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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

      阴风渐渐平息。

    裴沐闭眼问:“姜公子要去春平城,想必是去寻仇?春平是虞国大城,乃辛秋君封地,难道说……”

    姜月章也闭上眼。他这一侧的窗帘无声放下,带来半车幽暗。

    “到了,你就知道了。”

    裴沐叹气,半真半假地抱怨:“想必你的仇人个个都有了不得的来头。唉,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散修啊……”

    “怕了?”姜月章淡淡道。

    “怕啊。”裴沐痛快道,“不过么,我这人最讲诚信,凡是承诺过的事就必然做到,凡是接了的雇佣,就必定妥帖完成。姜公子是我雇主,我便会尽我所能。”

    “甚好。小骗子,便将那珍珠匣子赏你。”

    “真的?”裴沐笑眯眯,一把将珍珠搂进怀里,“好啊,多谢姜公子。”

    姜月章闭着眼,神色漠然。

    只那阴郁惨白的嘴唇一动,扬起一个讥诮的、带着嗜血意味的弧度。

    第28章 夕阳西下

    裴沐他们上车的地方是虞国的茶陵山脉, 为西北、东南走向。茶陵西接茂岭、东至落月湖;再往东进入飞花平原,三日之内就能到达春平城。

    车队驮着货物,载着两个瘟神, 不言不语地往东行去。

    茶陵山脉范围颇广,到了这天傍晚, 车队也才堪堪抵达出山口。

    经验丰富的向导选好了休息地点, 车队便开始扎营。

    裴沐醒来时, 如血夕晖正落在她眼里。她伸了个懒腰,瞧见车厢里空无一人。姜月章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她走下车, 顺手拍了拍吃草马儿的头。马儿“唏律律”几声, 含蓄地表达着被打断吃饭的不满之情。

    初夏时节的落日绚丽,照得山陵也越发多姿多彩;方才她眼中的如血残阳, 似乎只是梦境带来的错觉。

    罗家的人们在四周忙碌着。一些人在准备生火做饭, 一些人在搭建临时房屋, 而那些专门负责保护车队的武修们,则是在仔细清查环境、布置阵法。

    自从天下分立、互相攻伐, 山林间的妖兽便多了起来。人们行走野外, 必须时刻防范被妖兽侵袭。

    裴沐边走边打量环境。

    四周是草地、野木,不远处还有一条清澈的溪涧。有稀疏的房屋四下分布,都是残破失修、荒无人烟的模样。

    管事和武修模样的人, 正坐在一旁抽烟、闲聊。

    “这里原先也是个村子,都是猎户, 叫丰河村还是叫什么的。”

    “哦?那怎么没人了?”管事才问一句,自己又失笑,“对了, 打仗。我记得八年前……若何战役便是在这里,听说死了好多人呐。”

    “是啊, 十几万人。听说,是有术士在背后操控……真不知道是怎样的术士,竟有这样的能耐。”

    两人聊着,一扭头瞧见裴沐,忙站起身,招呼道:“小仙长。”

    裴沐收回思绪,客气道:“无须叫我仙长,我只是个散修,暂时受姜公子雇佣罢了。”

    管事是个机灵的,从善如流:“那……裴小公子。”

    “公子”原是对诸侯王之子的尊称,近百年里渐渐成了个普通的敬称。

    “一介散修,哪里算什么公子。何况我都二十有四了,怎么还算‘小公子’?”裴沐又见管事为难,便笑道,“不过也行,看您方便。”

    管事瞧着她那鲜活飞扬、与十余岁少年无异的神态,有些惊讶于她的年纪,不禁也笑道:“裴小公子在寻姜仙长?我方才瞧见姜仙长往村外头去了。”

    “噢,他多半是看风水去了。术士总改不了勘察地形、测算气运的习惯。”裴沐随口道。

    另两人一僵,神态俱是微妙起来。

    “术士……”

    这个词总是天生一股阴凉气儿,叫人生寒。

    裴沐摇头:“管事无需担忧。罗家是春平大户,又走南闯北,焉能不识那袭装扮?我瞧他也无意隐瞒,穿得那般招摇过市,只差将‘我是术士’几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略带戏谑,却叫管事脸色发苦:“这,裴小公子……”

    “管事不必装傻。若是担心说破了会引来杀身之祸……他若真动了杀心,哪里又差个理由?若他无意动手,你们知不知道又有何干系?”

    管事忍住长吁短叹的冲动,可怜巴巴地看着裴沐:“裴小公子,您剑术高明、法力高强,能否请您……”

    裴沐一下子就眉开眼笑:“嗯嗯,如果有酬金的话,倒也……”

    “有有有!”管事脱口而出,又觉得失态,不得不擦汗苦笑,赔着小心,“此前礼数,自是献给姜仙长的。对裴小公子,我们另有厚礼奉上。”

    裴沐打了个响指,满意道:“也不必厚礼,按我的收费么……我想想,只是从一人手里护住你们而已,算百金即可。”

    管事愣了愣。他此前献给姜月章的三个匣子,光一个就远超百金的价值。

    这裴小公子,究竟是贪财,还是不是?

    他琢磨不清,只能从善如流地吩咐下人。不一会儿,就有人捧来一个小木箱。

    打开后,造型精致的金元宝放着迷人的光芒。

    一旁的武修羡慕地望着这一幕,也只能暗恨自己实力不济,无法从主家这里分得一分富贵。

    裴沐接过来,掂了掂重量,便随手往身后一抛。说来也怪,她身后并未背负包裹,可那装满金子的小木箱却在划出半条弧线后,倏然消失了。

    管事和武修齐齐瞪大了眼:这,莫非是传说中极少见的,术士的搬山之法……?

    在他们震惊的目光中,裴沐竖起右手食指,抵在唇前,微笑道:“雕虫小技,无足挂齿。我们剑客出门在外,总也要有些小把戏不是?”

    这这这哪里是小把戏……

    管事听说过,只有造诣最为身后、且传承最为古老的那几支术士家族,才会运用这类术法。

    他心中叫苦:天耶,本以为遇到个心狠手辣、来历神秘的姜仙长就够他们提心吊胆,谁知道,这表面笑嘻嘻、好说话的裴小公子,竟然也是、也是……

    唉。

    能怎么办?

    技不如人,装傻第一。

    管事迅速调整好心态,僵笑道:“裴小公子说的是。”

    裴沐点点头,说:“那我便去寻些吃食……不必专门奉上了,我不爱独自用餐。告诉我位置,我自己去溜达一圈更自在。”

    管事便指了个方向。

    待裴沐背影消失在断壁残垣后,管事才松了口气。他又擦擦额头冷汗,忽然若有所思。

    “你说,”管事问武修,“裴小公子究竟真是要钱,还是只是找个借口,从姜仙长手里保住我们?”

    “这个……”武修挠挠头,也摸不清,只能瞎猜,“说不得两者都有?”

    “我觉得是为了保我们。”管事却摇摇头,顾自喜笑颜开,“不错,就是这样。若真是那几家出身的术士……区区百金,算得了什么?”

    术士――一群藏身于暗夜与阴影、悄然编织着血腥历史的存在。

    然而,对于那几家封相拜将、出入王庭的术士家族而言……他们本身已经脱离了暗夜,成为受人尊崇的符号。

    罗家所侍奉的辛秋君的姻亲――申屠家,便是曾经名震虞国的术士家族。

    只可惜,申屠家自从八年前失去了最强大的继承人后,人才便渐渐凋零,又在几年前被国君厌弃,最后竟是落得满门男丁亡故的下场。

    管事心想:他多年前曾有幸遥遥见过一面申屠家的继承人,那真是才貌双全、风华绝代的少女。

    可惜,八年前就死了。

    这位裴小公子,若非是个肩平背阔、言行洒脱的男子,单看那令人惊艳的容貌……还真有些像那一位呢。

    ……

    裴沐可不知道管事心里弯来绕去想了多少。

    不过就算知道了,她也不在意。

    她并非刻意在保护谁,只不过是在贯彻自己的散修信条――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赚钱的机会,如此而已。

    毕竟她只是个散修嘛。一个散修想要自由自在地活下去,首先要有钱。

    她很顺利地找到了吃饭的地方,并饶有兴趣地每样都拿了一些。很多食材都是罗家的武修新鲜找来的,有烤山药、烤鱼、烤野兔,还有各色鲜果、干果。

    她的到来让热闹的人群为之一静。

    人们小心地看着她,谨慎地让出最好的食物。

    裴沐不以为意。

    她用一大片干叶子包裹了些烤肉,再拿个桃子边走边啃,便挥手作别:“我去找个看日落的好地方。”

    她走了一截出去,背后才传来松了口气的声音;人们重新开始说话,气氛再一次融洽起来。

    裴沐停下脚步。

    她没有回头,只是垂眼看着手里的食物。

    被啃了一口的桃子看上去果肉晶莹、水润饱满,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桃子其实挺酸的。

    她对着这颗徒有其表的桃子笑了笑,带着点感叹和些许的自嘲:“你是个空有外表的酸桃子,我也是个空有外表的假剑客。”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到头来,她还是和过去一模一样嘛。

    也对。有些生来就刻入骨髓的东西……是不可能改变的。

    裴沐摇摇头。

    她走到一个山坡,跳上高高的岩石,又三两口啃掉桃子,最后随手往旁边一抛――

    “哎哟!”

    草丛里有个脑袋动了动,发出一声娇气的痛呼。

    不一会儿,一个顶着满脑袋草叶的小姑娘就冒了出来。她单手捂着头,另一手拿着书,气得脸颊鼓鼓:“谁在乱扔桃核?”

    小姑娘约莫十岁,身穿精细的云纹绣衣,眉心垂着整齐的额发,一张雪团子似的脸软乎乎的,大大的圆眼镜格外有神。

    若非她浑身都是草叶,必定是位合格的女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