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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

      ……

    裴沐在屋顶迎来了夜幕初现。

    初夏已经过去了,现在统治世界的是彻底的夏天。

    群星初露真容,南方的朱雀七星宿光芒熠熠,缓缓展翅而飞。

    裴沐抱着灯笼,试图用灯火去对准某一颗星星。

    “小骗子又在做什么异想天开之事?”

    听见他的声音之后,裴沐慢了一会儿,才放下手。她侧头看去,起先看见的是她的灯笼在屋顶鳞片似的青瓦上投下的光影,之后是一点靛蓝的衣摆。再往上看,才是他的轮廓,以及柔软飘飞的头发。

    只是整个白天没有见到他,感觉上却像过了半辈子那么久。

    裴沐笑了笑,仍然抱住自己的灯笼,抱住那一点点的温暖和热意。她问:“你已经查出春平城大阵的每一个节点了?”

    所谓大阵的节点,很类似于人类的骨骼关节。只要破坏了节点,就能轻易摧毁一座庞大的法阵。

    姜月章这几日里带着她住过的地方,每一处都是春平大阵的节点。

    “……呵,你果然看出来了。”

    他立在屋脊上,比月光更苍白,身形却又矫健得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他像是发觉了她情绪的异样之处,微微挑起眉毛,表情也悄然带上一丝审视与防备。相对照地,他血色淡薄的嘴唇却有了一点嘲弄似的弧度。

    “几――乎――是每一处节点。”姜月章刻意重重咬出了那两个字,脚边的阴影中埋伏着无尽血煞,无声无息地起伏变动,“还剩最后一个,所以我会来这里。”

    “小骗子,所以你也在这里等我?你知道这里是最后一个节点。”他反问道。

    裴沐说:“又不难。”

    青年的表情几乎没有波动,像拿霜雪冻过了,只余眼中暗色起伏。他这么微微地带着笑,却反而显得这个表情更阴冷森然。

    他又问:“这么说,你总算决定不再继续掩饰身份?”

    “掩饰什么身份?”裴沐站起来。她提着灯笼,将光源贴近姜月章那头,自己则隔着这团模糊的光晕,含笑打量他的神情。这是个很放肆、很轻慢的举动,可他一动不动,也隔着光团望着她。

    裴沐一本正经道:“我是一个博闻广识的剑客,对术士了解不少,你不该早就知道了?”

    这回答显然并不在他预料之中。

    他再一次轻轻眯起眼。这动作与野外那些强壮又敏捷的大猫如出一辙,是一个多疑的审视,约等于明明白白告诉别人:我正在怀疑你,也正在考察你。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他问。

    裴沐摸摸鼻子,抬头看看天色:“我以为你今晚决定住这里,所以先来看看。”

    姜月章又定定地望着她。片刻后,他舒展了神色,又成了那副冷淡却平和的模样。

    他不再提出更多的怀疑,只伸出手:“今夜出城。小骗子,来。”

    裴沐走过去。他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灯笼,随手扔掉,又点亮三朵漂浮在空中的火焰。这火焰是白色的,内里带一缕蓝青色,好似鬼火披了一层暖色的伪装。

    另有几朵绿油油的鬼火在风里一转,往下沉去,没入大阵节点之中。

    满城的空气,像是都微微一颤。

    裴沐熟练地爬上姜月章的背。他接她接得很稳,那是一种熟练的稳。

    裴沐抓着他的肩,低头去看地上那盏被抛弃的灯笼。地面上的人正弯腰去捡,迷惑又气愤地大声抱怨,问是谁将灯笼扔过了墙。

    “我的灯笼……你扔了做什么?”她觉得很可惜,“我下午才新买的。”

    “再买一盏便是。”他毫不在意。

    “真奢侈。姜公子,你以前是哪里来的有钱公子?花销这样阔绰。”裴沐习惯性地想去搂他的脖子,犹豫一刻,却仍是紧紧抓住他的肩。

    他也不知道有没有感觉,只是仍淡淡道:“无名小卒,同中原的豪奢之族不能相比。更何况,死人在意什么钱财多寡?”

    裴沐笑了:“可你打算复活,是不是?等你复活就知道,要活下去可不大容易,姜公子。”

    “哦,这话说得也不算错。”他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语气仍旧平静,“若到时候我囊中羞涩、难以为继,不如让小骗子养我?”

    养……养什么?

    裴沐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在开玩笑。刚刚那看似平淡的回应背后,竟藏着一点难得的调笑意味。

    她忽而出神地想:这个人在死之前,是什么样的?听说那位千阳城里扬名的神医,本是个温雅良善、风姿出众之人。本不该是这种浑身戾气的冤魂。

    大约无论是谁,想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好好活下去,都不容易。

    她想笑,却又不大笑得出来。最后她还是低低地发出一声近似的笑声,说:“如果到时候我还是挺喜欢你,你也答应继续作我的情郎,那养便养了。”

    他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又或者明白这不过随口玩笑,当不得真。

    姜月章不再说话,裴沐也不再说话。

    夜里的风寂寂的,时不时漫出一截报时的梆子声。

    他们一直到了城外。按方位来说,是春平城的正南方。

    出城之时,四方灵力出现了一种微小的扭曲。常人用肉眼不能分辨,但在感知上,那就像是无数小小的旋涡突然出现在身侧。

    姜月章神色冷淡,轻声嗤笑:“雕虫小技。春平城的术士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背着裴沐,对四周的气流波动视而不见。一步跨出,人却已经来到十余里之外。

    就在他将要落脚之时,有三抹雪亮刀光忽然从地底冒出。

    那刀光如流星倒飞,顷刻便至;刀身之上,又有金黄色符文亮起,更添雷鸣之势!

    而姜月章的反应……

    他没有反应。

    假如一定要说他有什么反应,那么他只是微微垂着头,目光里的厌烦和讥笑被刀光照亮。

    电光火石的刹那,他却在对裴沐说话:“小骗子,他们甚至不如你。”

    一言未尽,铺天盖地的血煞已经翻涌开来。

    浓重的血腥气、森然的土腥气……种种阴郁交织,往刀光压下,也朝四周压下。

    ――咔嚓。

    这是刀碎了。

    ――啊啊啊……

    这是人们的惨叫。

    转眼之间,地底埋伏的三人就被血煞硬生生地拽了出来。他们被提在半空,徒劳挣扎,浑身骨骼已经被捏得“咯吱”作响。

    四周,从看似无人的空气里,也掉下十来个修士。他们不同程度地被血煞腐蚀,正以一种看怪物的恐惧目光望着这头。

    “愚蠢。”

    血煞捏碎了偷袭的三人,转眼便将他们的血肉吞噬殆尽。

    “中原的术士……还是那般弱小却狂妄,傲慢而不自知。”姜月章轻声感叹,“就凭你们,也敢伏击我?”

    裴沐抓着他的肩,冷静道:“我觉得,假如你不是背着我,这话说得能更有气势些。这天黑黑的,人家说不定是乍见之下被我们吓着了,以为自己碰到个背上长着人的怪物,一时晕了头。”

    姜月章:……

    她又去追究他的话语细节:“而且你刚刚说什么?甚至不如我?你这是什么话,故意骂我么?你这样,一点都不……”

    “一点都不温柔体贴。知道了。”他像有些咬牙切齿,也像一点克制住的笑意,“你这小骗子,明明花言巧语多得很,就不能换个说法?”

    裴沐板着脸:“都因为你总是重复同样的错误。你再这么下去,这些日子我可就都不算,要将三十天期限延长了。”

    “……无赖。”他顿了顿,“随你。”

    裴沐的手指紧了紧。

    随她,什么随她?

    这是个不能细思的问题,细思就会让人生出更多的犹豫。

    所以她没有回答。

    她松开姜月章的肩,从他背上落下,并假装没有注意到他做了一个下意识挽留的小动作。

    她抽出背上崭新灵剑,信手一划,就压制住了四周蠢蠢欲动的血煞。

    姜月章斜来一眼,目光暗含警告。

    裴沐说:“你要报仇,先找正主如何?这些一见就是听命行事的人。而且,我看他们也有退缩之意,并没有死战的毅力。”

    果不其然,周围生还的偷袭者们瑟缩后退,面上并无斗志。

    姜月章神色更淡,眼里那一点真切笑意彻底消失:“小骗子,你想做我的主?”

    裴沐笑笑:“姜公子言重。我只是答应了受你雇佣,帮你报仇,那这对付小喽的事,怎么还能让你亲自动手?”

    言说间,几缕火焰出现在她身侧,充当了照明来源。这些火焰红中带金,一片灼灼之意,是纯阳之体才能使出的。

    这些火焰的光芒,一下就盖过了姜月章为她点燃的火焰。

    姜月章多看了一眼,移开视线,身边惨白幽绿的焰色无声熄灭。

    裴沐再挽出一个剑花,就有剑气奔出,准确地奔向四周之人,并将之一一捆起来,再陡然拽到两人面前。

    剑气自如飞舞,迫使这些人张开嘴、不能合上。这是为了防止他们咬舌自尽。

    四下顿时一片“唔唔”声,更有不少人露出屈辱的目光。

    裴沐心想,这种欺凌、践踏别人的场景,看起来就更熟悉了。这才是她的姓氏里刻下的、不容更改的天性。

    面上,她却是笑吟吟:“你们这几日里一直暗暗跟踪我们,是不是?看你们的行事,是知道这一位公子的身份?”

    领头的那人瞪着她,面色红红白白。

    裴沐又说:“哎,那些折磨人的手段实在费事,不若你直接告诉我,这位公子要找的仇家是谁、在哪里、有无亲眷?”

    她又回头去看姜月章,那僵冷苍白的青年也正面无表情、高深莫测地看着她。

    “姜公子,你就是想问这些,是不是?”裴沐唇边的微笑加深了一些,更接近当年的申屠遥,“你按照天时,精准地击中每一个大阵节点,而辛秋君的人投鼠忌器,又顾虑城中安全,更不能破解你隐蔽行踪的术法,迟迟不敢同你动手,直到出城才敢现身。”

    “现在,你掌控了大阵的关键节点,何妨干脆利落一些?姜公子,你究竟要在春平城中找谁,说出来,也好叫他们快些回答。”

    姜月章的表情没有变化。

    “你就只想到了这些可能?”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