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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虎口脱险

      李昊把车泊在小区门口,成弈拒绝了他送到家门口的好意。

    “猫怎么办?”李昊才想起接在酒店里张曼正在照顾的丁丁。

    成弈关上车门,“等我把家里的事情弄清净了,自然会接他回家。”

    她没着急着进屋,盘腿坐在自己家门口,搁着笔记本对着文件袋里的证据,查了一下自己父亲公司的情况。正如周正仁所提醒的,她父亲名下一很小的砂石公司,关系图都给成弈标志得清清楚楚,这家小小的公司竟和巨行集团是子属关系。夜难熬,夜难明。

    成弈声音没什么温度,“你在哪里?”

    “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成父第一句是问候,第二句才是回答:“在家里,刚睡下。”

    “哪个家?”

    “我说你说话怎么这么没大没小,我还能有几个家?”

    “你睡得着吗?爸爸。”成弈咬着自己的手指骨结,“如果我不给你打电话,你是准备拖到我带着成子由到监狱来看你吗?”

    衣料摩擦被单声音传来,成弈估摸是起床了,还听到他诧异地问自己:“你在哪里?”

    “你来我家吧,我们把事情说清楚。”她直接挂了电话。

    进门退鞋后,连弯腰摆正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光着脚就踩在地板上了,文件袋被她砸在餐桌上,“啪”的一声,回荡在整个屋子里。

    “进来吧。”成弈开门,看着父亲套着黑色球衫弯腰换鞋的嶙峋样,语气生软,“不换了。”

    她几乎没有给两人回旋的余地,直接递上文件袋,“你看看这里面的东西都有出吗?”等他接过还在拆线时,又把pad亮在浊黄的眼睛前,毫不疼惜地点着屏幕,“这个是你吧?”

    她就靠在桌边,有一种奇怪的保护欲蹿进了她的血液里。生则受诸苦。属于你的,一一光临。

    “哪里来的?”成父就只拉出文件袋里两张纸,瞄了个大概便又封装好,食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整个态度就是配合你意思意思一下。

    成弈看到他这懒懒散散的态度,拉出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又转身去拿了瓶冰镇水,一边口瓶一边问,“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有打算过吗?”

    “彤彤,我知道我会坐牢。”他的语气,是对命运审判的服从,也有花甲子里的悲抗。对,他大概是前叁十五年走的太窝囊,以至于在这二十五年里每一步都想大风大浪。有一种后青春里的悲哀,渴望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最后终究是一场如梦之梦,甚至笑中生悲。

    等成弈还没开口,成父双手靠在椅子扶手上继续坦白,“我是法人代表,我从中获利不少,最后的结果我都能承担。可是彤彤....”

    他一转身,成弈觉得自己被水汽熏的看不清父亲的样子,她只觉得眼前的身影被水汽折腾的颤颤巍巍,连自己的耳朵也被灌进水来,咕噜咕噜沸腾地响,“你们怎么办?”

    “你先别急着说后果。”成弈看着父亲麦黄的手腕,他的肌肤也有松弛的一刻。抹掉自己刚没有控制好的眼泪,立马换了副口吻:“如果违法开采的量和这个文件上一致,那么你将面临的是罚款加最多七年判刑。但你要跟我说实话,你还有参与过其他违法的事情吗?”

    “谭凯文他不吸毒不贩毒啊,他这事儿也是被冤枉的啊。”成父的回答好像湖面的被风吹起的水波,风停了波就不动了。

    “爸爸,我在问你是否参与了其他,你不要转到谭凯文身上。”成弈的追问像是被敲动之后的音叉放在湖面上,趁着吹来的烈烈风,波定不下来,“从现在开始,你把你知道的,你参与的一字不漏的讲出来,律师才能帮你。”

    什么样的眼泪是值钱的?大概只有在至亲面前的是最值钱的,从小哭到大,永远不会过犹不及。

    成弈咽下好大一口委屈继续说,“你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并附带相应的合同做检举揭发。你是受谭凯文给的压力才被迫做开设这厂的,有相应的证据吗?”

    “我没有。”成父摇着头,“没有你们这些小孩聪明。”

    成弈手紧成一个拳头,“那我们明天就去。”

    “这样能减缓多少年?”成父问着成弈,他此刻想要一个结果,所以他问了。他留给生命的,皆是辜负。

    “看人看事。有多少钱吐出来多少,补上罚款。”成弈一不小心撞倒了桌上的水,慌里慌张中她先扶正瓶子,抽纸去擦桌上的一滩冷水。

    成父先于她蹲在地上擦水渍,“去之前能看看成子由吗?”

    “别这样,你让他安安静静地考试。”成弈抽出纸巾揩眼角的泪,看着在自己脚下道歉的人,“爸爸,你给了这个家很多,你也欠了这个家更多。”

    眼泪滚过的地方,像佳玉撞出的裂痕。

    *

    手机每一次持续的震动,神经腾空一次,再落空一次。早上8点,雨声带着渴望的声音,一起来了。

    “昨晚睡得好吗?”

    成弈一听到黄闻嘉的声音,整个人抱膝蜷缩在沙发上。有时候说不上他到底哪里好,可是大多时候,一言两语轻轻就闯进你的心。

    “你呢?”用抱枕的边角吸走泪水,成弈把听筒隔开。

    黄闻嘉说:“我和你一样。”

    成弈咬着嘴唇:“黄老师,你那边下雨了吗?”

    黄闻嘉还穿着昨日的白衬衫,没有领带束缚领口,七零八落,和眼下一片鸦青一样暗淡,站在走廊尽头,单肘架在窗边吸烟,“现在才6月,这边的雨季还没到,雨很难落下。在家?接到猫了吗?”

    “在家。猫猫还没接回家。”成弈穿上拖鞋去拉开百叶帘,看着窗外被雨水打得零碎的湖面,想念它静止的时候。

    “前晚上吵着要猫,现在又不想不接回家。”

    凑巧,朝阳投下世人皆爱的光在黄闻嘉脸上,黑曜石一样的双瞳也被洗涤成琥珀透亮。楼梯道口的工作人员示意他,差不多要进去了。黄闻嘉颔首示意,把半根烟火熄灭,又退回窗边,天际划过一群乌鸦,他们从西边来,朝着日出去。

    黄闻嘉摩挲着下巴,自己也觉得碍手,“成弈,你觉得我蠢吗?”

    成弈窗户开出一条细缝,靠在边上,滑坐在吊钟边。想了一下,终于开口,“有点儿,也不是事事都值得你铤而走险。”

    “这算什么铤而走险,只是时机不当,不能帮你解决小问题。”黄闻嘉哼笑破声,刚烟后嗓子干痒连着咳了好几声,平息后眼里泡在粉红的湖泊中,“你太明事了,一直过于安分,以至于我觉得你一直没有长大过。也有长大的时候,每一次突然靠进的时候。不过,我觉得你挺蠢的。彤彤,还会做红衣小女孩的噩梦吗?”

    黄闻嘉夹着半没有火光的烟,手扶在窗口上,咬着唇角,一滴眼泪从眼角溜出,很快被路过的乌鸦衔走。

    “你别说了!你蠢,这世上你最蠢了!”成弈捂着脸打断他,“知法犯法,简直就是蠢蛋,活该被别人抓着小辫子。”

    “我是蠢啊,想了一晚上怎么补偿你,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黄闻嘉眼神跟着那群乌鸦渐行渐远,声音还回荡在原地答非所问,“周五能见吗?最迟周末吧。上次你说你学校高考完了可以扔书扔试卷,我也想去看看。”

    成弈哭丧着对着话筒痛骂,“怎么可能这么快,你当我是你家小朋友?!黄闻嘉你真的不适合撒谎,你一对我撒谎总是...很不圆满。我又不是几年前收个包也会愧疚好几天的小姑娘。”

    “真不骗你,很快就没事了。你看我爸妈我舅管我吗?”黄闻嘉注意到日出方向又滑翔过一群白鸽,一路咕咕咕地叫着往自己来,“袖手旁观最好,有些东西笑笑也就重来了。”

    “我做不到。”成弈抽了一下鼻子,“罗马又不是一天建成的,更不是笑两下子就起来了。”

    鸽子靠进自己的时候,黄闻嘉嘴角松开,问成弈:“你知道鸽子还叫什么鸟?”

    “不是和平鸟吗?”成弈套在他的话里。

    “爱情鸟。”黄闻嘉左手插兜里回身朝着走廊里汇去,“刚朝我飞来了。”

    “天啊。”成弈被他逗笑,单手拍在话筒上让他正经点儿,却说不出多余的话。

    “好了我要进去了。我不在的时候,有孙皓月、真真。我妈说你挺好处的,有什么法律上的麻烦,可以找她。我爸说的话,不代表我。李昊把该说的都跟我说了,你有什么事情需要麻烦他的,尽管吩咐。”黄闻嘉手搁放在金色的门把手上,进门之前也发现自己是个天真的人了。有那么瞬间好想把该说的都说出来,最后退了一步,用打鸡血的声音告诉成弈:“职业马拉松选手,不会因为暴雨停止奔跑。奔跑吧,小成老师。”

    生不带来快乐,死不带满足,穷极一生追美梦,凡白云苍狗,停不下来奔跑。

    每个人都在奔跑,亦如黄闻嘉头顶不断飞过又飞来的白鸽;亦如周正仁乘坐通往B城航班时正在航道上滑行轮子;奔跑,亦如成父刚从检察院出来驾驶的SUV,副驾驶上的成弈正在撩拨着成父放在中控台上的佛珠。雨水打在窗户上,溅在柏油路上的姿态,圆润如佛珠一辙。

    成父打着左转的信号灯,轻松自若地自嘲道:“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

    “爸爸?”这不是《白鹿原》吗?成弈停止手中的玩弄,对于刚刚父亲说出来的话,不可置否,“我有请很好的律师...”

    绿灯开始放行,成父驶入十字路口的左转车道。两股尖锐的驾驶声向着SUV冲击来,成弈看着父亲那处如水帘洞般越逼越黑的窗户,又被自己身后袭来的声音召唤回头,成弈张着嘴,那声爸爸还没开口,两辆卡车挤压住SUV。

    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在诚惶诚恐里,与自己但愿永远只是个玩笑,但愿这世间,所有人的死亡都有迹可循。

    车窗的玻璃迸出蜘蛛网一般的裂纹,安全气囊上滴出新的血色蜘网,身体里也爬出新的蜘蛛网,雨水落在窗户上,或者会渗透进车里,在冲进人的身体里,一切都会散开,一张张网也会冲散。二十五岁这一年的这一刻里,在安全气囊的护拥下,成弈又回到了母胎里,蜷缩自如的状态。

    她在畸形的空间里,跟着这个世界一起晃了晃。

    这时,黄闻嘉手里正在玩弄的黑色钢笔,从指上滑落至地上,清脆“啪嗒”一声响。

    众人,漠然的双双眼,抬头看着他凝固肢体。

    黄闻嘉等右眼皮恢复往常,弯下腰拾起在自己脚边逗留了两圈的钢笔。

    *

    “#西城#下午叁点宁南路突发车祸,一左转SUV被两辆卡车挤撞,SUV内驾驶员因抢救无效死亡,副驾驶伤者伤况不明目前正在抢救中。经警方核实,两辆卡车司机其中一名为酒驾,另一名为毒驾。据现场多名目击者称,由于案发时正值大雨,只听见一阵巨大的撞击声。目前事故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紧跟在事故车辆后的司机,目睹了这场突如其来又蓄意已久的车祸。当大卡车迎上来时,他的车也被迫停压在与事故相仅差毫厘的安全范围,他在滂沱大雨中报警叫救护车。

    “李先生,成小姐在南宁路叁段十字口发生车祸了。”

    在没有任何救援来之前,他孤苦伶仃的雨中等,和等上甲板的鱼没有异样。他抹了抹脸上的水,跟面前快成废物的英菲尼迪一样,身体上的零件跟着松散。

    全体还在等交警现场疏通,司机在医护人员耳边念的不可开交,“送军总,送军总。”

    “这位同志,麻烦你让一让。”

    在交警的劝阻下,司机在这片汪洋中,停了很久,最后跟着成弈的伤躯,进了救护车。成弈的半边脸是血,右臂的伤口处已经开始接痂,死觉得她太可怜了,一定是在刚刚的车里被冻坏了,所以现在连手指头都发白。

    “李先生,周书记已经打过招呼了。我院会配置最好的团队....”

    李昊摆手打断副院长的话,“先检查。我就在门口守着,有问题及时沟通。”

    他呲着嘴重重地叹了口气,副院长跟着他去了角落,头顶“检查中”的红色LED光射在他的眼里,血气逼人,副院长垂着耳朵听他说,患者在叁年前做过一次清宫手术,无其他病史。

    当然,叁年前被李昊送到医院做人流的成弈,刚跨到二十二岁不久,和黄闻嘉分开也只有一个来月。

    那是一个黑云压城的下午,她刚从大楼出来立刻捂住了自己小腹。在对家HR发出诚挚邀请的时候,有个预感在心里早就呐喊千万次,她只是压着小腹听对方吹得天花乱坠。

    她倒是没拒绝对方的入职邀请也没有完全表达自己不会进一步考虑的意愿,说道,你也知道我考研这事连连碰壁,读书还是就业我还在权衡中。谢谢贵司的赏识,我会在今明两天内邮件给出答复。

    按下一楼的静止键时,她的小腹跟着电梯一起往下坠。整个人蹲着蜷缩在角落里,心中的荒凉如下体隐秘流动的热液一样,蛮横狂野又无目的散在额头上,虽然四肢无力但还是认真听了使唤,在忍一忍可以吗?她倒是以入世很久的职场人姿态走出了整栋大楼。

    成弈还是坐了下来,拳头里都是指甲嵌入粉肉的逞强,她咬着内唇在等车来,她脑子里还在想拒绝这次入职自己会失去什么自己又得到什么,自我欺骗总是能转移一丁点痛苦的,这时耀眼的大概是额头不断渗出的汗珠,还有渐渐如天际般死灰的脸。

    “怎么了?”李昊降下车窗看着她那副郁郁将止的样,探着身子过来问。

    成弈瞄了瞄还堵在红线上没有任何进展的快车,捂着肚子对李昊招手,她几乎是把自己坠到副驾驶座上,拉着安全带扣了两次没扣上,边捂着肚子蜷缩在膝盖上。

    “你这是生理痛?”李昊双手不知所措,应该放在她弓成鹦鹉螺的背脊上安抚还是先放低坐椅让她躺好帮她擦着额头的汗。当然,他的手就这样悬浮在两人之间,除了言语没有进一步的交涉。

    成弈的指甲直接刺进了李昊的肌肤表层,力量很薄也很冰凉,痛苦蛰伏了很久,渐渐变成变成眼泪落在了陌生人面前,“嗯...送我去医院可以吗?”断断续续,倏而,呜呜的啜泣在车里响起。绝望不单单是验孕棒上的两条红线,躲着不愿意面对先天的不足,那后天的造作就是自作自受,做不成母亲也突然在她的心里变成一个遗憾,她一辈子都不敢回头看。

    李昊扶着她躺在座椅上,系好安全带后帮成弈脱了鞋,她好像喝了雄黄酒的白蛇。看着她骇人又楚楚可怜的样子,李昊抽着纸巾帮她擦着额头、面颊的汗:“我开快点儿,你先忍一忍,想抱着腿就抱着。”

    成弈开始对眼前的温柔产生了错觉,打湿衬衫的眼泪像车窗前方压下的黑云一样,一团一团密不可分。对,她蜷缩的状态,像极了那只在爱的蛊惑中失望透顶还继续催眠的白蛇。

    李昊看了一眼突然默声的成弈,看了一眼后视镜,挪了挪身子过去拉起了快垂死左手,摸索着每一个关节,拇指最后停在合谷穴上按压。这一招,是他有次在餐桌上看黄闻嘉帮她按时偷偷学的。李昊控制着方向盘轻轻问她:“好些了吗?”

    成弈只是摇摇头,不做任何回应。她很自然地拽紧了李昊的手,有温度的地方能让她有微不足道的力量保持清醒。

    后来,李昊把她从车上抱下来时,北方独特的柳絮味又在宣告着春日是新生的季节。云朵和云朵默契的抱在一起,变成深浅不同大小不一的云团,互不相让争先恐后地穿过一桩桩钢铁,就要漫过这片森林,天空有一个巨大的窟窿。飞机划过天际,留下一条长长的伤疤。

    再后来,她躺坐在病床上等麻药消退,放在身旁的手机屏幕闪了又闪,成弈撇头看暗下来的窗外,此刻外面是什么样的灯火,那映在这屋里的人就会是什么样。李昊递来温水,让她好好休息。成弈抱着水杯取暖,问他:“医生说我以后还会怀孕吗?”

    “会的。”李昊拉着凳子坐在床边,“如果有下一次,你要格外小心。”

    “那...”她在心里彻底舒了一口气,眼泪比水温更烫,爬到了她的指缝里,“下一次我一定好好爱护她。”

    李昊递过去纸巾,“你不打算让黄闻嘉知道?”

    难以通透的感觉被熟悉的名字提进耳朵、眼睛、鼻子、喉咙,成弈咽下一口水,“不了,我捞不动。”她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继续说:“体检的时候医生说我这个情况怀上的几率太小,谁知道那次就中了。大概是知道了我不愿意让她来到这里,所以先惩罚我咯。”

    李昊听着都觉得是痛心疾首的事,她最后的语气干净又俏皮。夜里的独处,窗外照进的红光,很快填满了他心里的窟窿。“你不担心我把这事儿给他讲?”

    成弈直视着李昊的眼睛,那是自卑和自负的矛盾体,渴望和占有又在叫嚣拉扯。“不担心,你是唯一一个什么都不会做错的人。”

    “你这拒绝是给我往脸上真贴金啊?”李昊把刚抽出的纸巾在掌心中压成一团,离开了手掌的闭合,纸团做出了微妙的反弹扩张,他往空中抛了抛又接住,指尖弹了弹,真心话客气讲:“以后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忙的,搁下面子找我。”

    “不了,我想大家都要面子。”成弈做拳回礼。

    陌生人和陌生人总是有一种默契,聪明地躲开交汇的眼神,直奔在红光里重迭。

    李昊倒不觉得,叁年后的他在手术室门口为同一个人守着,是缘分。所谓的偶然,不过是我们对复杂的命运机器的无知而已。红色的LED灯像是慈爱的芸芸之神洒下的恩赐,落在他踱来踱去的心脏上,一刻都安抚不了。当然他承认,他拒绝听到她不好的结局。

    *

    成子由的眼泪像天空忘了关闸门,偷落在海里的雨水,密密麻麻的,砸翻了海上行驶的船,砸死了正在逃生的人,砸醒了蛰伏海里的水手,砸碎了在岸边等归来人的心。

    他断断续续地对着电话那边恳求:“我真的不想考试了。”

    来告诉他消息的是黄艾嘉和孙皓月,因为大雨,他们也是临近晚自习才找上正在教室里撑着半张脸莫名发呆的男孩。

    黄闻嘉在电话这边回答得毅然决绝,“不可能的,成子由!你姐姐从小对你的期待有多高,你不知道吗?你几乎是被她带大的,她半个儿子了。”

    成子由忏悔的双手盖住自己的脑袋,看着被泪水淹没的陌生人,问着屋里面的电话,“如果她也死了呢?”

    “不会。”黄艾嘉伸手去抱抱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孩,任凭他在自己肩膀上哭泣。孙皓月在成子由身后双手压住他抽动的双肩。

    这个瞬间黄闻嘉是如此渴求得到信任,从未有过,别无他求。他接到电话的那刻,脑子里是成弈被医护人员从车里挪出来的样子,僵硬、脆弱,淤青、血色,破碎、完整。他比任何人都渴望,她能和死神对抗一次,他想要她一直奔跑、不回头地奔跑。她不能被死神带走,带到去海天交接的大窟窿里,那里到底是海还是天,无人知晓。

    他以后要去哪里找?

    “你把眼泪收起来,听清楚。”黄闻嘉双手松着自己的眼皮,“从你来这个世界到现在,没有人比她更爱你,包括你父母。所以,你没有资格糟蹋她对你的期许,更没资格糟蹋她对你的付出和爱。你不是想上P大吗?你给我安安分分进考试不带任何事失误地出考场,P大准上,我说的够明白了!”

    “你他妈的别再哭了!我他妈的比你难受一万倍,哭有什么用?!”黄闻嘉即便是压住声音,但连着踹了几下墙角,也引出周正仁出来冷眼相告。

    他松着腰板闭眼无奈,额头挤压出纹路。他高出周正仁半个头,两人都穿着墨色长裤,却是一黑一白,彰示着叛逆和统领、幼稚和老陈、误解和体谅的博弈。黄闻嘉落得铅重的手掌在周正仁肩上,试着挪动一下,难以启齿“恭喜啊”,最后还是在周正仁的肩膀上拍了拍,言出朝着一边去。

    挪到安全通道,声控灯就一直没有熄下来过,“成子由,你不要那么软弱,你说你一直哭,能解决什么问题?!说服你妈和你一起办葬礼吗?你不能;能一个人去安妥墓地那一堆破事吗?你不会;就算现在你趴在ICU窗口哭,医护人员也就见怪不怪不会给你一点同情心。叁年前你哭着求她要跟着她一起生活,她也觉得难但是在你面前哭过吗?手术刚做完,人还没死呢!你是要哭死她吗?”

    “我不是你姐,你一哭我就会心软,许你一时冲动放你滚出学校。我现在告诉你,我以临时监护人的身份叫你在学校安安分分地呆好,你还有叁天就拍毕业照,还有四天就上考场,手指一算也就是72小时、96小时的事情,你他妈上自习打个盹就过了,刷几套试卷就过了,现在哭着要出去有屁用!”

    “手机拿给孙皓月。”

    成子由被黄闻嘉隔空骂地原地哆哆嗦嗦,黄艾嘉拿着纸巾一边擦着成子由脸上的鼻涕和泪水,她一时不知道是心疼成子由还是心疼成弈,保护的太好宠爱的太乖,完全不像一个快要成年的男子汉。她只是安慰,“我哥哥讲话很急,但是一定是为了你好。你不要泄气,高考也就还有四天,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我们一起加油好不好?她现在在ICU,等转普通病房了,我每天晚饭时间带你去看她好不好?”

    黄艾嘉说的轻声轻语,结果还是被黄闻嘉听到,那人在电话那头斥力:“考试之前只准呆在学校,哪里都不准去。”

    “我可以带你去看,偷偷地。”黄艾嘉憋着嘴气语着,很快又恢复原状态,“你爸爸的后事我们会帮着操办,你不要担心。”

    “成子由,你在听吗?”孙皓月又被手机递给成子由,成子由点点头,“嗯嗯”两声点头答应着。

    接下来,他问到自己麻痹,“你姐姐虽然知世故也做世故人,但她还没有好好折磨我,会甘心离开吗?”

    自问自答:“不会。”

    *

    在仪器平缓又安详地演奏中,黄艾嘉坐病床的左手边,希望成弈先不要这么急着睁开眼,她想要一个俗气的童话开端,成弈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人是黄闻嘉。

    雨后的天地,从空气里就能透出别样,站在高层的窗边,天早就开始亮了,地面的草坪里还能传来的蝈蝈声,黄艾嘉抱着双肘,耳边是新闻播报:

    “巨行集团事件追踪,巨行集团前董事梁生因涉嫌强奸未成年、猥亵儿童,被撤销西城政协委员资格。受案件影响,截止目前,巨行股票今日开盘暴跌超20%。巨行集团官微凌晨发布公开信,向梁生事件受害者道歉。”

    “下面播报另一则快讯,本市福利院董事文静涉嫌梁生强奸未成年、儿童猥亵案,据报案人提供资料显示,文静自2017年担任董事长期间,共向非法组织提供福利院儿童15名,未成年24名,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省新闻办昨夜召开新闻发布会,发布关于媒体报道勒木里矿区非法开采问题成立专项调查小组和并开展最新工作部署。调查组初步认定涉事企业涉嫌违法违规,谭建国等叁名厅级干部取消党籍被免职并接受组织调查。涉事企业负责人已被公安机关依法采取强制措施。省常委、市副书记周正仁同志,省副省长、省公安厅厅长赵敬远分别通报相关情况,调查进展将及时向社会和媒体公布。”

    “收到一则快讯,梁生案受害人之一、文静案报案人雷某目前已失踪。据悉,雷某未成年,根据监控显示,育才路十字路口附近为走失前最后活动范围。”

    “究竟是自杀还是离奇失踪,或者案件另有隐情,X行滨江路支行信贷经理李扬失踪案重新立案,我台将持续报道。”

    黄艾嘉关掉电视出了病房,在电梯口收到手机推送:“根香港媒体报道,环宇传媒主持人庄雯、总编严格涉行贿案件,今日廉政公署人员已上门拘捕。”

    热心的护士问是否需要早餐,她摇摇头说不麻烦了,我自己出去解决。医院门口流动的早餐摊吵吵囔囔,给这一天的清晨注入了新期许。桂花糕、红糖馒头、紫薯流心包,牛肉馅儿、芽菜馅儿、白菜馅儿、叉烧馅儿的包子在蒸斗上堆成一座小山。隔壁的大婶正在舀豆浆,前面的大叔还在给豆花调味道,路边的桌上一一两两正在吃着面条,有个人从她面前经过时正在和这纸碗里的东西,她从招牌上才知道,叫豆腐脑。她沿着这条小街走过去,都是成弈以前碎碎念的外卖小吃。但从各地赶来就医的人,脸上和步子都是匆忙。

    有时候,食物的馈赠不单单是为生理提供满足,反而是一场成长。黄艾嘉想到了麦兜,他拿着手里的包子知道了有些东西命里不在就别强求,有些事情量力而行就足够了,失望不好笑,愚蠢会失败。

    “妈妈,你快看,今天有雪山。”

    黄艾嘉听到路过的小女孩儿正指着自己背后,她转过身去,真有。远处金澄澄的天际上,云层堵成一层又一层,架起了雪山的顶。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把耳朵里的音乐调大,《步履不停》中的插曲《朝》,既然有阳光,有晨风,有车笛,有雪山,早晨有了不一样的稳到。地铁口,正好有个穿着棕色碎花的老婆婆在卖栀子花。她拿了两束扫老婆婆篮边的二维码时,注意到老奶奶的后脑勺棕色亚巧克力盘头的抓夹时,苦笑何止时尚就是个圈。可还是想拥有同款。

    而老奶奶对面,是一对卖泥塑的母子。母亲留着短发,只看为生活奔波的颜容,半倒在阶梯上的是她脑瘫的儿子。小招牌上写着小人10块钱一个,鞋垫5块钱一双,可早高峰时期愿意停下来施出同情的人太少了。黄艾嘉把阿姨捏好的十叁个泥娃娃都买了。她付款的时候看着阿姨手不停戳在心窝上,问是不是不舒服。阿姨很感激地解释道,老毛病心口窝总是一阵一阵地痛。黄艾嘉看着旁边眼神散涣的男孩,问阿姨明早还来这里吗。阿姨说还来。黄艾嘉说,行,我明天来团购鞋垫吧。阿姨说,你穿多大的,我送你吧,挣钱不容易,你可别乱花钱。黄艾嘉不好意思说,我想要43码给男朋友,有吗。阿姨从身后的袋子里摸出一双,给吧小姑娘,就这一双。

    她起身觉得心窝揪着一阵痛。对着小男孩说拜拜。她给孙皓月传了张图过去,一只手艰难的握住两束栀子花和十叁支泥塑,附上文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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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头脱险》老狼

    没有完,这章字数9K,我拆开了,结局放晚上9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