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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头凤(一)

      一入了八月半天就快凉了,府衙各处拆洗了薄衣裳,又打库房里找出秋天的衣裳来晒。婉婉房里分了两箱子,都是前一任县令夫人小姐留下的,吴娇儿在院子里和丫头们系绳子晾皮衣裳,正看见她打门洞进来。

    江淮士人的衣着兴素净,她一身半新不旧灰绿大袖袍,白绢裙子,摇摇摆摆,一路走一路抿嘴笑。

    吴娇儿忙问:“外头送信来,可是有什么大事?”

    如今杭州前线的战事仍焦灼,月中时李延琮在北皋亭山小小地赢了一场仗,代价却是被流矢刺中了腹背。

    消息传到淮安,为免得人心惶惶,只给重要的人传阅,婉婉还是从裴容廷口中得知的消息。今日听说又有快报送上来,婉婉只怕不好,等不得他告诉,便特意到了前头书房去问。

    婉婉道:“不妨事。我才听容郎说了,他那伤虽险,却还顺,暂时休养在城外军营,还能指挥着调度前线呢,想是精神不错。”

    吴娇儿应了一声,看婉婉脸上带着叁分喜气,一时揣度不出她是为了李延琮高兴,还是又在书房里发生了点什么,正迟疑,听婉婉又凑近了,撺掇着笑道:“姐姐,我问你——螃蟹,你喜欢吃么?”

    “唔?”吴娇儿愣了下,婉婉已经掩嘴笑起来,悄悄道:“我前儿看账本,今年江南气候好,比不得去年多灾多难,粮食瓜果丰盛,连螃蟹都便宜,才叁分儿一斤。”

    她如今已经像一个寻常人家的主妇,学会了对一切精打细算,“我才回来,路过西穿堂后头,见几个看门的小厮在廊下搭桌儿吃螃蟹,才又想起这茬儿来。都说‘秋风响,蟹脚痒’,一年吃螃蟹的时候,可不就这么几天,姐姐若也爱,咱们何不攒点钱来,也买几只回来尝尝。”

    吴娇儿骇笑道:“姑娘要吃什么,还要自己攒钱?告诉裴大人不就得了,您说什么,他还有个不应的?”

    “那不好。”婉婉摆手笑,“一来,我知道他不爱吃这又腥又膻的东西,二来,他如今也有事忙,我又怎好作兴这个作兴那个的烦扰他。”

    “那……前儿李将军送的那些东西有些值钱的……”

    婉婉急忙道:“不成!他的东西是他的,和我没有干系,我又凭什么动它!”

    她手上缠着一条葡萄紫汗巾,自己拽了半日,忽然笑道,“要不……咱们晚上打几个络子,叫小厮出去卖。好歹买几钱银子,使自己的钱,用着不舒坦么。”

    她笑吟吟的,仿佛把它当做了一种有趣的消遣。

    尽管曾经到过山穷水尽的地步,那也是揣着珠宝逃命,有钱没地方花。年少时吞玉粒,咽金莼,再后来卖到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她见过富贵,受过饿,也挨过打,可就是没体会过挣钱的艰难。

    于是当天夜里,她做完了替将士补旧冬衣的活计,便翻出五色丝线来打络子,又裁了四五尺银红纱,做香袋汗巾。吴娇儿初做针黹,打出来的自己用都够呛,更别说还要拿出去卖,勉强做了几个,索性给婉婉打起了下手,拈拈线,挑挑灯。

    两人点灯熬油了半夜,她这打杂的都困得睁不开眼,小丫头也都睡去了,倒是婉婉被螃蟹的滋味支撑着,一连做到叁更天气。

    透过窗纱,看天边泛了朦朦的青白,婉婉数了数,比预想的还差两个。

    叹口气,想倚着枕头歇会子,不想竟就睡着了,还是转天中午才将将凑齐。

    给吴娇儿看,自是没口子啧啧称赞。

    从前徐府教针线的娘子,都是宫里退下来的老人儿,给娘娘主子做贴身活计的。教导出来的小姐,自然也是一等一的手巧。

    婉婉留下两条鸦青方胜地儿络子给裴容廷压汗巾,自己端详着,又压了压针脚,也夸口笑道:“我这络子,就是放京西琉璃厂儿买,也和宫女打的分不出来,少说也值五百钱一个。”

    这话是不是老王卖瓜不好说,不过下午小厮回来,二十个络子只卖出去一半不说,分下来才合一百钱一个。

    婉婉隔窗听着,吃了一惊,忙起身走到廊下,嗔道:“这样好的东西,就卖给那不识货的人!这都是内造的花样儿,市上难得见的。”

    小厮嗳哟了声,道:“姑娘不知道,今年收成虽好些,寻常人家儿顾着口吃的就了不得了,哪儿还有闲钱去买这些!别说内造的花样儿,姑娘就是把内造的九龙杯偷出来,照样买不上价儿。”

    婉婉动了动嘴皮子,没话说了,只得叫丫头收了钱,打发赏钱叫小厮走了。

    回了屋坐着,心里憋着一股子气,这会才算知道怀才不遇是什么滋味。她瞅瞅桌上的碎银子,用手拨一拨,算算也就够半斤,她自己是够了,还有吴姐姐呢,还有小丫头呢,都是朝夕相处的人,叫她怎么吃得下独食去?

    一咬牙,又连着熬了几个晚上。

    别的也罢了,就是晚上睡不好,白天也没精神。偏偏有时候裴容廷办事,喜欢叫她到旁边儿坐着,尤其是天色欲晚,月亮将上不上的时候,两人在灯下对坐,不说话也有滋味。

    她也总是叫人把小风炉搬进来,亲手给他炖点什么。

    常吃红枣汤,红枣的香气甜丝丝,在昏昏的空气中千丝万缕,非常温暖,就是太催人欲睡。

    常常她打个哈欠倚在隐囊上,水烧开了也不知道,还得是裴容廷走过来灭了火,给她搭上薄毯子,再拿掉纱灯罩子,把灯调暗些。灯火昏沉下来,屋子里堆积着书卷墨的味道,容郎轻轻抚了抚她的脸,他的手指温凉,身上有清冽的气息。

    半梦半醒间,一切都很遥远,她又做回了小孩子,非常安心。

    然而这一切终止于那个秋分的下午。

    本来,也是个秋高气爽的天气。她刚好攒足了五钱银子,小厮把最后一包散钱交给她,零散的角子包在白手帕里。

    钱难挣,又是自己挣的,数着也格外小心翼翼。婉婉用小戥子称着算银子,笑着憧憬,“晚些咱就在花园子里凉亭摆酒,那儿临水,又有荷花,等月亮出来,才是好呢。”她有一肚子养尊处优的经验,说起她爹爹照着古书钻研出吃蟹方法,又细细告诉吴娇儿烧酒里放菊花瓣的妙处。

    湘帘高卷,正有几个小厮风风火火地走过窗下。

    婉婉扶着窗框略探了探身子,叫住了他们。才要说话,却见他们脸上一个赛一个的愁眉不展。

    她轻轻道:“你们……”

    “小人是奉命回来给裴大人收拾包袱,即刻就往杭州去。”

    她怔住了,“怎、怎么——”

    “李将军他……”

    根据文法,这甚至算不上半句话,却像一股子冷水扑到她的领子里,顺着脊梁骨,浑身彻骨的凉。

    她抓紧了手里的帕子,银子角硌得手心生疼,“他,他——怎么了?不是说已经见好,怎么——”

    然而小厮对军中的机密也知之甚少,并不能透露再多的消息,转而急忙地去打点行装。婉婉愣了一会,提着裙子匆忙赶到了前面书房,裴容廷正在书匣子前拣书,看到她就知因何而来。

    他低低道:“是瘴疠(疟疾)。”

    瘴疠是文雅的说法,民间俗称打摆子。这种病北方少见,就是南边森林子里头,天热,水多蚊子多,容易发作。

    婉婉没得过也没见过,啊了一声道:“这病有多要紧,他是怎么得上的?”

    “瘴疠本身也有轻重缓急,南边湿气重,他诊治了半个来月没见好,只能先回来养着,让我下去替他看管几日。”瘴疠一般都是毒虫叮咬,而这次李延琮染上的极凶险,他怕婉婉担心,也没告诉她。

    可婉婉听了,也猜度出来了。李延琮一定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才会调派裴容廷这日防夜防的人去立即接手杭州的军营。

    她没有办法干涉,只能拽着他袖子可怜兮兮地求他小心,说着自己先把眼圈儿红了,倒得裴容廷温言款语哄她宽心,俩人也不知道谁才是上战场的那个,反正挨着月桌说话,越离越近,底下人都避出去了,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裴容廷是在黄昏时离开的,伴随着一场淋漓的大雨。

    这场大雨彻底结束了濡湿的夏末,而江淮的初秋永远阴雨连绵,李延琮被送回淮安的那天,已经进了九月,也依然潇潇地下着雨。

    也是一个黄昏,郎中急急忙忙冒着雨赶到上房,婉婉也溜了来,潜在窗下,咬着汗巾,焦急地听大夫的诊治。

    其实下午他倚在竹轿椅里,被抬进府衙的时候,婉婉曾远远地看到了他。那会儿的他虽脸色苍白,神色涣散,一股子虚弱的不耐烦,也并没有想象中的要死要活。

    可很快,他发起病来了。

    她后来听经历过的小厮说,这种病,先冷后热,冷的时候像坐冰凌,热的时候又似卧蒸笼,还伴随着钻心欲裂的头疼,疼得天灵盖破。

    在地狱里滚过一遭,好个一天半天,等着罢,马上就要再来一回。

    婉婉在窗外听着,听李延琮咬牙切齿地抵御着痛苦的呻吟,声音变得沉了,却也更凄惨,简直是拿钝刀子锉人的骨头。

    郎中们围在里头,小厮们进进出出,打水,煎药,窗前的铜盆里泡满了濡湿的汗巾。低微而杂乱的人声里,间或听得见李延琮疯癫的咒骂,也不知骂的是谁。

    即使是在睢阳,他整个脊梁皮开肉绽,需要用烈酒烧开生生涂在背上,也没听见过他如此声嘶力竭。

    他会死么?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感到害怕,尽管也有同情,可更要紧的还是为了她自己。

    从前的时候,希望渺茫的时候,李延琮受个伤,生个病,她虽也尽力延医问药,却也是听天由命的念头多。可如今不一样了,她早已不是舍得一身剐的心态,就像容郎告诉她的——只要打下杭州,便能在南京自立小朝廷,与北京分庭抗礼。

    饼都画好了,似乎只差临门一脚,这个时候出了个大岔子,岂不是全都前功尽弃!

    月亮渐渐上来了,露滴台阶,月照窗台,她和一枝斜生过来的白兰花静静相伴着。

    屋里李延琮的声音渐渐底下去了。

    想必他又抗过了这一轮的煎熬。

    婉婉舒出一口气,动了动酸麻的腿,提起裙子要悄步离开,才下台阶,忽然见身后有小厮叫住了她。

    “姑娘,将军说请您进去。”

    他知道她在外面!

    她愣了一愣,回头看向窗子,看到月下青白的玉兰花,在窗纱上打着绰绰的影子。

    高深的堂屋里架着南京拔步床,众人原本团团围住,见了婉婉进来,不动神色地分开一条空隙。织金帐子底下他仰在榻上,一只手臂搭在床沿,远比记忆中的消瘦,濡湿的小衣粘在皮肤上,顺着手腕滴下来的,除了汗还有血。

    她这才发觉他手里握着一条草绳,上面血迹淋淋,粗糙的草刺扎在肉里。

    也许是他曾想咬住它来抵抗疼痛,而又握着它砸向了床板。

    李延琮本来是仰着脸,听脚步声渐近,方转过了脸来。乌浓的头发散着,大概很久都没有拆发髻,打着卷堆在枕上。

    疼痛的狂浪才歇,他潮红的脸上两痕滟滟的眼,似睁非睁,眼光粼粼得像泪,妖丽到了极点,反显出一股子脆弱。

    他这样病弱的姿态,她见过。

    但那时他是穷途末路的凶狠防备,不像现在,见了她,竟还弯了弯唇角。

    “徐令婉。”他低低叫她的名字。

    她皱了皱眉,远远站住了,不肯再上前。

    一缕风从卷帘绕进来,拂过她的袖角。

    她一直都在,他知道。方才她的背影打在窗纱上,他死死活活了几次,醒来的第一眼便是去寻那单薄的影子。他看见,便想到了去年的秋天,在睢阳,山上,她低头检查他的伤处,灯影打在墙上,寂寂的刹那。

    “……将军有事?”她声音警惕。

    “唔。”尽管仍含着讽刺的浅笑,他实在太疲惫了,甚至失去了自卫与假装的力气。从前阴晴不定的古怪脾气,惹人噎气的尖酸,在这一刻,都没有了,他只是静静望着她,看到她在看自己手上的伤痕,便自嘲似的告诉她,

    “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