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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晚风习习,吹得清凉,霍钰携酒出了宴席,一双青头乌鞋绕过院中的九曲十八弯,转过亭台楼阁,发现府上无人看顾的清净地也只闻人椿那里。

    闻人椿正在伺候小白狗用膳,两根鲜肉大骨头有婴孩手臂那么粗,滋滋冒着汁水,闻人椿没忍住,扔给小白狗之前先撕了一小块放进自己嘴里。

    “狗嘴下夺食!闻人椿你可真是有出息!”她被霍钰抓了个现行,当场吓白了脸,好好一块肉还没来得及细嚼就滑下了肠子。

    “二少爷,我……”解释到一半,她倒是极有出息地将自己呛着了。

    “你什么你!难怪这只畜生不长肉,原来都被你吃了去!恶毒娘子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好手,枉费还琼这般高看你,谁晓得有朝一日你会不会从她手里夺走什么!啧!”他笃信“不听不听就是不听”,趁闻人椿咳嗽的空档,不管不顾将她骂个狗血淋头。

    骂毕,通体舒畅,就差没有大呼一声“过瘾”。

    闻人椿不同他计较,理顺了气安心喂狗。

    毕竟做一日下人,便要有一日的自知之明。

    然,独角戏多么无趣。

    “举杯邀明月”,那是文人情怀,他霍钰还是喜欢鲜活蹦跳的人。当然,最好那人没学过指桑骂槐。

    “怎么,你还生上气了?”霍钰搬出一个椅子,半个身子歪倒在椅背上。眼前只有酒没有杯,他也不以为意,直接提酒倒入口中。

    闲散不羁混入风中,却教闻人椿闻出几分阴郁。

    不,定是她自己过得太郁结,于是看谁都郁结。

    霍钰见她神思游离,随手将脚边凳子踢了过去,没伤着闻人椿,却把小白狗的碗砸了个底朝天。

    小白狗气急,咧着嘴唤了好几声。

    闻人椿被一人一狗闹得心烦,终于开口:“二少爷心中有气,又体恤自个儿屋内的人,故而拿我出气也是顺理成章。我毫无怨言。可二少爷何苦同一只畜生过不去,难不成二少爷背地里嫉妒这只畜生好吃好住,还得还琼姑娘欢心?”

    不鸣则已,一鸣气死人。

    霍钰激动地走向她:“你何时见过什么人会嫉妒一个畜生!”

    “我自己!”她义正言辞,毫无羞怯。

    “嚯!”他真是没料到,彻头彻尾地没料到,甚至忍不住连连拍掌,“不愧是我相中的人。”

    第6章 圆月

    霍钰生在高门大院。

    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心思纯澈之人,纵使不想同流合污,却逃不过耳濡目染。且不说害谁,至少见谁都先三分提防。

    尤其他自小见惯了后宅争斗。

    先是他娘同大娘斗,再是大娘三娘联手斗他娘,而后四娘入了府,又是好一番腥风血雨,绵里藏针滚着糖霜的厉害劲儿绝不输官场的明枪暗箭。因而他每每看着许还琼,都不禁忧心,怕日后顾不周全,让她被人欺着。

    而闻人椿便是霍钰相中的准备放置在许还琼身边的一张人肉盾牌。

    他说相中。

    闻人椿一瞬间想到了娘亲。那时西夏铁蹄还没踏进家乡,乡民虽清贫,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生活安乐且自在。

    年幼的闻人椿常常趴在娘亲的腿上,云动了她要问,花落了她要问,绿色刺虫脱壳成了斑斓蝴蝶她更要问。娘亲常拎着她的耳朵,说她啰里啰嗦,好像一个小老太婆。

    “小椿啊,若是往后没人相中你可怎么办呢?”

    “无碍。我力气大,可自己耕自己织,照样丰衣足食!”

    “女儿家不可胡说!”

    闻人椿那时最爱胡说,她以为日子会闲云流水般过下去,能出什么岔子呢。所谓的风浪,横竖不过是庄稼地没收成、屋檐被风吹塌了,哦,还有一桩——邻家俏哥哥相中了一个比她貌美、比她聪慧的姐姐。

    直到战争的号角吹响,他们统统成了流民,余生从此只剩风浪。

    相中。

    呵。

    闻人椿没有存多余的心思,当即猜出了霍钰的言下之意。她不晓得娘在天上会不会遗憾,如今的她竟只有被相中去唱戏、去卖艺、去做挡箭女使的份儿。

    罢了,多想无益,活下已是福分。

    “闻人椿!”霍钰恨极了别人在自己面前演“灵魂出窍”那一套。

    闻人椿紧张地弯腰福身。

    “不成,你还得多加□□。如此不灵活,万一惹恼其它几房,反倒要还琼替你当靶子。”霍钰有千万个不是,但仅凭对许还琼的一番真情,闻人椿便无法将他视作恶人。

    不过有桩事情她还是要说明一下:“二少爷,我如今还属四娘房里的。”

    “哦?我以为我得问五娘讨你呢。”

    话说得太透,极没意思。

    霍钰看她吃瘪,不免得寸进尺:“小椿,明日五娘就得找个由头将你要过去了吧。”

    “小的不知。”

    “啧,你莫不会真的相信那位的话,以为共苦过,便能同甘?”

    “小的哪能和五娘同甘。”

    “如此甚好。小椿啊,无论你日后是否愿意入我房中侍奉还琼,都可记住我今日说的——你那位五娘绝不会输于四娘。”

    闻人椿清脆地应了一声。

    “好了,喝酒吧。”霍钰招招手,允许她坐下。

    他实在是不爱独酌,故而今夜饥不择食。

    不过闻人椿确实是个扫兴鬼,她环顾四周,摆摆手:“不了,没有酒盏。”

    “你倒是比我一个少爷还讲究!”没看见他都是直接倒入口中的吗。

    “算了算了,到底是个女儿身。”

    “女儿身亦有酒中豪杰的。”她还嘴,虽然细如蚊蝇,也还是实实在在的还嘴。

    “你怎么没喝酒便忽然硬气起来!”霍钰的酒壶举到一半,莫名被她惊得停了动作。

    “我……我是怕同少爷共用一壶饮酒,逾越了规矩,有碍尊贵,到时……到时又被人借题发挥。”

    “什么人?说的是我吧!”霍钰冷哼,“牙尖嘴利的,不过也好,往后谁要欺了还琼,你便这样回过去!不,得再彪悍刻薄、阴阳怪气些,最好叉着腰、瞪出眼,教妖魔鬼怪三尺之外便不敢作祟。”

    这是把她当钟馗使啊。

    何况——她也没说要去伺候他们吧。

    霍钰瞧她凝眉思量,又说:“小椿,我相中你是你的福气,不要这样不情不愿的。”

    闻人椿没直接应下,却曲折地答了一句:“我知道你和还琼姑娘都是好人。”

    “真明事理!”霍钰不急着逼她,手背往她额上撞了一记,气氛便又回到从前的欢脱。

    “伸手!”他动手不停,又在闻人椿手腕上敲了一记,后者只好乖乖张开掌心。

    本是做好了被打的准备,绷紧神经,闭上双眼,却感觉有冰凉液体倾倒了进来。

    “还不赶紧喝了,一滴值千金呢。”

    见闻人椿不假思索听话喝下,还有模有样地评了一句“味甘不涩,很是顺滑。”霍钰不禁笑了一声。

    “看来饮酒之趣果然在于有人共饮啊!”他收回眼神,撑颈望月,脸上笑意却再也掩不住,看他眼角折起快要飞入鬓,闻人椿也好奇地跟着一道抬起头。

    只是她那时尚且不懂,当空的圆月有何珍稀。

    很快,沈蕉便遣人给她送来信。只言片语,却是快刀斩乱麻。

    闻人椿看着它一个字一个字地被烧毁,心中仍有无端紧张砰砰作响。

    那一日,艳光敞亮,四娘以家宅和顺、姐妹情深为名将沈蕉请至大花园。

    桌上糕点水酒丰沛,台上青衣花旦正酣。

    众人皆注目于戏曲变化,不时端茶品茗、鼓掌叫好。

    此等开局算是和平。

    因这是出新戏,闻人椿亦克制不住钻了进去。可惜渐入高潮,情节一颓不起,不见大仁大义,皆是小门小户的一己悲欢乱斗。

    真是枉费了上乘的唱腔走步。

    “小椿,绿豆糕该是好了。你去厨房拿一下吧。”

    “嗯,好。”闻人椿下意识地应下,转身走远的同时不禁遗憾没瞧到结局。

    折返厨房的工夫绝不超过一炷香,可便是这么紧的时辰,大花园已是风云突变。幸好台上换了黑面老生,拖着哼哼哈哈的长音唱得极为热闹,才解了台下剑拔弩张的些许味道。

    “妹妹怎么不尝尝?”这碗绿豆糕简直来得恰到好处,就好像一盆大火尽缺这碗油了。

    沈蕉颇为谨慎,懒洋洋倚在贵妃椅上作娇弱状道:“有了身子,胃口不佳。”

    “哦?妹妹从前身在坊间怕是不知道,这绿豆糕可是临安宫里传出的看家本领,里头添了利胃口的几位补药,孕妇吃起来是最好不过。”话语间,四娘腿上的小白狗已经从她手上叼走了一块。

    “你瞧,这狗倒是识货!”四娘对小白狗的表现极为满意,往它背脊上顺着拍了好几下。

    小白狗不愧是戏班里出来的,立马昂着头冲四娘作了个揖,得笑声一片。

    沈蕉见小白狗吃了无碍,才伸手拿了一块。

    “谢四姐招待。”

    “妹妹言重了,身在霍府,不都是承老爷的恩惠嘛。”四娘瞧都没瞧她一眼,只指着台上新人又说,“瞧这姑娘,唇红齿白,不知将来有没有妹妹一般的风姿。”

    “台下十年功,都是不容易。可惜老爷说,还要我给他追生三个小娃娃,想来我这身工夫到时定是废了。”

    “都说生孩子是鬼门关,妹妹有信心连闯三回真是胆气过人。”

    “有老爷陪着,不敢也是敢了。”

    “妹妹天真烂漫,教人羡慕啊!”四娘是最厌恶别人谈起子嗣的,她自五年前小产后,身子便落下病根,一无所出。虽不耽误霍老爷对她宠爱,可霍老爷年岁渐大,她没有子嗣作靠山,仍是一世空。

    沈蕉敢明目张胆地挑衅,看来正如霍钰所说,她的野心才刚刚开始。不过她这么做,是要选在今日将闻人椿要回房里吗?

    闻人椿还没看清场上的较量,忽听得沈蕉捧心喊了一句:“不,不行,喘不过气了。”闻人椿是头一回见如此场面,只觉得目瞪口呆,脚都粘在地上不能动了。

    一旁女使婆子像涨潮的水纷纷围了上去,另一头,四娘腿上的小白狗也开始浑身颤抖、口吐白沫。四娘大惊失色,厉声吩咐道:“去给我请大夫!一定要秦大夫!不管他在做什么,都立马给我请来!”

    随着这一声,人群彻底慌了,扛人的扛人,领路的领路,请大夫的请大夫,找老爷的找老爷,喧喧嚷嚷穿梭于前厅后苑,直到日落西山才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