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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承业十年,元月十五。

    颜珞笙端坐在桌前,桌上摊着几页书摘和批注,白纸黑墨,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正是出自她——或者更准确地说,出自十五岁的她之手。

    颜家是声名显赫的望族,先祖家训对勉学修身极为重视,她身为颜家女儿,自小就在祖父与父亲的教导下养成习惯,每日读书摘录,都会标注日期,以便将来温故知新。

    眼下,她看着最后一行落笔,良久,终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现实。

    姜崇那杯毒酒并没有取走她的性命,而是让她回到了十年前。

    头脑还有些昏沉,她掐了掐眉心,试着捋清乱作一团的思绪。

    承业十年,这四个字勾起了她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这年十二月,今上姜崇以谋逆罪为名,罢免右仆射/颜晟,将颜家满门抄斩。

    颜珞笙做了十五年衣食无忧的大小姐,本以为可以永远活在家族的庇佑下,不料一夕间大厦倾覆,落得家破人亡。

    她是这场变故中唯一的幸存者。

    得益于从小醉心书卷、不喜外出的癖好,除了父母兄长和近身仆从,从未有人识得她的真面目,抄家当日,贴身婢女素月自愿领了她的身份,与她母亲颜夫人一同被押走,而她扮做下人,在混乱中身受重伤,幸得父亲旧识相助,才从鬼门关捡回一条性命。

    那人名叫顾振远,自称受过颜晟的恩惠,冒险前来,只为保下恩人最后的骨血。

    颜珞笙被他带走,安置在家中悉心修养。

    顾振远的妻子早逝,仅为他留下一个名叫顾染歌的女儿,而她从小体弱多病,年纪轻轻就故去了。失去妻女的顾振远对颜珞笙视如己出,偶尔失神,会唤她为“染歌”。

    颜珞笙默许了这个名字。顾家对她有恩,她不忍拒绝顾振远的移情,而且彼时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为颜氏复仇的计划上,早已无心顾及其他。

    她知道父亲是冤枉的,所谓谋逆罪,不过是姜崇打压世家的一个借口。

    当年,还是定南王的先帝以“清君侧”之名起兵,颜家受邀出山,为其立下汗马功劳,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之际,父亲更是兢兢业业,为皇帝献策分忧。

    谁知兔死狗烹终究难免,一腔赤诚换来的却是斩草除根。

    颜珞笙死里逃生,在病榻上缠绵数月,最终凭借着满腔仇恨活了下来。

    那一天,她跪在地上,对顾振远道:“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然愿意以女儿的身份侍奉在您膝下,但先父母对我精心教养、望我入宫为妃,如今虽家族倾覆,我却不能辱没先人遗命。”

    她自知这番谎话说得极为牵强,但顾振远定能听懂其中之意。

    “宫中步步为营、甚是凶险,若我不能得势,先生便会受到牵连,所以还请您慎重考虑。”说罢,她俯首再拜,“如若今生无法偿还先生的恩情,来世愿结草衔环,为您所驱。”

    改名换姓入宫为妃,是她唯一能够接近皇帝、为颜家报仇的机会,这是一条绝路,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她都没有可能再活着离开。

    “顾染歌”的身份她求之不得,但她不能为一己私利连累顾振远。

    谁知听罢她所说,顾振远笑了笑:“颜家于我有恩在先,我又如何忍心看着颜公唯一的骨血流落在外,况且入宫为妃,怎能没有家族扶持?我顾家虽不如颜氏,但你若有志于皇后之位,我定会倾尽所有、鼎力相助。”

    颜珞笙对此始料未及,还没想好如何应答,就听顾振远道:“染歌,从今往后,你我就以父女相称吧。”

    他话已至此,颜珞笙便不再多言,她就这样偷梁换柱,代替了那位从小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的顾小姐。

    承业十三年,顾振远任中书舍人,而她如愿入宫,被封为昭仪。

    想到这里,颜珞笙的思绪出现短暂的停顿,她掐了掐手心,不觉闭上眼睛。

    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那一年,她遇到一个人,以至于她复仇的心志一度产生了动摇。

    她自以为百般筹谋、千般算计,却唯独没有料到这场意外。

    如今,她已没有勇气再去细想那段日子,只知道那个人让她重新找回了活着的感觉,不再是一具心中只有仇恨的行尸走肉。

    但她终究还是屈从于满门血债,辜负了他的情意。

    再见面便是在宫宴上,她坐在妃嫔席中,与他遥遥相望。

    那天,她亲手将自己那颗起死回生的心彻底碾为尘土,从此之后,再无任何留恋,余生仅剩一个目标,就是与姜崇同归于尽。

    承业十三年到承业二十年,她在宫中七载浮沉。

    任凭姜崇利用自己,作为打压世家的工具,替他将望族出身的后妃一个个除去,为他贬谪朝中的世家官员提供因由,只为获取他的信任。

    也无暇深究顾振远为什么明知她目的何在,却甘愿冒着巨大的风险为她提供支持与援助,两人前朝后宫里应外合,官阶位份皆是青云直上。

    对她而言,除了皇后之位,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

    姜崇从不在妃嫔宫中留宿,她唯有成为皇后,才能名正言顺地拥有和他同床共枕的机会。

    她本以为,只要有这样一个机会,只要他在她身边入睡,她就有十足的把握一击必杀,取走他的性命。

    然而她低估了姜崇。

    他自小随先帝放逐西南之地,十余年韬光养晦,十七岁与父亲从遍地义军中杀出一条血路,二十五岁登基为帝,之后用了二十年时间,就让曾经拥有数百年荣光的世家一蹶不振。

    如此心机深沉、手段狠厉,她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他早已识破她的身份,却一直佯作不知,直至利用完她的最后一丝价值。

    承业二十年,姜崇下诏立她为后,她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但他却在封后大典前夕,撕下了伪装七年的面具。

    他掐着她的脖颈,将她按在那张流光溢彩的凤椅上,眼中古井无波,甚至连一丝轻蔑的冷笑都吝啬于给她。

    殿外风雪大作,室内温暖如春,颜珞笙却已感觉不到任何温度,窒息之中,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姜崇的话语像是冰锥般,一字一句直击她的灵台。

    “爱妃,或许朕应该称你为颜氏,你当真以为,颜晟他死得冤枉吗?他做出那档子事,朕杀他一百次都不为过,只有你还相信他两袖清风,一厢情愿为他报仇,以至于为人作嫁,被顾振远利用。”

    颜珞笙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姜崇手下的力道又收紧了几分。

    他的没有一丝温度声音在耳边萦绕:“顾振远也是个蠢的,以为有了你,再联合谢家,就能做一些荒诞不经的白日梦,可惜,徒增笑柄罢了。”

    “看在这些年你帮了朕不少忙的份上,朕言出必行,会以皇后之礼葬了你。你到了那边,也算是对颜晟有个交待。”姜崇说着,似是终于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不知颜晟看到颜家仅存的血脉赌上性命替他报仇,落得如此下场,会不会为他当年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

    灭顶的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在顷刻间将她砸入深水。

    颜珞笙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复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那一刻,她以为姜崇会直接掐死她。

    可如今仔细回想,她最终是死于一杯毒酒。

    所以后来发生了什么?姜崇为什么会突然放开她?

    思维有些断片,依稀记得好像是御前总管王有德突然枉顾命令闯进来,在姜崇的怒斥声中磕头请罪,称有急报,兹事重大,所以他一刻都不敢耽搁。

    再之后……

    她猛然打了个寒噤,顷刻间,似是有透骨冰冷砭肌入骨,将她全身的血液都封冻凝固。

    接下来的记忆像是凭空消失了,只剩些模糊的片段,她只记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得以伸出双臂,拥抱那个早已形同陌路、此生都无法相守的人。

    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她早该想到的,又或者一直都在自欺欺人,这么多年来,她在宫中无论遭遇何等绝境,却总能化险为夷,若非有他暗中相助,怎会屡次都来得如此顺利?

    她为了报仇不惜一切代价,而他又何尝不是不惜一切代价护她周全。

    直到这最后一次。

    是她连累了他。

    她死于承业二十年,时年二十五岁。

    十载谋划,功败垂成,而在扑朔迷离的真相面前,她这些年对复仇的执着以及为此做出的牺牲,全部宛如一场笑话。

    如果姜崇所言非虚,父亲死有余辜,顾振远别有目的……

    她在铺天盖地的冰冷中合上了眼睛。

    这一世,她无愧于父亲,无愧于顾振远,无愧于那些与她互相算计的妃嫔,却唯独辜负了自己,也辜负了那个倾尽一颗真心来待她的人。

    她心想,如果有来世,只愿他再也不要遇到她,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

    “小姐?”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适时打断了颜珞笙的思绪,目之所见,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婢女,清丽的眉目间满是惊讶。

    “小姐,您怎的自己起来了?”她飞快地放下手中的水盆,“昨晚折腾了一夜才退烧,可当心还没好透。奴婢先扶您回去休息,再请大夫过来看看。”

    颜珞笙默然伸出手,借助她的搀扶站起身。

    肢体接触的感觉格外真实,并不像是在做梦。

    她轻声道:“素月……”

    “小姐有何吩咐?”

    颜珞笙摇了摇头,忽然双膝一软,险些站立不住。

    命运似乎对她格外恩赐,没有给她来生,却让她得以重活一世。

    承业十年元月,距离父亲获罪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

    她须得牢牢抓住这次机会,挽救颜家的命运,避免重蹈覆辙。

    至于皇室,无论是姜崇还是……

    今生再也不要与他们有任何交集,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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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父是威名赫赫的镇北大将军,父亲叔伯皆为国之栋梁,母亲乃名门千金,赵晏从出生起,便是众星捧月、风光无限的天之骄女。

    五岁那年,她被选为公主伴读,入宫谢恩当天,她在上林苑遇到一个眉眼漂亮的男孩,只一眼,他便超越她所有兄弟,跃居为她心目中最好看的人。

    但没多久,她与他发生争执,将他按在地上一顿胖揍,直到被宫人们惊慌失措地拉开。

    后来,她才知道,他竟是当朝太子。

    两人不打不相识,自此成为一对冤家,从琴棋书画到骑马射箭,争锋较劲了整整八年。

    十三岁,赵晏情窦初开,学着姐姐的样子,悄悄往太子的书中夹了张字条。

    谁知转眼却见他随手一扔,不以为意道:“怎可能是她?孤敢保证,在这个世上,赵晏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孤,当然,孤也一样。”

    次日,赵晏不辞而别,随父母远赴凉州,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后,父亲回京,风光升职,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圣旨,册封赵晏为太子妃。

    赵晏冷笑,发誓要在新婚头天就从太子手里拿到和离书。

    然而这一次,任凭她作天作地,曾经骄傲不可一世的太子只是微笑看着她,心想:和离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

    他不会告诉她,这是他千辛万苦求来的赐婚。

    他已经为当年的言行付出代价,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放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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