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终焉(十四)
虽然嘴上说了逞强的漂亮话, 但我也知道自己的体力极限是哪里,即使将全部的力量都汇聚到我们唯一的连接点上,对我来说负担一个成年男性也很勉强。
清小姐已经从坍塌的房梁中钻了出来, 她的身躯和庞大的下身形成强大的反差,我正对上她深邃的、将光芒全部吸入的目光。
她不灵便的移动着身子,一刃插进我们身下翘起的木板——
下方不稳的支撑点再度摇晃——
“伊君。”他说, “松手。”
他说这句话时的情绪完全变了, 与先前循循善诱, 温和的、仿佛是为了让我没有负担的放开他的手时的态度不同。现在是强硬的, 严肃的, 甚至带点命令的。
(……真的要到此为止了吗?)
没有给我思考的时间, 清小姐再度重击, 本就近乎坠毁的支撑点终于崩坏, 无处支撑的身体眼看着就要坠地,我恐慌中, 差点想要闭上眼睛, 此时, 却听见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少年声音。
“稻井小姐——!”
一阵劲风从下自上袭来,空气中猎猎翻飞的银色兽毛在月华下熠熠生辉,穿着睡衣的少年正在这只凶兽背上, 这阵烈风便是它卷起的。
本该做自由落体运动的身体被它宽厚的后背托住,触感宛若抚摸犬科动物的背部,传来生物因呼吸而起伏的质感。
“你们没事吧?”
浅色头发的少年, 还穿着居家服, 只简单套了件遮挡夜风的外衣。
“……夏目同学。”还未享受到劫后余生的快感, 在身下的巨兽一个猛烈的侧身中, 我差点要滑落下去。我这才发现是清小姐正在朝它发起攻势。
“老师, 我们先到旁边将他们放下来!”他小声说道。
“知道了,小鬼。居然让我身上同时负担三个人的重量,回去之后可要给我买七辻屋的馒头。”他从鼻腔中发出抱怨的声音,但仍是任劳任怨的将我们放到远离清小姐的平地上。
“接下来……”他高扬起头颅,龇着一口锋利的兽牙,向清小姐投以远目,“喂,名取那小子还要多久?”
“最快还要五分钟。”夏目的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严峻,“在那之前,拜托你了,老师。”
被叫做“老师”的巨兽再度腾空而起,重新与清小姐角力。
借着这个空档,我终于喘了口气。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死死的握着太宰先生的手腕,连忙松开。
稍一放松,手臂上的伤口就疼得刺骨,外加方才承受了超乎我能力的重量,伤口又二次裂开,现在就像有人往手臂中插了一根长条的刀片似的。
“把手臂伸出来。”他说。
我只好照办。
太宰先生说了句“失礼了”,就用手掌拖起我有伤口的小臂,转而朝一旁的夏目问道:“请问你带了手帕吗?”
夏目见到我的伤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外套口袋中取出一条洁白的帕子递给了他,太宰先生用手帕将我的伤口简单的包起来了。还问我“会不会系得太紧了?”,我连忙摇头说没事。
“现场太多碎木头和石头渣,伤口继续裸露在外会有可能沾染上异物,有感染的风险。”他说。
接着,他又转而向夏目道谢:“谢谢你,少年。伊君因为你获救了呢。”
(……明明太宰先生也得救了,为什么只说我,而不说他自己呢?)
他镇定自若的态度反而让夏目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无处可用了。
——毕竟在常人眼中,是看不见妖怪的。结果太宰根本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他更关心眼下的情况。
“非常感谢你。”我说,“夏目同学是因为电话……意识到可能这边发生了什么,所以才来找我的吗?”
“嗯。”他拿出手机,将通话记录调出来,“电话切断后,我又给稻井小姐打了好多次,全都是无人接听。老师说他感受到了一股……”他顾忌旁边还有太宰,于是只遮遮掩掩的说:“感受到了一股奇怪的气息,让我通知专门处理这类事件的人。碰巧的是,他正在这附近。”
“这样啊。”我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又重新传达了一次自己的谢意。
其实我在意的事情还有一大堆,无论是清小姐所背负的真相、还是太宰先生关于生死的态度,无一不是让我心弦震动的元凶,但这个关口下,我只能咬紧牙关,将心中所思死死压下。
趁着清小姐与“老师”纠缠的空隙,其他的余力尚存的当事人,都纷纷从房屋的各个角落找到了出逃路线,太宰远远的挥着手臂朝国木田示意,于是众人与树下的我们汇合了。
清小姐的嘶鸣声响彻于夜空,她的目光如穿云之箭,再度瞄准我们。
偏在此时,警务人员的部队赶到现场,小地方本身警备力量就不充足,在山田荒唐的报道下,能出警的限度十分有限。当他们来到这片废墟之前,首先是寻找自己同僚的身影,然而山田与他们隔绝得太远,又是视线的死角,导致他们以为对方已经凶多吉少。
清小姐在他们眼中已经是超乎常理、不可用道理丈量的存在了,一名眼尖的成员,发现清小姐背后的高台上晕倒的诗织和辉人。
“是老板的孩子和松山老师家的儿子!”他喊着,“这个怪物会不会伤害这两个孩子?”
“该死!有没有办法保护那两个孩子!”
“松山老师!松山老师也在!”
“这怪物想做什么?!”
虽然理智已经被狂暴裹挟,但心中的逆鳞仍是辉人的清小姐,在听到这对她称得上是污蔑的话后,本能的燃起怒火,发出了“咿——”的惊叫,愤怒的想要攻击误解他的警察。
察觉到她的意图,夏目冲上前大喊道:“老师!阻止她!”
“不用你说——!”
他以前爪使力的姿势攻击清小姐的下盘,将其远远推开,其势之凶猛,掀起的气浪就连我们也能感受到。本就在剧烈的运动中身体承受了不少的压力,岩永琴子的义肢居然就这么掉了下来,猛然失去支点的她身子后仰,还好被男朋友扶住了。
“谢……不好!前辈,带我去近一点的地方!”
樱川九郎只好抱着她往危险的中心靠近了一些。
“……不太妙。她似乎正在积蓄力量,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力量都集中朝着某一个方向汇聚起来。”
“不要说得像rpg游戏中要释放大招之前的蓄力条啊……”
“不。”岩永琴子望向清小姐,“也许,就是在蓄力……”
她的话还没说完,清小姐就再度跃起,挣脱开了束缚,以一股要嚼碎一切的势头驱使着笨重的身子朝前,随后,她将先前在一楼移动时,一边移动一边织好的巨网高高抛弃,目标自然是在场的全部人员。
“跑!”岩永琴子立刻会意,“跑的越远越好!还有那边的警察——”
“晚了!”山田见头顶网越来越阴沉,他喊道:“来不及——”
正在此时,空中以破竹之势斩入一道金色的流光,将清小姐密密织好的蛛网切开一个豁口。
“赶上了。”
伴随着这声切入战场的声音,紧接着的是一条条长长的,写满咒文的布条,从不知何处冒出,如锁链般将清小姐牢牢锁住。
“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布条收紧,将其惨叫也完全封锁了起来。清小姐的身体被金光闪闪的咒文制服住了,她的巨足变得瘫软无力,叫声也逐渐衰弱。
只是短短几秒,她就被削弱,控制了动作。
在这之后,又传来声音——
“你们没事吧?”
月下,两位青年朝我们走来,其中一名是容貌出众的金发男子。另一位则是一身和服,黑色短发的青年。
是夏目在等的人吗?
“这不是……名取周一吗?”对流行十分了解的岩永琴子首先认出了对方。
太宰很是捧场的惊叹道:“真的诶!”
名取周一和我们打过招呼后,就向他的熟人夏目打听起了具体的情况。
樱川九郎问道:“那么他旁边的人是……”
和服青年却是直直走向我们,无表情的脸上渐渐展露了笑意。
“好久不见,太宰,国木田。”他对侦探社的二人道:“没想到你们又被卷入了麻烦事啊。”
“那之后有两个月没见过了。”太宰说,“宏人先生出现在这里,看来不是什么巧合啊……”
“不,这次的确是巧合。”他辩解道:“我本来就在八原附近忙别的事,太宰不知道就算了,国木田你是知道的吧?”
他点点头,“现在是处理好了吗?”
“当然,茑子还等着我回去呢。”青年的目光又滑到我身上,“初次见面,你就是无伊实小姐吧?”
“是的。”
他自我介绍道:“我是富冈宏人,是茑子的丈夫,也就是说是义勇的姐夫。听说我不在的时候,无伊实小姐帮了茑子不少忙,非常感谢。”他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侦探社的二位,继续说道:“至于职业,是除妖人。”
“接下来的事,就由专业人士来处理吧。”
……
……
“阿嚏……唔……”
我一连串打了好几个喷嚏。我想是由于危险解除,我完全放松了下来,所以毫无防备的让冷气灌进来,才会感到冷。
在除妖人的富冈先生和他的熟人,同时也是大明星的名取周一到来后。本以为会因为人变多而让事情更复杂,结果三下五除二就将一切安排好了。
因为除妖人的强大,清小姐就从无法对付的怪异存在,变成了任由他们宰割的盘中餐。清小姐被暂时封印了能力,再次变成了人的模样,但是要移交给专门机构看管。诗织和辉人,还有松山先生则是由警方负责。
山田警员已经和同僚一起回了局里做特殊报备,有除妖人的加入,已经不属于地方警察可以全权做主的范围了,所以后续的安排还要等待通知。岩永琴子情况特殊,她打算连夜回去,让我们用邮件再联系,而作为学生的夏目,自然是回了家,还要小心不被家人察觉他夜里偷跑出来。
我正坐在距离现场不远的石头桩子上,警车还在我背后亮着灯。
负责现场清理的警察、除妖人、以及侦探社的社员都在忙碌,而我派不上什么用场,只能坐在一旁等事情结束。
至于我为什么要等他们,是因为警方许诺等会开车带我们去附近的其他旅馆暂时住一晚上,外加我现在浑身乏力,索性坐下来恢复体力。
“让我看看你的手。”
前来帮忙的医护人员替我做了简单的消毒和包扎,又嘱咐道:“明天最好去医院再看看。”
“好的。”
头顶的月光已经从淡金色变成了暗淡的、泛着脏的色泽。
我望着被缠上绷带的手臂,听着背后嘈杂的人声、东西拖动的声音、摄像机拍摄的声音,坐在这里持续发呆。
今天,我欠了夏目同学和他的老师这么大的人情,却又只能草草告别,心里非常过意不去。于是我在等待的途中给他发了条长篇的邮件。
锁上手机屏幕,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富冈先生是除妖人,又认识太宰先生他们,看来太宰先生早就知道有妖怪的存在了吧?)
(茑子姐的丈夫居然是除妖师,真是意想不到……)
我正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就见太宰先生从现场离开,独自一人坐在了层层警车背后,最靠在外围的石头桩子上,看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啊……)
(第一次在烟火大会的时候,太宰先生也是故意和侦探社的各位分开了。)
(那次也是这样望着天空深思。)
(难不成,他其实不太喜欢呆在人多的、人群聚集的中心?)
在知道了太宰先生独特的生死观、以及我从未了解过的另一面后,我发现我并没有什么有效的,合适的对应方法。就如我先前所说,在智慧这件事上,我自认为是远不及他,外加世界上对自己最了解的人永远是自己,所以这两点结合起来,太宰先生依然没找到让他不顾一切的追寻“生”的理由,我又怎么可能大言不惭的上去出什么馊主意?
更何况,我根本不了解他人身上的痛苦,就连万分之一都无法感同身受,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对他的想法指手画脚?轻飘飘的说些不负责任的、自以为是对别人好的话,这才是最大的侮辱。
……算了,越是刻意去想,越没有头绪,还不如遵从自己的本能和天性、不计较得失的去行动。
所以,我抱着受伤的手臂,走到太宰先生身旁……的另一根石柱上坐下。
我们间距一米,沉默不言,我也学着他抬头看天空中忽明忽灭的星。
(如果能就这么安静的一直坐在他身边,倒也不坏……希望他不要觉得我烦。)
期间我偷偷用余光瞄了他好几次,在确定他除了专注的看着星空,真的没有要赶我走的意思后,我也放宽了心,低下头玩起手机来。
时间的一分一秒都过得很慢,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才听到身旁的太宰侧着身子,懒懒的伸了个懒腰——
“好慢啊~身体都要僵硬成石头了,居然还没好吗?肚子好饿,好困——”
(语调变了,是平时那个太宰先生。)
我看向他——正好他这时也朝我投来目光,我心中一动,等待着他的下文。
可是,太宰先生真的很狡猾,他居然将视线放到我手臂上被绷带包裹的地方,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因为这伤口的形成,和它为何又裂开,都是与太宰先生有关的。如此一来,它就像是某种勋章,代表我今天豁出去的不顾一切的勇气。
他走近半步,伸出自己缠着绷带的一只手臂。
“伊君。”他笑眯眯的说,“和我一样欸。”
我领悟了他的意思,于是也将自己那条被绷带缠起来的手伸了个笔直——
“嗯。”我说,“一样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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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无法设身处地的理解你全部的感情和孤独。
但我可以安静的坐在你身旁陪着你——只要你不嫌我烦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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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就是无伊实现在的想法,也是她现在开始尝试着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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