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多磨(十一)
今剑这次是真的开学了。
我给他准备了装各种东西的包, 一共有五个。夏季的校服是白色的水手服和黑色短裤,和他头发的颜色相得益彰,换上之后整体看上去清爽又有活力, 头发则是梳成了辫子,我还给他在包里放了几根备用的头绳。
“阿伊,那我们下午再见!”他将便当装好后, 挥着手和我道别了。
我表面上一片祥和,其实对他初次上学还是有不少担忧。很快事实就证明我多虑了,开学两天,他告诉我自己玩得很开心,和同学们相处得也很好。
我今天下班很早,就去学校门口等他, 然后回去的路上顺便买点东西。他背着书包朝同学打了个招呼,就蹦蹦跳跳的朝我奔来。
在回去的路上,我问了每个家长都会问的问题:“课程方面跟得上吗?”
“嗯,不过英语有点难。”他的答案在我意料之中,他又说:“对了, 阿伊, 我和木之本同学在一个班哦。”
“和小樱交上朋友了吗?”
他歪着脑袋, 纯真的回答:“不知道……大概算是?”
我揉了揉他头顶软软的头发。
装便当盒的袋子是由我提着的, 走着走着我发现盒子里面有东西撞击着盒子边壁发出响声,我望了他一眼,他立马做立正姿势。
该不会——
“……青椒都留下来了。”打开他的餐盒,果不其然留下了几颗青椒。不吃青椒是不是身体某个年龄段的通病?
说好的千年老刃呢,怎么也不吃青椒?
“可是阿伊, 我真的不喜欢青椒。”他捏着鼻子远远的站开, “不能换成别的吗?”
“青豆或者番茄, 你挑一个。”
“炸鸡块不行吗?”他苦着一张脸,但凭我对他的了解,这会儿他多半是在撒娇。
“不行。”我回答得十分坚决,“不是已经有别的肉食了吗?再说吃太多油炸食品对身体不好。”
“阿伊,我可是刀啊,哎……那我要青豆好了。”他撅起嘴,用复杂的目光和我对视片刻,见我依然没有要改口的意思,他最终还是屈服了。
如果他不配合,我可能真的要去谷歌上搜搜“孩子挑食怎么办”了,那我要怎么搜,请问千年老刃挑食该怎么办吗?
“说好了,青豆一定要吃哦。”我再次强调道。
......
我们走到附近的商业街,他说想要一根新的竖笛,本来已经将其余的采购品准备得七七八八了,只能折返回文具店。
路上,他得意洋洋的跟我说:“竖笛算什么,笛子我也会呢。”
笛子啊......莫非是因为义经公么?可是,望着他开朗的、毫无阴霾的笑容,我决定不将这个问题言之于口了。
“那下次给你买笛子如何?”我换了个说辞。
“竖笛就够了。”今剑摇了摇头,表现出对笛子兴趣不大的样子,“老师布置的竖笛作业的曲子还得反复练习才行。”
他还做出吹空气竖笛的模样,真是惹人怜爱极了。
“不过,竖笛也有作业吗?”
这我倒是第一次知道。
他得意起来,说:“有啊,阿伊不知道吗?我已经和木之本同学她们约好了,要一起练习呢。”
我恍惚的点了点头。
若是将时光倒流,我也没想到自己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会带一个(表面上)是小学生的孩子,我很难将今剑定义成家人里某个具体的成员位置,不是弟弟、更不可能是儿子、如果说是后辈,这也太扯了,所以只能笼统的称之为家人、伙伴。
并非是居住在一个屋檐下,就能用家人这个词一言一概之的。羁绊是如蛛丝般又细又绵绸的东西,无法轻易结缘,亦无法随意斩断。
我们进了店后,节约时间,就直接朝老板询问:“请问竖笛在哪边?”
老板看了一眼今剑身上的校服——
“是友枝小学的孩子啊。”他说着,就自己走到旁边的货架,给我取下了包装好的竖笛,“刚才也有位客户来买竖笛呢,人还没走,在里面挑别的文具。”
闻言,今剑凭着他良好的视力朝里面货架望去,然后拉着我的袖子说:“是小林先生。”
看来是给他女儿买文具吧。
今剑继续说:“小林同学一直都没来上课……也不知道身体怎么样了。”
“小林同学和你应该不在一个班上吧?今剑怎么知道她一直没来上课?”
他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置物架上新出品的文具上了,漫不经心的说:“老师让我们拍视频,祝愿小林同学早日康复。四年级的每个班都拍了。”
他伸手去够顶上的黏土盒子,却因为身高怎么也碰不到,只好由我拿下来给他。他捧在手里,对着说明书看了半天,然后朝我保证:“我会用自己的工资买的!”
“……只是黏土我还是买得起的。”
我哭笑不得的看了他一眼,在他心里我真的很穷吗?
老板似乎是打算同时给我和小林先生把竖笛找出来,等到他拿到竖笛给我们一人一根时,小林先生要买的其他东西也已经买好了,走到收银台前,见我,他主动朝我打招呼。
“真巧啊,稻井老师。”
“下午好。”我礼貌的朝他点了点头,迎上他今日尚且和蔼的笑容。
男人侧边的头发推了些,看起来很清爽干净,今日身上的疲惫不像是前几次见到的那么夸张——就像被痛苦缠身了似的。他还提着公文包,但我想现在不是下班的时间。而此时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今剑的身上。
小林先生俯下身笑盈盈的和他打招呼:“你好,你是上次的小朋友吧?适应这边的生活了吗?”
“嗯!上学很有趣!”
话中的弦外之音想必是只有我知道了。
“小葵同学最近身体状况好些了吗?”我问。
“还是那个样子,没什么起色。”他说,“没有变坏也没有变好。”
“真希望能早点好起来,回来和大家一起上学。”我赶忙送出自己的祝福。
接下来就是家长之间的礼仪性社交,我们一边结账,一边说了些关于孩子的话,不过基本都是小林先生为主,我只负责听着。毕竟我不是为人父母,在养孩子这事上我是半吊子中的半吊子,一开口就会暴露无遗。
提到对孩子的培养,小林先生正试图将他的思想传递给我,我不是不能理解父母望子成龙的心态,但我还是认为适度很重要。
“我认为在小时候就要给孩子培养兴趣爱好,多方面的挖掘她们的可能性。补习班和兴趣班最好都不要落下。”
我听闻大多数家长都对精英教育报以迷信态度,想不到小林先生身上也有点。说真的,我还以为编辑这类阅览文字无数,每日接受各种作者灌输的思想的人,会超脱传统一点。
我说:“这样孩子不一定快乐吧?而且费用上开销也不小。”
“开销确实很大。”他避开了我前一个问题,“但是用在培养下一代上是很值得的,为此我也必须咬牙工作才行。”
我不大赞同他的想法,但我们又不熟悉,就这么当面反驳似乎也不妥当,我只好保持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总算熬到了两个街区之外,他朝我道别,而我对于终于能拜托这凌迟一样的气氛而一下子就松懈了。
临行前他还祝福道:“稻井老师这次的作品如果能获奖就好了,征文大赛的奖金很是丰厚呢。”
……
……
“除了鸡蛋,没有什么别的要买的了吗,伊君?”
青年双手负在脑后,随意的和我一起踩在超市的地砖上,在两排整整齐齐的货架之间,我不敢直面他,只好将注意力全都转移到货架上,上面醒目的挂着一堆减价品广告,和一些进口食品的购买折扣。
“暂时没有了。”我将目光收回,手中的购物车里除了周二限购的鸡蛋外,就是写日常用品了。
“可是都在打折哦?”他从货架上取下一袋家庭装的饼干,上面标着七折的标志,然后他指着小字说:“买两件是五折,很划算欸?”
“如果要合理计量家庭支出,虽然关注折扣也很重要,但是不能完全被折扣牵着鼻子走……暂时不需要的东西可以缓一缓。”我从他手中拿过饼干,然后又放回了货架上,说出了省钱金句:“不买是最划算的。”
他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这可是蟹香味的综合营养饼干。”
关键词:太宰治、蟹香味。不难从中提取出某人明晃晃的想要得手的心思,可我依然选择装作困惑的样子,我抬头看着他的鸢色的双眸,故意问道:
“……太宰先生,你很想要吗?”
结果太宰立刻表示:“我可没这么说。”
他还用一种堪称此地无银三百两、刻意到过头的目光往货架上瞟了一眼,扫过一圈后,又落回我身上。
——这就是想要吧!?
我看了一眼价格,外加包装的分量很满足,如果要吃是能吃很久的。要给他买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约法三章才行。
于是我又伸手去够货架上的饼干,一边说:“……买了就一定要吃完哦?”
饼干是红白色的包装,上面还写外文,好像是泰文,我看不太明白。我拿下来一袋后,想再拿另一袋,而货架最高处堆得太深,凭我的身高是够不着的,如此一来也只能麻烦太宰先生了。
我只好将饼干捧在胸前,拜托他再拿一袋下来。
货物的摆放太过不便,哪怕是身高优势极大的太宰,也要贴近货架,然后挺直背板才能碰到包装袋,我看不见顶端,但是很快听到头顶传来他的声音。
“伊君,除了蟹香还有其他口味——”他好像在拨弄上面的饼干袋子,我听到了塑料袋摩擦的响声,混杂着青年的声音,“黄油味和葱香味,你喜欢哪个?”
我却感觉被什么人盯着似的,有股森冷的视线从后颈爬上来,仿佛要扼住我的呼吸一般又冷又锐利。应激之下,我猛一回头试图找出这恼人的视线,却什么也没看见,附近只有还在挑选商品的家庭主妇,看起来没有可疑人物。
……是我想多了吗?
货架如同栅栏,将人和视线层层阻隔住,我也不敢笃定是否真的有人在背后窥视我们。
没等到我的回复,他又问道:“伊君?”
我重新打量四周,怀疑是我多心了。
“那就黄油口味吧。蟹香味是咸的,那就选个甜口的中和一下。”
他攥着饼干袋子的一角,将黄色包装的饼干取了下来,然后将我手中的饼干也一起收走,放进了购物车里。
“走吧!”
他开朗的抢过推车的操作权,像渴望成为船长的孩子,在我的前方领航。
回去的路上,我提到《圣母》这篇文章送去投稿,被编辑拿去当做参赛稿的事情。我说我暂时不考虑能不能获奖的事情,就算没有入围,应该也有希望在《blue》上刊载。
“征文比赛啊。”他拿出手机,飞快的找到了信息页,上面还有制作精美的横幅,“第一名不仅有奖金,还有温泉旅馆两天一夜的非实物奖品呢。”
“温泉?”
“伊君不知道吗?”他说,“应该是和地方政府做的宣传活动,并不是特别有名的旅店,挂在旅游网站上满分十分但也能拿到七分了。应该说是口碑不错,但缺乏曝光度的小众旅店。”
我对旅店实在是没什么好印象,上次在八原给我留下了不小的冲击。温泉旅店听起来气氛虽好,还有热腾腾的温泉和美酒佳肴,但我脑中想的却尽是些阴暗恐怖的故事,比如午夜出没的血衣女鬼,深山里冰洁神秘的雪女(还好现在是夏天)之类的。
“仔细想想,如果是获奖作家去过之后,顺势邀请对方写个游记什么的,放在作者的插页或者blog中,还能当做软广告。”我将杂念抛开,接着他的话继续说,“前提是旅店的素质过硬才行,不过我有个问题。”
“嗯?”他声音闷闷的,被风吹散在残暑里。
“两天一夜……只是泡温泉,要怎么玩这么久?”
几乎是在我问出来的同时,他非常不给我面子的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低低的,像是在压抑着,随后他才朝我解释起来。
他伸出空余的那只手,用手指比了个数字一。
“温泉旅馆之旅可不是只在旅馆里呆着,哪儿也不去啊。”
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被“温泉”两个字束缚住了。忘记了热门的温泉旅馆周边必然会有一系列的商业街,或者是伴生的自然建筑,有的偏僻点儿的地方更是极端——倘若是出了个有名的温泉,干脆大家就围着他建一个小型的商圈,然后当地人一起维护这块宝地。
“伊君知道吗,有的地方夏末的时候会举办庆典,高度现代化的地区受限,办起这类活动来反倒不如小地方有种返璞归真的人情味。”
我看着他翕动的睫毛,我想:太宰先生也会说人情味这个词,搞不好他是很喜欢的,但他碍于各种原因,无法言之于口。
“夏日祭吗……我想到的是苹果糖、捞金鱼、还有射击游戏这些传统的项目。”
回忆早就离我远去,它们在我心中如今只是单纯的名词,我对这类小游戏的新鲜感怕是比孩子还要多——因为我没有体验过的记忆。
我用手背擦了下太阳穴附近渗下来的一点点汗水,又问道:“太宰先生,有喜欢的庆典项目吗?”
“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要说的话,是‘在意’还差不多。”
“哦?”
“抬神轿。”
他言简意赅的回答,让我不由得发出了“欸?”的感慨,因为抬神轿这项活动,我自认为怎么也没法和他沾边,光是将这两项联系起来,我都觉得怪异极了。
我的反应太好懂了,结果他打趣起来:“很奇怪吗?”
唔——
因为像他这样看起来苏玻璃一般的青年,和满是汗水和男性荷尔蒙的抬神轿实在是不搭。
说起抬神轿,那定然是挥汗如雨、热情似火的男儿们,肩挑着长杆发力,吆喝着、声音同神轿上的阵阵铃声夹杂在一起,搅和成一团乱麻,但又有种不可思议的节奏感,最为特别的,定然是那股勇往直前的气势,哪怕是我这么钝感的人,也能从这浑然一体的队伍中感受到名为生命力的东西。
对了,是生命力——一个叫人不爱挂在口边,但又放不下的词语。
“不。”我摇了摇头,“抬神轿很好,我也想看看。”
要是有机会和太宰先生一起,在一片黑魆魆的天空下,看着祭典上临时搭建的彩灯灯光,然后观看抬神轿□□多好。
他接着往手机上看,说:“第二名是商场的折扣券加奖金。”
我这才想起自己在小山编辑的怂恿下参赛的原因。
“我瞄准的其实是第二名的购物折扣券,因为是和商家合作的活动,所以赠送的购物券也特别划算。想要买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
小山编辑给我的珍贵信息,狠狠的激发了我的竞争欲望——没错,为了买电脑。
他问我:“已经有看中的笔记本电脑了吗?”
“有,但是要七万円多呢……”我说,“本来想买更便宜一点的,但又怕用不了多久就坏掉了。再说家里有正在上学的孩子,还是有电脑更方便一些吧?”
此时我们已经走过了两个路口,差不多快要到家了。
青年又问道:“新的小说构思得怎么样了,应该是中篇或者长篇吧?”
我意识到他指的是我先前放出说要写的恋爱小说。
“我将宫本老师的作品读了,怎么说呢……不愧是名列前排的畅销书作者,不管是情绪把控还是情节设计上都看成精妙无比。想要达到老师的水平,我还有的写呢。”
其实我本来提笔写了个开头,但自己看来看去就是感觉别扭,最后又全都撕了,打算重新开始。
“对了,太宰先生,看完那本《我的喜鹊》了吗?”当时他从我这里借走了一本书,可都没听他提起过阅读感想。
“嗯——”
每到这种模棱两可的时候,我就换个提问方式来猜。就像先前提到猜职业,尽管最后没猜中,但获得了条件信息的我,以后如果灵感乍现,也不是不可能猜到。
所以我改口问:“结局是悲剧还是喜剧呢?”
他用手抵着下巴,像是在思索,随后说:“悲剧和喜剧全看读者主观判断吧?在我个人来看,是喜剧吧。”
到这里,他就不肯继续说了,我对太宰先生心中的喜剧到底是什么样的,好奇得心里挠痒痒,等书回到我手中,我一定要第一时间去翻阅结局。
“伊君已经想好自己的故事内容了吗?”
“……有主人公的雏形了。”
他问:“主人公是什么样的人呢?”
“英雄和见习天使吧。”为了避免被说俗套,我又赶紧补充:“这只是个大轮廓,不如说只是角色的核心部分,人物设定会重新更改得更时髦一点,符合年轻人群的喜爱。”
“我还以为伊君会走写实派路线,竟然是幻想型背景下的故事吗?”
“所以说还没定下来嘛……”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转眼间已经回到了家中。晚餐过后,我目送他离开,这才想起自己完全忘记问便当盒的事情了。
“算了,下次再说吧。”
反正他总是要来吃饭的。
我没想到往后的一周,我几乎没和他见上一面,此时已经是九月中旬了,天气转凉,早秋的气息盘旋在屋外,怕是很快就要往里钻了,我不得不被迫多穿了件衣服在外面,早上翻起衣柜,才想起前不久清光他们一起买了件中款的浅米色风衣。
“再冷一点就能穿了。”
再后来,九月下了第一场雨,把湿气和寒气全都降了下来。就是这么一天,我还在道场里,收到了小山编辑的电话。
“一来是要祝贺老师,这个月的《blue》上,可以看到老师的作品《贩卖机》了,过段时间搞不好会有读者来信,还请您期待吧!”
我接电话时,正站在木制的外走廊,天空是一片浓郁的鼠灰色,两瓣乌云的缝隙中透出一点奢侈的白光来,我一边寻找着光的轨迹,一边听小山编辑在那头喜形于色的向我公布喜事。
“送去参赛的《圣母》目前入围了优秀作品前十,马上就要进行第二轮的筛稿了。”他尽心尽责的向我汇报进度,随后又说:“有新的好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稻井老师的,对了,关于《圣母》是否刊登的事情,我想和老师约个时间谈谈可以吗?”
“具体什么时间呢?”
“等我明天确定一下工作安排,尽量在这几日和老师见面吧。地点还是约在咖啡厅,可以吗?”
“好的。”我说,“多谢您了。”
“哪有的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谢过小山编辑后,我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居然入围了吗……至少闯过了第一关,我想还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在修改《圣母》的时候,太宰先生给了我不少帮助,于情于理我认为都要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但他今日似乎非常忙碌,并没有来这边吃饭,我就给他发了条邮件。
【太宰先生,《圣母》入围十强了。】
但“太宰治”宛如人间蒸发一般,没有回我的任何邮件。
……
小山编辑从楼下上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纸箱,这是已经分装好的信件,几乎都是读者寄给到他手下负责的作者们的,包含感情的信。他从中按照名字,挑选、分类好了信件。他前些日子虽然夸下海口,但更多是想要对无伊实表示鼓励,因为初次登刊的作家是不会有太多来信的。
“一、二、三……”他数着数着,自己先惊愕了,“有十来封吗?”
在如今这个比起手写信,大家更爱在网路上发表自己看法的年代,能收到十封手写信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了,更何况还是从未露面的新人作者。
“稻井老师看了会开心的吧。”他想着,就将纸箱往自己办公桌底下一放,正欲去煮一杯咖啡提提神,就见到小林迎面走来,后者看起来十分平静,小山就想当做没看见转身离去。
没想到小林根本不放过他,他笑眯眯的问:“小山编辑刚才是去拿信了吗?”
“呃,是的。”小山心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大方方的说出来就好。
小林不为难他,他点头笑了笑,就像在路上偶遇同事,随口聊了两句那么自然,他朝着原来的方向离开了。
小山重新回到座位上,他本就体态丰满像只企鹅,但他五官生得柔和,令人很容易产生好感,也就是说他极具亲和力,即使是在偶尔硝/烟四起的编辑部,他也绝对是人缘很好的那一挂。
他一边啜着咖啡,一边打开网页邮箱,给无伊实回复邮件。
【稻井老师,这边收到了您的读者给您的回信,足足有十来封。明天下午五点我们约在咖啡店您看方便吗?信我一起给您带来。】
然后他被隔壁部门的人喊出去,商量下个季度的工作对接,结果对方拖拖拉拉,愣是弄了一个小时才办妥。
等到小山编辑回来,电脑上已经收到了无伊实的确认信,她表示时间安排上没有问题,明天见。
……
……
我与小山先生约在下午一点,和上次差不多。我想是因为他们午休的时间很紧迫,外加今天聊的事情还没有到板上钉钉的这步,所以选在办公室之外也很合理,再说还有十来封信要交给我。
不过我今天本来就休息,时间约在几点都没差别。
前几日一直很冷,我穿的都是裤装,今天总算气温回升了点,我索性就穿裙子了。到了咖啡店门口,我却迟迟不见小山编辑的身影,我心想,难不成是中间有什么急事绊住了?
我正想着要不要先去店里坐会儿等他,就听见了小林先生的声音。
“稻井老师,是在等小山编辑吗?”他从大楼的玻璃门出来,远远的同我打招呼,我点了点头,等他走近,他又说:“他刚才被上级叫住了,可能要麻烦稻井小姐再等一会儿了。”
“谢谢,那我就在咖啡厅里等他好了。”
小林说:“老师可以到我们办公室去坐坐的。”
“这就不必了,我们本就是约好在这里见面的。”
咖啡厅和编辑部的大楼是在一个直角上的,要拐过这个路口才行。我不太想过去,是因为我本来就想喝咖啡,所以坚持要等小山编辑来。
我们正僵持着,咖啡店的女店员已经看到了我们,她探出头来对小林先生打着招呼:“小林先生,中午好啊,不进来喝一杯咖啡提提神吗?对了,您身旁的这位是……?”
小林先生抢了我的话,“这位是稻井老师,是名作家。”
店员对编辑和作家的组合早就习以为常,她看了我一眼,也问我要不要进去。
但我想起之前小山编辑说起他和小林先生之间正处于有点尴尬的情况,我要是进店了,肯定会和小林先生一桌,这样等小山编辑来了,场面一定令人目不忍视,如果在门口,小山编辑来了还能说只是偶遇,然后聊了会儿天。
“不用了。”我微笑着拒绝了那位店员,她本也只是随口问问,能拉到生意自然好,拉不到也没事。
她对我们说“那我就去忙啦”。
和小林先生二人独处,我总感觉气氛难熬,而他又稳立于前,一副不打算离开的模样。我只好再度尝试:“小林先生也很忙吧?不用在意我,我再稍微等等就好。”
本以为他会就此打住,可此时异样发生了。
——一股甜得发腻的香味灌入鼻腔,随着呼吸一路朝下,像是有什么魔力,我感受到意识不受控制,变成了一片空白。
意识消失前我最后听到的,是小林先生的叹息。
“可是,我等不起了。”
……
……
我是被叮叮当当的锤击声吵醒的。
眼皮就像被人用粘性极强的胶水粘住了似的,又沉又难受,光是睁眼就废了我好大的力气。一睁眼,便是陌生的天花板。我正平躺在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我意识还未完全归位,但我努力感受着四肢,却发现手脚都被人用粗粝的麻绳绑了起来,而且系得很紧,稍一用力就能在身上勒出痕迹。
发生了什么?这里是哪里?我被人绑架了?是谁对我做了这种事?
前三个问题我还无法解答,但最后一个,我已经有了答案。
——是小林先生。
我们之间有私仇吗?不,我想不出,甚至说我们就比陌生人要强上个一星半点,并且我每次都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了,那就是工作上的事?不,这也不对,按照小山编辑的说法,小林的敌人是他才对,那我这算是被殃及的池鱼么?
算了,现在想这些没有意义,还是赶紧想想怎么从这里离……
“!”
冰冰的——
我刚侧过脸,就在身旁发现一具没有温度的身体。我的身体的部分正触碰到她冰凉的脸颊——
看起来是小学年纪的女孩,她的身份不言而喻——是小林先生的女儿小葵。
她分明已经没有了生机。
“小葵已经离开了我。”
绑架我的始作俑者,手中拿着一柄结实的铁锤,正站在房门口,他望向女儿的目光中充满了每个慈父都会有的怜爱和不舍。
也许我是缺乏同情心的,我此刻对他父女情深的故事一点兴趣也没有,更生不出一丁点对死去的小葵的怜爱,我只想赶紧从这里逃走。
我注意到他手中拿着钉子,所以刚才我听到的声音,是他在钉什么东西?
——不正常。
房间里的光线太暗了。
我竭力克服恐惧,望向小葵的尸体那侧的窗户——被人用木板从里面钉上了,甚至钉子锤得乱七八糟,根本不考虑美观,钉钉子的人只想赶紧将这一切封闭起来罢了。
房间里的空气冰冷得吓人,空调被打开了,我合理猜想是为了保持小葵的尸体不要腐烂,但我穿得单薄,在被束缚而感到浑身的细胞紧绷的状态下,又被冷气双重折磨,好不容易从药物中复苏的意识又快要有点不清醒了。
我要逃跑才行——可这个念头简直是天方夜谭。
力气、工具全都没有,还被人以近乎无解的方式捆绑了起来。
小林先生已经在我旁边坐下,他温柔的将锤子和钉子放得远远地,就像是在担心我会害怕似的,分外体贴。他甚至将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盖在我的身上,然而他的“好意”在我品来就是砒/霜,一碰就感觉自己会立刻暴毙。
他说:“这是小葵练钢琴的房间,装修的时候特意将隔音效果做到了极致。我建议稻井老师保留力气,不要做无畏的求救。”
说完,他话中像是有一丝怀念,却又逐渐染上疯狂:“曾经,我和我妻子时常在钢琴房约会,多半是夜晚。”
我不敢也不想去琢磨他话中的深意,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我问他:“小林先生,你带我来是要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看向他唯一的孩子,早已死去的小葵。他连着叹了好几口气,然后俯下身,拨开小葵的额头,在上面落下一个晚安吻似的轻吻。
“我唯一的女儿,她也是我世界的全部。我找银行贷款,我将房子抵押出去,我四处筹钱,也没能阻止死神的脚步,哪怕是一丁点也不行,他还是将我的天使夺走了,不论我这个父亲是如何的哭喊和乞求,小葵也已经离我而去了。”
他的精神一定很糟糕。我想,他根本不需要谁来认同他,他也不是想向谁倾诉这个故事,他只是陈述他哀痛的、恨之入骨的情绪。
“小葵从去年起就说过,想要一个性格温柔的新妈妈。可我一直没能满足她。”他用手梳理着小葵额前乱糟糟的刘海,强迫我听他的故事:“我想要的是——美丽、温柔、对孩子充满耐性、又热爱文学的女性……”
“就是像老师您这样的。”他说着,自己笑了,“如果不是小山那家伙,老师您就是我负责的作家了,这还真是造化弄人。”
“我本来想循序渐进的追求稻井老师……可是小葵已经等不了了,她的身体情况急转直下,医生束手无策,我只好带她回家,每天都想着怎么多陪陪她。”
“这么粗暴的方式不是我本愿,还请老师不要见怪。”
小林的笑容就像是被人雕刻的一节腐木,被虫蛀蚀后又被湿浪重刷,变成随时会粉身碎骨的样子,在这脆弱的幻想所带来的虚假笑容中,我只能读出一层又一层被包裹着的绝望。
女儿重病、职场失利、身负外债,全都是将他的脊梁敲断的铁锤。
他说,“老师,和我一起去见见小葵吧——见到你她一定会开心的。”
他想做的,是将房中最后变出三具尸体,就像一家三口那般。
小林根本没给我机会,他的情绪已经宣泄得足够多了。接下来驱使他的便是犯罪时一鼓作气的气势,他跨坐在我身前,伸出手就要扼住我的脖子,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了动作。
我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个火盆——看来他本意是想烧炭杀人。
——我会死。
我悲哀的、无法挽回的意识到了这件事,求救的方法已经被堵死,这座房子甚至被他从内部用木板钉上了全部的出口,在这万籁俱寂的恐惧中,我有几次都觉得心如死灰。
我会就这么死在这里,和根本没见过几面的人,死在一个房间里,看起来就像自杀一样,被迫用死的方式加入这个家庭,扭曲我的本愿。
前不久我还没有找寻到自己想做的事,如今生活才刚刚走上正轨,想不到要这么结束了。
他从我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打开了通讯录。
“我记得……是叫‘太宰’对吧?”
猝不及防的听到这两个字,我背在身后的手握得更紧,指甲都快掐进肉里,疼痛的感觉令我意识清明了几分。
“你要做什么?”
他轻描淡写的说:“没什么。只是之前撞见你们一起买东西,我就记住了他的名字而已。既然要把你从他身边抢走,怎么说也要给他留个信吧?”
他当着我的面,拨通了电话。在一阵漫长的等待中,我说不出自己的心情究竟如何,电话的嘀嘀声,间隔都让我觉得比平时长,就如同在心脏叶上蹦跶,而最后是无人接听。
自动转换为了留言模式。
小林先生很无奈的是表示:“看来,老师您的运气真的不太好,只能语音留言了。”
他脸上爬满笑容:“——和你的男朋友道个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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