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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节

      她始终觉得这不是真的, 是有人借着阵造出了一个逼真的幻境,在跟他们开一场天大的玩笑。

    她甚至想去摸一下阵灵,试试真假……

    然后这位姑奶奶就真的摸了一下。

    摸完她只觉得脑中嗡然一片,仿佛有人抱着沉木撞向古钟, “当”地一下,神魂俱震——

    被摸的阵灵却毫无所觉。他们只是伏低身体, 行了个古时最恭敬的大礼, 声音如穿过山林石洞的长风吹响了千年的古埙。

    “吾承吾主之意镇守松云山境,祈盼千年,终得大开阵门。今以素衣长礼, 迎故人归家。”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山石树木飞散。

    四周的所有场景,在碎裂崩塌的屏障之下,环绕着十二阵灵开始重组,逐渐拼凑出另一番景象。

    一块巨石轰然砸地的瞬间……

    张岚噗通一声, 跪好了。

    夏樵本来还懵着,被她这一跪吓了一大跳。

    反观她弟弟张雅临就好很多, 虽然表情愕然怔忪,像在经历一场惊天动地的梦境。但不论如何, 他始终站得笔直, 在这种时候,算是保住了张家一半的脸面。

    阵灵高大如山, 围成一圈威压太盛,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夏樵都觉得头皮发麻,两腿犯软。

    他本来不敢开口,但看了张岚好几眼还是没忍住,只是声音极小,唯恐惊动那些阵灵:“姐你干嘛?”

    张岚声音比他还轻,梦游似的:“没事,我站累了跪一下。”

    夏樵:“……”

    张岚继续喃喃:“你也别叫我姐,害怕。”

    夏樵:“?”

    张岚闭了一下眼睛,而后一把抓住他垂着的手,长长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幽幽地问:“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哥究竟姓什么……”

    这话其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但她就像在寻求最后一击。

    夏樵朝闻时看了几眼,犹豫了几秒,然后把这一击拍在了她的天灵盖上:“姓闻。”

    张岚默然片刻,转头又去抓弟弟的手:“听见没?姓闻啊……”

    她说话的时候,还拽着弟弟摇了一下。结果就见张雅临一转不转盯着闻时的方向,冷静地应了一句“听见了”。

    然后笔直的身体晃了两晃,膝盖一弯,“咚”地一声也下来了。

    夏樵:“……”

    主人都跪了,旁边的小黑当然义不容辞,扎扎实实磕了个大的。接着是张雅临另外放出来的三只傀……

    他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磕出了一条流水线,转了个圈,又流回到夏樵这里。

    小樵左看看、右看看,离他近的地方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他犹犹豫豫地斟酌了几秒,决定从众。

    老毛听着声音感觉奇怪,转头一看,背后全跪了,包括夏樵那个二百五。

    他原本听到松云山三个字满腔感慨,连眼睛都有些发热。现在却被这帮瓜皮后辈“咚”得一干二净。

    他腆着肚子看了一圈,实在没忍住,指着张雅临的脖子幽幽地说:“护身符露出来了。”

    张雅临还在梦游,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然后低头一看——

    他脖子上挂着一根干净的黑色长绳,绳端编着灵巧的结扣,扣上挂着一样东西,别称护身符,原名……

    闻时的指骨。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详细地描述过他是怎么对待这根骨头的。

    冲着闻时本人。

    张雅临:“……”

    有那么几秒钟,他觉得自己已经去世了。

    但临死前,他还是维持住了端正,脸皮通红面无表情地把“护身符”塞进了衣领里,挡得严严实实,然后本能地反击了老毛一句:“你知道姓闻意味着他是谁么?你跟你老板确定还要这么站着?”

    老毛:“……”

    他顶着一言难尽的表情站了半晌,回道:“我觉得我老板最好别跪,否则场面有点难收拾。”

    没等张雅临他们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周围便“轰然”一声巨响,山石叠垒,尘埃落定。

    众人所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方石洞,木栅栏环绕的旧日老村早已不见影踪,只有汩汩的水流声,不知从何处流淌而来,途经这里,也不知将要流淌去何地。

    石洞顶上并不密闭,有大大小小的的孔洞,孔洞之间有长直的沟堑相连,乍一看浑然天成,可当日月的光从孔洞中漏下来,疏密有致,才会清晰地显露出来——整个洞顶是一张复杂的星图。

    而石洞的地上,沟壑纵横交错,齐齐整整,像是方正的棋盘。

    闻时曾经很熟悉这里,这是松云山背阳处的一个石洞,很是隐秘。

    卜宁不足十岁就发现了这里,把它当成了一个巢,练功之余,总喜欢来这里冥思静坐,仰头看着那些密如漫天繁星的孔洞,一坐就是很久。

    他有时候也会拉闻时、钟思或是庄冶过来,试图指着洞顶或是地面,跟他们说些什么,但又总是描述得不甚清楚。

    后来年长一些,他就很少再做这种事了。

    只有一次,他在洞里听着水流声盘坐许久,忽然对闻时说:“师父常说他不擅卦术,缺了天生那点灵窍,所以从来不去卜算什么。可我总觉得并非如此,我常觉得师父只要想看,是能看见一些事的,只是他自己把那点灵窍闭了。”

    卜宁他们很少会在背后妄议尘不到,哪怕只是一点小事。偶尔提及,也不会深聊。聊多了他们反而有些惶恐,好像做了什么冒犯的错事似的。

    闻时深知这一点,所以只是听下了,却没有多问。只冲卜宁说:“你呢?”

    卜宁:“我?”

    闻时:“你看见过多少?”

    卜宁:“一些吧。”

    他说完沉默许久,又道:“沧海一粟。”

    曾经的这个山洞是空的,后来卜宁在里面搁了一张桌案,有时候会伏在上面写写画画,却无人能看得懂。

    现如今,那张桌案已经不见了,多了些别的东西——

    地面的棋盘上勾画着阴阳鱼,阴阳两侧各放着一样东西,看轮廓似乎是两座等身人像,蒙着白麻布,布上缠裹着蛛网。

    而在那两尊人像周围,近百枚圆石分作几堆,摆放在交点上。还有五个单独散落在不同位置,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这五枚圆石正指的石壁上,分别挂着五幅画像。跟蒙着蛛网的白麻布相反,这五幅画在难见天光又潮湿的石洞中,历经千年,依然洁净如新。

    右手边是庄冶、钟思,左手边是卜宁、闻时。

    还有一个位居中位,穿着雪白里衣和鲜红外罩,长袍及地,戴着一张繁复古朴的面具。半边神佛半边魑魅,半善半恶,半生半死,象征这复杂的人世间。

    张岚他们就跪在这些画像之间,跪在阴阳鱼和那两个蒙着白麻布的人像面前。

    他们看到正中间的那张画像,忽然张口忘言。

    在他们的记忆里,从小到大听到的传闻、看到的书册里都不会有尘不到的画像,提起来都说他孤绝自负,目下无尘,拒人千里,甚至不屑以真容示人,但凡下山,总是带着面具,连山外弟子都没见过他的模样。

    说他入笼解笼、修化人间怨煞,只是为了在半仙之体上更进一步,为此常有超出自身承载之举,所以最终才会落得那样一个污秽的下场。

    说他到了最后业障缠身,煞气冲天,远超出其他人能压制的程度,几乎所有靠近他、触碰他的活物,要么灵神尽衰变成枯骨,要么被侵蚀浊化,也变得怨煞满身。

    那样浓重的怨煞最能勾起人心之下阴暗,让人变得冲动、易怒、重欲、善妒。就连尘不到自己都压不住,变得似鬼似魔,所过之处草木尽枯、牵连祸害了不知多少人却毫不收敛。

    说他那几个亲徒在封印他的时候耗尽灵神还差点被反钻了漏洞,最终还是在张家领头的山外弟子齐心协力之下,才彻底落封。

    落封之后没多久,那几位赫赫有名的亲徒就相继消陨,成了旧闻故事里的名字。卜宁这条线,甚至连嫡传的徒弟都没有。

    这所有的所有,都归结于尘不到。

    所以……后人所知的尘不到,没有画像,不提名姓。

    人人皆避,又人人皆惧。

    但他们从没想过,在卜宁所布的千年旧阵里,在亲徒藏蔽的石洞中,尘不到的画像居然是这样的,就连那张半神半鬼的面具,都有一种不染尘埃的高洁感,像明月朗照寒山之巅。

    就在张岚他们怔然失神的时候,跪成一圈的十二阵灵从地上起身,山雾似的广袖抚扫而过,带起了不知来处的风。

    那阵风似乎有灵,吹托起了石壁上的画像。

    所有入过笼心的判官都知道,画像本就是最容易带灵的东西。

    张岚他们看着闻时的画像从墙上乍然掉脱,在风里斜落而下,刚好扫到闻时面前。

    他伸手便接住了卷轴。

    画落入他本人手中时,灵火自卷轴下方而起,顺着一路往上烧。

    众人便在他身上看到了千年前的旧影,看到他束着头发,穿着霜雪一样的长衣,腰间挂着一个小小的坠饰,绳穗却是蓝色的。

    看到他手指上缠着绸似的长线,牵牵挂挂,干净又纠葛。看到他肩上站着一只似鹰非鹰的鸟,身边有枯树落地抽芽,绽出了白梅花。

    这是阵主余念里的东西,在阵里留下的残影,有山间日月轮转、朝夕四季。

    张岚和张雅临看得忘言,直到那副画卷自燃为灰烬,才发现自己刚刚居然忘了喘气。

    就在他们想要轻轻吁出一口气的时候,墙上的另一幅画也动了。

    这一次,他们瞪大了眼睛噤若寒蝉。

    因为被风卷下来的那幅,画的是尘不到。

    画像有灵,挂在阵中本是替代之意。只有大阵被毁或是它所替代的人来到这里,才会这样脱落自毁,表示物归原主。

    这个道理,张岚他们即便没有精修过阵法,也能推出七八分。

    而正是因为能推出来,他们才会乍如惊雷。

    尘不到在这里。

    那个后世人不愿提也不敢提的祖师爷本人,就在这里。

    这个认知让张家姐弟血液逆流、头皮发麻。

    如果沈家大徒弟是闻时,那么谁是尘不到?

    在场这些人里,还有谁,有可能会是那个他们又避又怕的人……

    张雅临猛地转过头来,力道大得几乎能听到脖颈间骨骼的声响。

    他这辈子恐怕都没露出过这样惊异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闻时身边站着的人。

    张岚慢他一步,看过去的时候已经不是惊异,而是惊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