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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节

      “放过其他人……不错的请求,令人愉快。”他的语气轻柔得反常,底下藏着一股深深的怨意,还有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迫不及待的兴奋与期待。

    “有在乎的东西,这就很好。公输庇,你越是在乎谁,我就越该让你眼睁睁看着他们挣扎死去……否则,如何能叫冤魂索命?”

    姜月章微笑着,身后血煞却爆发出截然相反的愤怒。无数猩红的符文扭曲、交缠,如鬼爪张扬,猛然向四周抓去!

    呛啷啷――

    院中刀剑拔出!

    术士们抬起双手,念念有词。

    刹那之间,法阵亮起,结出一面防御用的光幕,将阴森的血煞拒之在外――

    然而,却也只有一瞬。

    在一阵令人发寒的“咯吱”声后,铺天盖地的血煞开始一点点腐蚀光幕。

    黑色的阴风――吹进了阵法中。

    被阴风沾染的修士们,一个个发出惨呼。

    光幕在减弱,血煞在增强。活人在减少,死尸在增加。

    中间的皂衣青年倏然站起,白着脸道:“住手!别……别伤害其他人!”

    没有人理他。

    那老者往后退,退到孙子身边,枯瘦的手牢牢握住他的肩。

    他抬起头,雪白须发被阴风吹得乱飞,那生着皱纹的下垂皮肉也在颤抖。一瞬间,他像苍老了几十岁。

    他凝视着那近在咫尺的血煞,如同凝视着恶鬼的狞笑。

    一种惨淡的神情、复杂难辨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像是自嘲,也像深深的悲哀。

    “昔年的仁心公子……竟成了这般……”

    血煞涌动背后,姜月章面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神态漠然如坚冰,眼中一片晦暗,全无半点光芒。

    裴沐垂下眼眸,抿了抿唇,自言自语:“可成了这般,又是谁的错?”

    她只顾低头怔怔,却没发现身旁的青年看来一眼,沉沉的冷灰色眼眸里……多了一点微光。

    血煞涌动,阴风横行。

    死亡在不断发生。

    局面已经定下了。再过不久,亡者的怨憎就将彻底吞噬此间的生灵。

    可突然,变故生出。

    那是几声哭喊。

    “阿父!阿父!”

    “衮哥哥!呜呜呜……”

    “阿兄,我害怕……”

    “好可怕,好可怕……阿榴她们突然就死掉了,呜呜……”

    从后头房屋里,竟然跌跌撞撞跑出几个高矮不一的孩子。另有几个年轻妇人追在后头,同样是跌跌撞撞、惊恐万分。

    他们似是想来寻求庇护,可甫一撞见院中诡异景象,一个个又都吓呆在原地,呆立难言。

    “大、大父……”

    “阿父……”

    一群孩子喃喃着,本能地往老者、青年他们伸出手。

    妇人似乎知道得更多,拼命伸手、紧紧揽住孩子们,不准他们再往前跑。但她们望着那片不可能对抗的力量,自己也神色仓惶,还有预知到结局的绝望。

    一个年轻妇人突然哭喊出来:“求求你……稚子无辜,求求你放过孩子,放过他们吧!求求你,求求你啊……!”

    喊了几声,已是泪流满面。

    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个也都跟着哭了出来。

    院子里一时吵闹得过分,风里飘来荡去的,全是对亲人的呼唤。

    裴沐猛地抬起头!

    她盯着那群孩子,瞳孔缩紧,露出被针狠狠扎了似的表情。

    她手中灵剑未收,此时不由就要将剑刃抬起――

    “小骗子。”

    他的语气波澜不兴,声音里却自有一股幽凉阴冷,恰如黑云遮蔽月光:“连你也要背叛我?还是要用我买的灵剑?”

    四周的阴风、血煞……似乎变得更冷了。

    一时之间,星光也微弱。此地不像阳间,反而像森冷的幽冥。

    裴沐的手指紧紧抠住剑柄。她深吸一口气,侧过头,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轻松的微笑。

    “这个么,的确是有些看不下去。”裴沐说,“我既然答应为姜公子所用,便不会阻挠你。只不过,我所以为的‘报仇’,是针对当年切实动手、伤害过姜公子的人。”

    她无视了姜月章越发阴冷狠戾的神色,平静道:“可我瞧这满院孩子,大的小的,哪一个都不像是能在八年前害了姜公子的模样。最小的两个,那时候怕是都还没出生吧?”

    姜月章轻轻眯起眼。又是这个表情;审视的、多疑的、高高在上的的表情。他通过这个微小的动作将人推开,而且推得很远。

    “那你想如何?”

    出人意料地,他并未发火,反而如此淡淡问道。

    那头肆虐的血煞和阴风,也随着他的意愿而低落下去。

    光幕里头的老者怔了怔,立即抓住机会,在这间隙里狼狈地呼喊:“姜公子――是老夫对不起你!老夫愿自刎偿你一命,只求你放过这满院无辜性命――!”

    姜月章偏了偏头,面上浮出一缕讽刺的神情。

    “小骗子,看见了么?见缝插针、见风使舵,这便是中原的人物。”他的语气也沉静得过分,“这个老的,是公输庇,当年是虞国的少师。那个病恹恹的,是他的孙子。而那个年轻的,是公子留,也是虞国先王唯一的儿子。这几个人约莫是宫中争斗失败,被放逐出来,在这里过着悠闲的好日子。”

    “……姜公子误会了!”

    那被称为“公子留”的青年猛地冲来几步,又被老者急急拉住。他却仍是伸着脖子,急切地说:“公输先生当年因为姜公子的事……心中愧疚,所以才辞官退隐。我……我虽然确实是被王叔放逐出宫,但我也听说了姜公子的事。我愿意替父还债,将这条命偿给姜公子!”

    这可谓是情真意切的一番话。

    姜月章却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他仍注视着裴沐,目光静得可怕,也冷得可怕:“小骗子,你想知道我的事,是不是?我可以告诉你。”

    “这个老的,有个病弱的孙子。十余年前,我还住在西南桐山。他跋涉千里来找我,说听闻我医术高明,请我去千阳城为他孙子治病。”

    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开始讲起他的过去?他不是一直讳莫如深,不愿谈起?裴沐不明白,却凝神细听。

    她轻声问了一个明知道答案的问题:“那你去了么?”

    这个轻细而认真的问题,令青年苍白的脸上泛出一点柔和之意――尽管这柔和转瞬即逝,比湖面飞掠而过的蜻蜓更快。

    “去了。”他说,“而且,我的确为他的孙子开出了调养身体的药方。那人先天不足,不能根治,只能用药吊着。”

    “后来发生了什么?”裴沐问。

    听见这个问题,姜月章总算偏过头,看了一眼那头的人。老者身体摇晃一下,面上一片愧悔与苍凉,再不见方才的慷慨凛然之态。

    “后来,虞国国君找我,想给我个官职,我拒绝了。还有一个术士家族来招揽我,我也拒绝了。”姜月章淡淡道。

    “那群人便绑了这老家伙的孙子,威胁他,叫他来骗我去赴一个什么局。我去了。我总以为,受了我恩惠的人,便是不知感恩,也不会害我。”

    他唇角微扬,眸色却深:“谁知道,中原一地的规矩,原来和我们西南大不相同。那里等着我的,是一场偷袭。”

    “不得不说,那些术士虽然品德败坏,术法却用得不错。我栽了便栽了,被他们折辱、虐待,也不过让我心中发誓,迟早要报复回去。但我没想到的是……”

    公输先生的神色愈发羞愧起来。而他的孙子则满面痛苦,小声抽泣着,喃喃说都是他的错。

    那群孩子小的懵懵懂懂,大的却听得睁大眼,急切地向身边的大人求问:这是真的吗?

    姜月章无视了这一切。

    他只不过是往那边淡淡看了一眼,目光旋即回到裴沐身上。

    她无意识地用力咬住嘴唇,又舔了一下唇上的血腥味,才问:“你没想到什么?”

    姜月章看她一眼,忽然抬手,用拇指轻轻揩去她唇上的一丝血迹。

    “听别人的故事也能听得这么难受?”他说了一句和当前无关的话,又将手指放在自己唇边,舔掉了她的血。

    这举动来得太突然。可不待裴沐有所反应,他便继续回归正题。

    “我被关在那一家的地盘上,一直暗中打听消息。于是有一天,我听说了一件千阳城里的新鲜事:有人告诉国君,说我是别国的细作,来虞国是为谋反的。”

    “国君大怒,让人将我医馆中的人一气捉了去,一个个都给绞死了。”

    “我在千阳城收养了十七个孩子,都无父无母,却是立志跟我学习医术的好孩子。另外听说还有满室的病人,具体是十余人还是二十余人,我却也打听不清楚了。”

    他缓缓露出一丝笑意。

    而伴随着这轻柔的笑意的,是陡然重新沸腾的血煞与阴风。

    它们盘旋着、徘徊着,上可遮蔽星光,下可侵占人们的视野。孩子们吓得叫起来,可这叫声偏偏让青年的笑容更加深了。

    “小骗子,你数一数。现在这里的‘无辜之人’,有没有十七个?比不比得上那十七个再加上那十几二十个?”

    他注视着她,眼神里的居高临下再也不能掩饰。当他浑身是冤、满身是恨,为了复仇而爬出那具棺木之时,他就已经坐上了高高的审判之位,凌驾众人之上,而其他人只能任他决定是放过,还是不放过。

    说话间,血煞已经彻底撕碎光幕!

    那些修士、术士,一一被吸食干净了血肉。

    而最中间的老者、青年……这些人却被留在了最后。似乎他就是要让他们生生地看着这人间惨事、地狱之景,才能让他们最近地感受死亡即将到来的恐惧。

    裴沐直直地站着。

    她盯着那一边的惨状,盯了好一会儿,忽然问:“你要杀公输庇,甚至要杀他的孙子,我都能明白。一路上杀的那些修士,也是因为天生立场不同。”

    “可你杀公子留,杀他那些无辜的小孩子……是为了什么?我瞧着,那里头只有两个是公输庇的亲人,其他都是公子留的亲眷。”

    她回过目光,轻声问:“我明白你背着血海深仇……可问题是,他们和你的仇恨,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呵……所谓血脉,就是最大的关系。”姜月章嗤笑一声,“你们中原不是也有这样的说法?父债子还,夫债妇换。既然什么君王的位子、贵族的位子,都是依靠血脉传递,那我找他们的血脉讨债,又有何不可?”

    他冷冷而不容置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