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阊阖

      阊阖洲。

    阊阖位于天界极北,润玉和郁烈到的时候,这里正好落下今年第一场雪。

    六瓣雪花大如鹅毛,纷纷扬扬自天而降,不一会儿便将周遭的景物染上一片银白。

    郁烈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雪,道:“家住天门阊阖外[1]——这阊阖洲,还真是个奇妙的地方。”

    润玉道:“我还以为你要说‘阊阖与风生气势’[2]。不过你这‘奇妙’的评语又是由何而来?”

    他们两人说着话,远处跑来几个小豆丁,都穿着一身白,像几个雪团子,甩着小短腿路过他们身边,咕噜咕噜滚远了。

    “烟火人间啊。”郁烈看了看已经跑远的豆丁们,又以目示意不远处掩藏在疏林之后的竹篱茅檐,“原来天界也不都是规规整整的。”

    “天界规规整整?”润玉点了点他,“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郁烈恍然,“对啊,好像我是最不规整的那一个。”——竟然突然忘记了。

    “自信一点。”润玉拍了拍他的肩,“把那个‘好像’去了。”

    说完他趁郁烈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背着手走了。

    郁烈:“……”

    他几步追上去。

    “玉,你刚刚是不是在嫌弃我。”

    “没有。”

    “那你刚刚是不是在夸我。”

    “……”润玉按下自己的良心,“……是。”

    说起来,他们这次来阊阖,只是随意出来转转,所以既并没有带仪仗侍从,也没有提前告知阊阖风族。

    但风族中曾参与过寿宴政变一事的仙人显然对这两位印象颇深。

    他们走了一会儿,遇到一个素衣青年,对方本来一边在嘴里念叨着什么一边心不在焉地走路,却在看到迎面而来的两个人之后猝然惊醒、猛然僵直。

    “陛下……陛君?”

    半路偶遇的风族小哥名叫启衡,他或许还沉浸在“路遇顶头上司”的震惊里,整个人稍显拘谨。

    “你们族长呢?”郁烈十分自来熟地问,“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

    事实上大婚典礼之前大朝会刚刚结束,赢今作为风族元君自然也位列其中,只是郁烈偷懒不去上朝,两个人才没有遇见。

    但这些事情启衡并不知道,他见郁烈言语间透着熟稔,内心不由十分感动,心道陛君真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

    “回殿下,族长近来有事,告假去凡间了。”

    “哦。”郁烈点点头,见他实在拘束放不开手脚,终于善心大动把他给放生了。

    待他走了之后,润玉才道:“日前赢今仙子的确向我告假,说是有些私事要去处理。”

    郁烈道:“算算时间,应该也快到了。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润玉没有异议,“走吧。”

    凡间,南梁通济城。

    阊阖洲落了雪,凡间却正是初秋。

    城郊是低缓的一带山,河水自山侧而过,一路流入城中。沿岸零星散布着村庄,愈近城池愈密集,正合了那句“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3]。

    顺着河望去,通济城颇有江南风光,自城外便是五步一亭十步一桥,桥下碧波接平芜,九月微霜花满山。

    “客官,坐船不?”在渡口停船休憩的船夫吴老汉眼见两个人影走了过来,连忙招呼,“别看我这船小,恁地稳哩!”

    然后他瞧着其中一个人侧头对另一个人说了什么,两个人便朝这边走过来,一前一后上了船。

    一直等他们走近了,吴老汉才看清两人的面容。这一看清,他便是微微一愣。原因无他,他在这入城的河上乘船撑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哩:那先上船的青年穿了一身鸦青色长袍,一双桃花眼七分疏括三分邪气;慢他一步的青年与他年纪相当,一身竹青衣衫,眉若远山、目似寒星,除却束发的银扣外别无配饰,却贵气天成。

    吴老汉就手拿了船蒿,长竿一点河岸,小舟便平稳地入了河道。

    “这位老哥,”那先上船的青年过来与他搭话,“我们初来通济城,不知这城中可有什么奇闻异事?”

    提到这个,吴老汉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他手上撑着船,口中乐呵呵地说:“说起这城里的奇闻,那首先得数我们城里的神女。”

    另一个青年反问了一句,“神女?”

    “是啊,”吴老汉道,“城东林家老太爷的小闺女,打小聪明伶俐。七岁那年冬天在自家花园玩,一跤跌进了湖里,本来救上来的时候都冻没气了,谁料想,家里哭天嚎地置办了棺材,回来一看,女儿又醒了,这一醒不打紧,醒过来之后可就神了。”

    先搭话的青年便问:“怎么个神法?”

    吴老汉说:“她醒过来不到三个月,家里人带她去京城看病,坐船走到半路,天突然就变了,大浪头一浪接着一浪,眼见船要翻,这个七岁的小姑娘半点不害怕,把手往船栏上一拍,你猜怎么着?”

    青年很给面子地问:“怎么着呢?”

    “嗨呀,”吴老汉说得兴致勃勃,“那浪就停了!不光是浪停了,一阵风刮过去,天也开了,好似方才乌云似墨是做梦一样!这可不是神了吗?”

    他说完,咂摸咂摸嘴,深觉自己方才用的那个“乌云似墨”十分不错,品一品还有点读书人的味道,于是他越说越高兴,继续道:“当时那船上有个道长,见了林小姑娘这一番能为之后,就说了一句‘此子有仙缘’,收了她做徒弟,自此之后林小姑娘就跟着师父走了,这一走就是几十年。一直到五年多之前,她才回来,老汉我也见过她一回,真真还是十六七岁的相貌,变都不带变的。她回来之后,林家出钱给她修了一座道观,平日里商队要想行船,都会去那里拜拜,凡事出行前拜过神女的人,一路上是风也顺、水也顺,丁点浪头都不起哩。”

    “那还真是挺神的。”

    “可不是。”吴老汉接口道,“林家如今是起来了,家中出了一个神女,平日就连官家也——”

    他说到这儿,忽又觉得说这些事不太妥当,便含糊几声混了过去。

    青年却道:“官家怎样呢?”

    吴老汉打了个哈哈,道:“没啥哩,都是些街头巷尾的话,做不得真。”

    这话说完,他将手中船蒿一点,将船慢慢停住,道:“两位客官,咱们这就到了。”

    青年笑了笑,也没有追问,付了钱后和同伴下了船,两人沿着长街走远了。

    “去道观?”鸦青衣服的青年,也就是郁烈,十分有兴趣地问了一句。

    润玉挑了一下眉,“你怎么突然对风神这么感兴趣?”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一开始在阊阖洲,郁烈对风神临秀还没有这么浓厚的兴趣。反而在船夫讲完神女的事之后,对方的兴致骤然上升。

    “是前风神。”郁烈更正道,“而且,我也不是对她感兴趣,而是对林盈风感兴趣。”

    林盈风就是刚刚船夫口中的林家小女儿,也应该就是风神临秀的转世。

    润玉道:“因为刚刚船夫的故事?”

    郁烈道:“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吗?——表面上看,这个林盈风一生真是顺风顺水,可以说得上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不过——”

    润玉接口道:“不过,她恐怕不如旁人看上去那般顺遂。”

    郁烈赞同道:“她小时候那次落水,应该是唤醒她神魂的关键,若是换了平常的小孩子,多半就死在了那时。但我可不相信一个富户家里会没有照看小孩子的婢仆,能任由一个七岁小儿靠近结了冰的池塘,还一跤跌了下去。”

    润玉继续道:“凡人的孩子身体脆弱,更何况是一个刚刚落水大病一场的孩子,带着她一路劳顿去京城看病,难道他们就不怕孩子夭折在半路上?而后来,她明明已经拜师离开,却又选择回来,这一点也殊为奇怪。”

    郁烈道:“所以我真的有些好奇,度过了这么‘波澜壮阔’的一生之后,她会有什么感想。”

    “度过一生?”润玉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难道说——”

    这时,他们已经走在了去道观的路上。

    通济城很大,将半边东山都围在了城里。道观便建在东山之上。

    山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两侧的秋草染着零星的枯黄。

    郁烈笑了笑,手上暗光一闪,生死簿铺展而开。

    林盈风,生于承平三年八月初六,卒于嘉定十二年九月廿七。

    “今日——便是南梁嘉定十二年九月廿七。”

    [1]王庭《临江仙》

    [2]王安石《和钱学士喜雪》

    [3]张养浩《水仙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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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读者“榛子狸”,灌溉营养液+3,2020-03-03 08:39:34。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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