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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侧头去看他父亲,只见他也是一张侧脸绷得死紧!

    昨夜他从辛鸾帐内回来后心潮澎湃,怒火丛生中并没有进父亲的大帐,也根本没有问一问今日的策略!今天父亲这招恬退为怀,以退为进,说来他是暗自钦服的,毕竟,这已经是他们在眼前的局面里使出的最好的计策了!可怎的那向繇就如此可恨,本来已经要消声止戈,又让他一把把火撺掇了起来!

    他再看辛鸾,可辛鸾只垂着头抠着手中的缰绳,他信他感觉得到他在看他,但是他偏偏不肯抬头。

    一群人剑拔弩张,说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如此一言不发地僵持了半刻,辛襄终于忍不住了,烦躁道,“咱们难道就这样一直等着,这要等到何时?”

    他这话说给辛鸾听,可辛鸾固执地理都不理。

    邹吾侧头瞥了辛鸾一眼,抬头道,“纠缠乱麻需刚直快刀,南阴墟距此不过四百余里,赤炎的脚程四个半时辰也就回来了,诸公未免沾上嫌疑,还是于此静候为好。”

    就这么一句,不轻不重地,把想借口去布置的一群人,全部按在了原地。

    又如此过了一刻,只见济宾王竟然也毫不慌张,神在在端坐马上,闭上了眼睛,竟似在假寐。

    齐嵩见他这般,一双眼珠动得飞快,心中只有惶然,此时他自顾不暇,最怕的就是济宾王面对到时候南阴墟索上来的证据,全部推倒小儿的身上,或是栽赃到自己的身上!他略瞥了眼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见他还在对辛鸾怒目而视,一时间怒其不争,一时气血翻涌,只想抄来戒尺先打他一顿才好!

    “这他娘的!大太阳这么烈,咱们就这么一直等着?”史征终于忍不住了,粗鲁地一拍马颈,烦躁不安地就想折返出去!

    “诶!”向繇不轻不重地策马而来,笑呵呵道,“史将军是饿了还是渴了!我且着人为将军拿去,您可勿动,宜避嫌疑!”

    “老子既不饿,也不渴!就含章太子一句话,咱们三万人就等在这里!你看看前后左右的兵,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除了对阵的十二人,其余兵士可没有鞍马可骑,这个时候众人也是心口烦乱不堪,尤其是京卫这许多人,各自窃窃私语着,不知谈判结果究竟为何,但是看着前方几位大人物踌躇不定,不安与恐慌却在悄悄地弥漫。

    “史将军,什么叫等的是我的一句话?”

    辛鸾终于抬头了,眼神利如白刃,“近千余条的性命不值得这一等嚒?罪魁祸首妄开的杀劫,为了掀出真相,不值得这一等嚒?赤炎亲卫已去取证,答案不时便有分晓!老将军们都没有急切,史将军是想在这里鼓噪煽动什么?”

    申豪淡淡附和,“说的就是,咱们当兵的沙场里来去,潜伏冲锋一战下来几天也熬的,怎么现在只是站一会儿,还都开始怕晒了不成?”

    史将军被这两人说得不吭气起来,拨了马头,又回转过来。

    济宾王此时却缓缓睁开眼睛,嘴角一缕笑意,“多好的太阳啊,不知道以后还看不看得到了。”

    辛襄听他忽吐丧气之语,闻言大惊失色:“父亲……”

    辛鸾却接口道,“王叔不必如此感慨,就算查出您的罪状来,侄子也不会动用私刑,三法司、宗正寺,举证、定案,自有他们裁决。”

    济宾王却看定辛鸾,此时他心中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最终却只剩一处不解,他问,“阿鸾,你长大了。不过你之所求,非名非利非权非势,那又是什么?”

    邹吾看辛涧一眼,此时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拿得起,放得下,大难当头或有惊怒交集,但从头至尾,不失半点的气度,的确是一代枭雄。

    辛鸾冷淡地看他一眼,“原来叔叔眼里只有名利权势,怪不得不能理解。我之所求,不过是有冤者,得以昭雪,有罪者,得以伏诛。”

    那个时候辛鸾还太年轻。便是许多年后,他在西南封地也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那日明明自己一片形势大好,无限度地接近了胜利,为何后来却竟至功败垂成。

    后来庄珺为他解惑,说济宾王势弱,是因为他最开始就出错了招式,一个国家的君王登位的第一道发令不任用正义之师,满是阴谋,他便注定长久不了,所以垚关那日他反受其累,落入下风。

    但是辛鸾的败北,败就败在了他天真的愤怒,他要在那样一个千钧一发地场合里给辛涧一个刑罪相适、天理公道的死亡,对于辛涧那样一个巧于计谋的人来说,瞬间就抓住了辛鸾的弱点。

    “你那天注定会败。”

    很多年后,辛鸾的老师这样对他说。

    “英雄的方法杀不死流氓,谋权上的幼稚,是你当时之大幸,也是你当时之大不幸。”

    因为他们这群年轻人的一身义气,镇住了假人假善的伪君子,可也是因为他们一身堂堂正正的正气,只说了可以取证的南阴墟,没有说当日的王庭宫变,给了济宾王笑语周旋的余地,最后狠狠攻了上来。

    是时,辛涧示弱,见等待百无聊赖,便说,“阿鸾,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就聊聊天罢。”

    辛鸾对他尚有防备,看他一眼,道,“你说。”

    辛涧却蓦地苦笑了两下,问,“你知道你父亲去年身体就不见好了嚒?每天要服好几剂汤药嚒?”

    “什么?”

    辛鸾眉头狠狠一皱,他被他骗得太厉害了,本能就是质疑。

    辛涧却道,“挺久的事情了,单是我北伐回朝那一日,他就进了三次药,兄长跟我说,要不是那药托着他一口元气,他根本就坚持不完那天的封赏、祭祖和夜宴,你竟不知道吗?”

    “怎么会……”辛鸾一时心乱如麻,“那天,那天……”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他从夜宴下来,还悄悄等在父亲的温室殿外,想着从济宾王讨零花钱。

    “子升也知道。”

    “那日兄长说到病情,子升眼泪落得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我进殿的时候,他刚服了药,药碗还没撤去,手里握着你母亲的簪花,怔怔地发呆……阿鸾,你晚上竟是从来不去你爹爹那里请安的吗?”辛涧忽地哽咽动容,“阿鸾,你连早晚一句‘圣躬安和否’,也不晓得去问嚒?”

    有那么一瞬间,徐斌以为济宾王就要落泪了。

    赤炎的几位将军、向繇,在济宾王话音落地的瞬间全部都看定了辛鸾,一时间,小太子被无数或责怪或嫉厌的目光围拢了,徐斌攥紧了拳头,那一瞬间,他忽然能感觉到那目光的力量,忽然就能理解“高辛氏得江山良有以也”的判语,忽然就看明白这些人对含章太子俯首的原因,看明白数万人对天衍帝或隐秘或公开的敬慕。

    可是辛鸾没有留意这些,那一刻里他心里一软,嘴唇颤了两颤,开口问济宾王,却固执地不去看他。他问,“王叔是不是见了我父王的最后一面,他……他有说什么吗?”

    邹吾当时就感觉到不妙了,辛鸾在他的警觉算计中撕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然后他那点痛楚和孺慕便惊涛骇浪地涌了出来……可是他糊涂了!他怎么能问一个杀人凶手这样的话?!

    “他有说。”

    “他说了什么?”

    “殿下在乎吗?真的想知道吗?”辛涧的目光且痛且切。

    辛鸾怔住了。

    辛涧却抓住了这一点,直取中军,“殿下若是当真在乎?为什么不肯回来呢?你知道你父亲在等你吗?你不是没有脱险,不是还身处险境,朝中重臣都等着你主持你父亲的丧仪大典,都等着你到南殷墟的祭台前诵念悼文,为人子者养生丧死,你怎么就不肯回来呢?!”

    “我……”辛鸾这才反应过来,可是他神思不属,张口结舌,已经插不进话了!

    “殿下当天既然已经到了南阴墟,为什么不肯登台?为什么不肯当众现身露面?若当时殿下登台,是不是就省去了无数的波折麻烦!也不必你怀疑与我,觉得我暗卫仅有的四百人能变作八百人的队伍!你若出现,难道还会酿成之后的惨祸不成?难道文武百官还会阻止于你不成!”

    辛鸾万万不曾想到,辛涧居然已经到了用他父亲、他亲兄长来迷惑他了,他被气得浑身乱颤,哆嗦得直骂,“阴险小人,枉我还以为你真想与我谈谈……”

    “我就是在与殿下谈!”

    “我只是不能理解殿下如今是什么心思,当日不肯现身,如今却又一副受害的样子,你如今据于垚关,列军阵前,几万人因你大动干戈,兵戎对垒!将本王架在火堆上炙烤也就罢了,可你今日除了我之意外,所图为何?所欲又为何?又想胁迫于谁!”

    辛涧这番话,字字珠心,便是向繇看着瞬间扭转的局面都有些愣住了,偏偏辛涧还在情嘶意切地追问质疑,他道,“兄长生前曾对我说起你,说阿鸾你性格柔善,但可守大节,虽然生不能逢乱世,治不能遇悍臣,但兄长所期从来简单,不求你德才兼备,只求你做个无功无过的守成之君,堂堂正正之君子,可是你做了什么呢?行止不端,德治有亏,如今正邪忠奸上更是糊涂!你是君,我为臣,可殿下也别忘了,以辈分论,我还是你的长辈,兄长遗训,我作为你的叔父也是请得动祖宗家法的!你设若还不思悔改,来日酿成大错,危机整个天衍,到时候可别怪我不教而诛!”

    是辛鸾料错了,他只以为他王叔有翻云覆雨的手腕,原来他王叔还有翻云覆雨的口舌!

    这一番话,简直是当他是八岁孩童在教训,他心头陡然火气,因为辛涧攀扯他父亲显得更加怒不可遏,他大吼,“辛涧你说清楚些,什么叫做我行止不端不思悔改!你若说不清个是非曲直,单凭你攀扯我父亲一条,我今日绝不放过于你!”

    “你有什么资格提你父亲!”辛涧更怒,他迎头大喝,“我原想顾全你脸面回到神京再做计较,可我今日若不说,只怕被你这一群党羽冤死了,也没人再知道真相了!”

    济宾王言辞凿凿,此时便是辛襄都惊得不知父亲手中还有什么底牌了,只见济宾王郎然道,“高辛氏不肖子孙辛鸾,勾结外贼,谋害我兄长性命在内!且任由其逃逸在外!至今叫嚣跳踉于长辈面前,不思悔改!”

    辛鸾那一刻怒道发狂:“你浑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害过我父亲!”

    “我浑说?”济宾王轻轻一笑。

    邹吾的脸霎时白了。

    却见济宾王胸有成竹道,“你想要证据,我就给你证据!我且不必各位老将军要耗费数个时辰去南阴墟一趟!”说着他扬手一指邹吾,大声一喝,“含章太子殿下,你敢不敢说一说你身边的人是谁!这么重要的人证,你还想要什么证据!”

    刹那间,辛鸾省悟过来了!

    可是刹那间,他竟百口莫辩!

    济宾王阴冷一笑,朝着两侧的赤炎将军、前后三万余人大声道,“大家还不知道吧?含章太子身边的,就是弑君的凶徒,邹吾!”

    陡然一声“呼”的吸气!

    此话一出,万人皆惊!

    “若不是有人将此事披露于我,我到如今也不敢置信这位就是当时潜入王庭的乱臣贼子!他易去形容,经查证,他还是西南王族的余孽,天衍建朝初期乱党悲门的首座人物!说他没有祸心,说他不是处心积虑的弑君!我也不信!”

    “砰”!地一声,济宾王从马鞍后拎出一个个小小的包裹来!“里面的简牍证据皆在!辛鸾,你掩护这样的乱臣,此时还敢抵赖?!”

    所有的人马瞬间乱了!

    辛襄眼见着局面就此失控,父亲简直是将辛鸾往死处在逼,急中生智,不由忽地大喊,“阿鸾!你还看不清他的面目嚒?我劝过你!只要你迷途知返,众将百官不是不能原宥你的过失,你现在还在犹豫什么!”

    “辛襄你无耻小人!”

    卓吾放声大骂,万万不曾想此人竟然比他父亲还要奸诈,挑拨他们于无形,竟然要辛鸾弃了救过他的哥哥来“改邪归正”!

    “辛鸾!”红窃脂看着懵住的辛鸾,一时间简直不敢想象!

    王位与叛臣,利益得失如此明显,她焉能不惊,可她一时彷徨无计,不知该说什么能劝住他,只放声急吼:“辛鸾你敢弃他!”

    辛鸾只来及扭头看邹吾一眼。

    他满心惊涛骇浪还未消化,只听辛襄赫然逼上,声色俱厉:“申豪!含章太子受人蒙蔽一时失足!你枉自效忠,弑君之人邹吾就在眼前,你还不拿下!”

    第84章 垚关(14)

    辛襄赫然逼上,声色俱厉:“申豪!含章太子受人蒙蔽一时失足!你枉自效忠,弑君之人邹吾就在眼前,你还不拿下!”

    变生肘腋,一切都太快了。

    辛鸾只来及扭头看邹吾一眼,快得他还不及看到他眼里任何的神情!

    就只见他一人一马犹如闪电,猛地单骑突阵而过,瞬息越过三十余步,风一般直扑济宾王!而邹吾手中凌空一道剑芒,剑光灿然逼人,自上而下直劈下去,直刺辛涧眉睫!

    “阴刻小人,你杀兄弑君,如今血口喷人,在这儿做什么窃国而王的美梦?!”

    “兵刃——!他有兵刃!”

    辛涧身后的营卫列阵瞬间被撕开了一道惊恐的口子,所有人没有注意到邹吾那把剑是从何而来!只见得他纵马向前那一刻仿佛御风而行,凌空拈出一道光芒,开山拓野般,劈斩而下!

    太快了!

    那的暴喝声如雷如电,瞬息间压倒千军万马!

    便是济宾王都立时看出不可抵挡纵马急退,千钧一发中狼狈地滚身下马!

    杀了他!

    邹吾当时心里只有这个念头。

    他看到辛鸾惊呆的眼神就知道了:他懵住了!“我会保护你”的承诺言犹在耳,刹那间他彷徨无计,根本无法抉择!可是他邹吾还有的选!他只要能两军阵前杀了辛涧,这天下也就是辛鸾的了!

    邹吾那一招来势有如鬼神,与青骊马刹那间错身而过!济宾王化出翅羽,刚想稍作抵挡,下一刻,他的手臂却被一剑凌空斩飞!他大吼一声,化回人形,只来得及仓皇后退!

    生死存亡的关头,任何一个机会,都稍纵即逝!

    而就在这兔起鹘落的瞬间,齐二拍鞍而起,半空中化身为豺,直扑辛鸾!卓吾一声怒吼化身成虎,当空中与他“砰”地相撞,拧头咆哮!史征左手狠抽马臀,一把抽开送上的霸刀,直取中军!红窃脂眼见不好,侧身斜刺过去,拔起身侧蠹旗猛地一扬!

    两军阵前的垓心之中,化形的化形,动手的动手!济宾王的青骊马长嘶一声,已然血溅沙土!数万大君瞠目结舌,只觉这一连番惊变,竟快到人眼花缭乱!

    邹吾一击不成,立刻送出第二剑!眼见济宾王就要命丧于此,辛襄斜刺里猛地闯出,一人一马,不顾一切地涌身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