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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节

      “张雅临……”闻时朝张岚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见那个向来气势昂扬的女人面如金纸,原地晃了一晃,拔腿就往声音来处跑,却因为过度惊慌,跑得跌跌撞撞。

    闻时说不上意外,但脸色还是冷了下来。他跟谢问对视了一眼,大步流星朝里屋走去。

    说是里屋,张家这会儿已经快不成形了。

    房屋院落沙石漫天,裂缝横亘,摇摇欲坠。

    他们穿过倒塌的杂物和半毁的长廊,看见螣蛇盘绕着整个大宅,蛇头从屋顶高处俯探下来,周生的火焰将整个屋宅包裹其中。

    还没靠近,就被火浪炙烤得皮肤生痛。

    两头雪色的巨虎保持着攻势,如山般立于半塌的房门边。

    其中一只利爪抵着一个人,爪尖寒芒雪刃,堪堪压在那人胸口,似乎只要再下压几分,那人就会在重压之下爆体而亡、被贯穿心脏。

    他重重地喘息着,两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虎爪,手指上缠满了傀线,凌乱地散落着。原本斯文干净的脸因为重压和重创变得通红,脖颈间暴起了青筋。

    挣动间,他脖子上的黑绳斜滑到一边,一截雪白的指骨从衣领下露出来。

    不是别人,正是张雅临。

    看到那节指骨的时候,闻时又蹙了一下眉,下意识捏了两下手指关节。

    “雅临——”旁边一声惊叫,张岚惶急失色,便要扑过去。

    就听“锵锵——”数声,一排傀线在瞬间钉入断墙,自上到下形成一道屏障,横挡在张岚面前,线上四散的威压逼得她直退几步。

    “别过去!”闻时沉声说。

    “可是……”张岚猛地刹住脚步,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就看到了另一只白虎爪边毫无生气的身影。那个人穿着做工精细的绸布褂子,棕黑色的布料上是隐约的银绣,纹样数十年如一日,绣的总是松影远山。显得刻板又肃正。

    那是她爷爷张正初。

    就在片刻之前,他还攥着手杖立于旷野的阵眼中心,试图吸纳承接众人灵神。这会儿却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身上满是尘土,像一团灰败的布料。

    他看上去甚至不像是刚闭上眼睛,更像在黄土里半埋了不知多少年。

    张岚的目光在那团人影和张雅临之间来回数次,最终还是停留在了傀线之后。她指甲死死掐着掌心,眼珠一眨也不敢眨。

    各家众人也是一片惊愕。

    这副场景只能让他们想到一件事——张正初那个年迈的身体支撑不下去,又想苟延残喘,便对自己的亲孙下了手,利用邪法占据了张雅临的身体。

    这种邪法不是无人知晓,而是太损德行修为,太过令人不齿。即便活下来,每一天都会是煎熬。他们以为没有哪个明理人会做这种事……

    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在张正初身上见识到。

    “正初你……”云浮罗家的罗老瞪大眼睛,全然难以相信。

    “说不准他现在是谁。”杨家家主从嗓子眼里挤了一句,“要真是换命邪法,改换的当下最不稳定……谁也说不准他现在是张正初,还是张雅临。”

    “所以说不定还有得救!”有人脱口而出,似要往前,又被人伸手拦下。

    “等等——”

    ……

    张雅临在虎爪之下“嗬嗬”咳了几声,血迹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他挣扎着转了脸,漆黑的眼珠先是看向了闻时,带着血色的嘴唇张了张,却没能说出一个字。他又移开视线,在谢问身上盯留片刻,转而落在张岚身上。

    他很轻地眨了眨眼,忽然卸了力道,后脑勺磕在地面,哑声叫了句:“姐……”

    张岚身体一颤。

    就听见张雅临又急喘了几声,艰难地咽着喉咙,说:“我们被骗了……”

    “好蠢啊,骗了这么年。”

    张岚眼睛倏然变得通红:“雅临……”

    张雅临眼珠直直看着天,攥着虎爪的手指绷得青筋暴起,他像在跟某种东西较着劲,看上去似乎痛苦至极。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松下力来。

    “那段……那段记忆……”他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总会被喘息打碎,喉咙里也像是呛着血沫,“真的存在吗……就是咱们常聊的那段,在……在河边,我的手指被虾钳坏了,他说……”

    他闭了眼睛,似乎又咽了一口血,声音终于清晰了一些:“他说,傀师就属手最重要。”

    他的手仿佛再使不上劲,从虎爪上滑落下来,砸在身侧。傀线沾满了灰土,缠绕成一团。他手指抽搐了两下,又哑声重复道:“傀师……就属手最重要。”

    闻时盯着他的手指,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下一瞬,他就感觉自己的傀线被人硬冲上来。他转头一看,张岚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终于绷不住,全然不顾傀线阻拦,直冲张雅临而去。

    傀线上强劲的威压扫得她一身血痕,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痛似的,眼里只有虎爪下的张雅临。

    她听见雅临说:“姐……他就在我身体,想抢我的位置……我已经……把他压住了,但我伤不到他,你……你来帮帮我,你帮帮我好吗?”

    “好!好——”张岚近乎仓惶地扑过去,“雅临,雅临你再撑一会儿!”

    她祭出符咒——

    硕大的云雾瞬间笼聚于当空,裹杂着惊雷,顺着她符咒所指的方向迅移而来,带着横扫千军的气势!撞得屋墙分裂,炸为齑粉。

    在那巨大的动静之下,就见一道卷轴从轰然倒塌的墙壁上掉落下来,滚至人群面前。熊熊火焰和雷电都没能将它烧做焦土灰烬。

    那是张家屋内悬挂多年的名谱图。

    “亮了!”有人忽然惊呼道。

    “什么亮了?”

    “老祖宗的名字!”

    “老祖宗名字亮起来,预示必有大灾!”不知哪个小辈提醒了一句,人群瞬间沸声四起,觉得这道警示简直正指当下!

    这个说法流传千年,一代传一代,又印证过多次,从没有人怀疑过它的真实性。

    但这一刻,几家家主元老看着那个亮起的名字,听着这句话,突然冒出了一个令他们头皮发麻的想法……

    没等这个想法变得清晰,他们就听见一个声音横插进来:“哪来的说法。当初制下名谱图,一为后辈能寻根溯源不忘伊始,二为在世之人紧要时候能通力协作,不至于落入险境孤立无援。从没有过报示凶吉福祸的能耐。”

    众人觅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周煦。

    在这之前,各家的长辈小辈不论认识或是不认识他,都只当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少年人,既不在名谱图上,也不是张家亲支直系。没人把他当一回事。

    但就在几分钟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无足轻重的人云淡风轻地搁下阵石,在屏障重重的张家大院,连炸八层,强行开了一扇阵门。

    除了卜宁老祖,别无可能。

    而这张各家沿用千年的名谱图,正是出自卜宁之手。

    “如果不是报示凶吉,那老祖宗名字亮了表示——”

    “表示活着。”

    他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当头劈下,炸得众人魂飞魄散!

    他们看着卜宁拾起那张名谱图,图上此刻亮着的那个名字位于张家的最前端。他们中的很多人曾经都见过这个名字忽然亮起来,只是过不了多久又会熄灭下去。

    他们一直以为那是一种警示,因为每一次亮起,都会发生一些事情。上一次,是张家原定的继任家主,张雅临和张岚的父亲张掩山死在笼涡里,灰飞烟灭。

    那是张家老祖宗的名字,叫做张岱。

    霎时间,所有的事情都在众人脑中串联起来。

    怪不得张家所有亲传都默认要尊祖训,像老祖宗张岱一样做杂修。怪不得每一任家主都在35岁那年接过大权,而上一任家主从不拖延流连。怪不得每一代人在坐上家主的位置后,都会有些先辈的小习惯。

    也怪不得……那位个头不高、叫做阿齐的傀,会无怨无尤地跟着每一任家主,一跟就是一千年。

    ……

    那个占了张雅临身体的,根本不是张正初,或者说根本不是罗老他们少年相识的那个张正初,而是张岱!

    而现在他的名字正亮着,那不就是……

    ***

    “姐……帮帮我。”张雅临手指又一次痉挛地攥了起来,傀线死死勒着指节。

    眼看着张岚周身绕着十二张黄纸符,用的是金钟罩顶和雷霆万钧!她不管不顾探身朝前时,雪亮的电光伴着炸裂雷音给她开道,一口巨大的古钟从上空飞坠而下,想要将他们姐弟二人罩护其中——

    闻时瞬间收了横阻在前的傀线,翻手又是一甩。

    长线割裂狂风,穿破雷电,直接捆绕在张岚身上,而后猛地一拽。

    古钟罩顶的瞬间就听“当——”的一声。

    张岚周身被傀线捆得一紧,瞳孔震颤着遽然收束。她只感觉一阵撞击而起的飓风从面前横扫,又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松枝木香,入鼻的瞬间,头脑便清醒过来。

    眼前是金翅大鹏鸟如云如海的双翅,古钟在撞上翅膀的刹那如迸溅的碎金,烟消云散!

    我为什么会冲上来?

    我在做什么?

    她被闻时的傀线猝然拽离时,幡然悟过来——张雅临又一次对她重复了那句埋下的话“傀师就属手最重要”。跟之前张正初引她和张雅临失控的做法异曲同工。

    只是换了一张皮,就让她又中了一次招。

    “张雅临”没等来姐姐张岚,却等来了谢问。

    他弯下腰说:“别喊你姐姐了,我来。”

    “同样的戏码哄人一次就算了,两次实在有点没意思。”

    原本痉挛虚弱的“张雅临”倏然睁大眼睛,一改之前的模样。他眼里惊怒交加,畏惧混杂着懊恼,还有几分难以描摹的恨状。

    他似乎不太敢看谢问,又死死盯着谢问,紧攥傀线的手指猛地拍向地面——

    砰砰砰砰——

    土地炸裂的声音接连暴起,整个张家都在地动山摇,平地拔起数百根长刺,根根都由泥石凝成,凌然如刀!

    这显然是个阵,却连布阵的过程都没有,弄得大家措手不及。

    盘亘在房屋上的螣蛇和俯踩着人的白虎乍然而起,踏着虚空奔袭入阵局,却还是晚了一步。

    “啊啊啊——”一群人猝不及防被长刺挑个正着。

    尖刃直贯而上,捅穿脚背,甚至捅穿了整个人,自头顶噗呲而出!

    一时间四周围血肉飞溅,浓重的腥味顷刻间弥漫开来。

    当那些长刺高指天空时,几乎每一根上面都穿着一个人,他们挣扎、哀嚎、惨叫,最终无力地垂下手来,淋漓的鲜血就那样顺着长刺蜿蜒流淌,满地殷红。

    曾经假山鱼池的张家大院,赫然变成了骇人耳目的陈尸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