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
樱桃安静地看着玻璃柜台里陈列的各式平板电脑和电子手环,她的目光从左面扫到右面,又从右面扫回左面,看了半天也拿不定注意,只好无措地把垂下手腕的夹克袖子轻轻往上提了提。
这是件秦肃之从车里翻出来的黑色皮夹克,不知道是秦肃之自己穿着也大,还是樱桃自己太瘦,皮夹克套在她身上简直是一件直筒裙,领子一翻起来,从脖子到大腿都给她裹了个严严实实,总算不至于让别人看到她身上大面积的伤痕。
夹克的面料光滑,袖口才被她提上去一点,就很快又滑落下来。秦肃之百无聊赖地在樱桃旁边站着,见状就抓过她一只手,把夹克袖子往上卷了几折,又松开她这只手,去折另一只袖子:
“挑好了吗?”他问完这句话,见樱桃的袖口也被他折好,就把自己手腕上套着的饮料打包袋取下来,“你还喝不喝这个,我看里面的冰淇淋都快化了。”
他们两个说好了去吃草莓可丽饼,秦肃之本来以为樱桃饿着肚子多少能多吃一点,但是她的胃还是像之前似的,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可丽饼只吃了叁分之一就再吃不下,剩下的只好靠着秦肃之给解决掉了。席上樱桃还自作主张点了杯冷饮,秦肃之对她的食量已经不抱希望,果然这杯蓝莓冰淇淋果饮也剩了一大半,两人只好叫服务生用打包袋把冷饮装了起来,才一起出了餐厅来到商场。
樱桃看一眼透明的塑料杯里正在融化的蓝莓冰淇淋,想来想去还是摇头:“喝不下了。”
秦肃之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肯定不能再喝了,闻言只能叹气摇头:“你说说你得有多不好养,嗯?吃什么剩什么,养只猫都比你吃的多。”
樱桃不知道他这话到底算不算数落人,她想了一会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干脆顺着秦肃之的话说:“嗯,对,我不好养,辛苦秦先生了……?”
秦肃之正叼着吸管猛地吸了一大口蓝莓冰淇淋,听见樱桃犹犹豫豫说出这句话,他不知怎的,一时竟觉得冰淇淋甜甜腻腻的味道顺着食道灌进了心里,平时觉得难以下咽的甜食冷饮好像忽然就比之前好吃了百倍似的。他微微低下头看着樱桃,笑道:
“没事,别有压力,养起来辛苦才有挑战性,我喜欢。”他一边说,一边没忍住用空着的左手轻轻掐了下樱桃软乎乎的脸颊,“我就是觉得吧,你这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吃太少了。当然甜点冰淇淋什么的也不能当主食吃,你这个饮食习惯从根上就不太对。”
秦肃之还记得之前他带着樱桃出去玩的几天,这小姑娘别的不行,挑食的本领无人能敌,不爱吃的东西种类繁杂也就算了,还总剩饭,秦肃之为了哄她多吃一点饭总是动尽了脑筋。现在从伊甸园出来,樱桃这挑食剩饭的能力只增不减,秦肃之没别的办法,只能话里话外地说她。
樱桃就弯了弯眼睛,轻轻答应一声。她惯会搪塞秦肃之,态度总是极好的,秦肃之也听出来她就是口头意思着答应一下,无可奈何拿手指一戳她脸颊:
“你就仗着我好说话,可劲剩饭吧。”他又问,“挑好没,咱俩在这儿站了半个多小时了。”
秦肃之是带樱桃来买通讯设备的。他想着从今天起樱桃就不再是谁的所属物了,她既然要有她自己的生活,那相关的证件肯定要慢慢办理起来,电子手环之类的也要置办齐全才行。但樱桃在柜台这里看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导购小姐把每一款产品都夸出了花,也怪不得樱桃听得云里雾里头昏脑涨。
樱桃小声说:“我也不会挑这个……看来看去都差不多。”
秦肃之不由失笑。他本来是想让樱桃自己挑选喜欢的,就没打算随便给建议,听她这样说,才凑过去认真看了一圈玻璃柜台里展示的商品,指了四五款手环和平板电脑出来:
“这几个性能都差不多,你实在挑不出来的话,就挑个喜欢的颜色吧?”
这问题被秦肃之一简化,就变成了“黑红蓝粉白,你更喜欢哪个颜色”这种非常易于回答的问题。樱桃这下很快就有了主意:“那我想要白色的。”
“行,那咱们就买白色的。”秦肃之说。
导购小姐很有眼色地把樱桃挑出来的手环和平板通电进行检查,确认没有出厂问题之后,又精细地包装起来。秦肃之一手提着蓝莓冰淇淋果饮,一手从钱夹里摸出一张贵宾卡,交给导购小姐扣完款,就把她包装好的礼盒袋也拎在手里,招呼樱桃道:
“走啦,回家去。”
他身高腿长,才迈出两步,樱桃就不得不加快了步伐跟上来:
“这些一共要多少钱?”
秦肃之咬着蓝莓冰淇淋的吸管,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对他来说过于甜腻的冷饮,一边问:“咋,你还要还钱啊?”
樱桃叹了口气:“本来是这样计划的,但是我什么也不会,估计一时半会也还不起……”她说着说着想起来秦肃之为了把她带出伊甸园,还答应了萧驰要谈生意,比起今天买的手环和电脑,萧驰想要谈的生意才是一笔更大的,她连想都不敢想的钱,更别提要还了。
“算了,”樱桃说,“你当我没问吧。我欠你的这些,就是卖丨身也不够还。”
秦肃之一瞪眼睛:“卖什么身?小姑娘家家的,一天到晚想什么呢?”他牵过樱桃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柔软的掌心,放缓了语气,“你要是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当我在做慈善——做慈善是不要回报的,人家有个什么春蕾计划,咱们就弄个樱桃计划,专门帮助一个叫樱桃的失学小孩好好上学的,你看行不行?”
秦肃之的手掌比樱桃自己的大上不止一圈,樱桃低下头去看,男人深肤色的手掌严整地包裹住她的,干燥而温暖的触感好像是叁月里躺在草地上感受到的阳光。
樱桃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眼秦肃之的侧脸。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么纯粹的好人呢?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她想不通的问题有那么多,而眼下心里忽然冒出的这个问题,既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又让她觉得周身好像被春风吹拂而过,又温柔,又温暖。
樱桃想起这种久违的感觉。那大概是她还小的时候,有一年的春天,妈妈带着她去放风筝,风筝终于飞高的那一刻,她高兴地大喊大叫,一回头,就看见妈妈坐在草坪上,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但那究竟是几年前的事情,樱桃已经想不起来了
秦肃之开车把樱桃带回自己的公寓,两个人坐电梯上楼,电梯门一打开,就看见秦肃之的房门口的地上坐着个人。
是应云潜。
他依旧穿着裁剪得体的西装叁件套,但此刻坐在地上的姿势却很随意。他微微低着头,两条长腿一条曲起,一条则自由地舒展着,左手松松地倚在自己曲起的左腿膝盖上,听见电梯门这边的动静,就抬起头看过去一眼。
秦肃之牵着樱桃的手走到自己公寓门前,低下头看着应云潜:
“你这干嘛呢,地上不凉?”
应云潜根本不理他。自打樱桃走出电梯门,应云潜的目光就一直追着她,见她现在还能好好地站在秦肃之身边,冲自己很腼腆地笑一笑,应云潜才觉得原本心里堵着的一口气慢慢散开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脚的褶皱,朝樱桃笑笑,语气温柔:“你吃过午饭了吗?”
樱桃就点点头,又很客气地问:“您也吃过了吗?”
他们两个还在生疏地寒暄,秦肃之却已经打开了房门。他把樱桃领进屋里,帮她找出之前留在这的拖鞋换上,才说:
“他怎么可能没吃过,他大哥巴不得天天中午和他一起吃饭。”
应云潜最后一个走进来,顺手关上房门。他是得不到秦肃之亲手给他找拖鞋的待遇的,但秦肃之这里对他来说和自己家也没什么区别,于是他自己换上拖鞋,脱下西装外套挂好,一转身看见樱桃正解开宽大的皮夹克,目光就骤然一凝。
他快步走过去,紧紧盯着樱桃留有手指淤痕的脖颈,寒下声音:“这是谁弄的?”
应云潜平时和樱桃讲话的时候总是文质彬彬的,口气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冷过。樱桃被他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话,秦肃之就拉着个脸挡在她身前,没好气地同应云潜说:
“不该问的就少问两句,你能不能有点眼力见?”
应云潜心里的火一窜叁尺高:“这他丨妈是人能干得出来的事?”见樱桃被他骤然拔高的音调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应云潜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情绪过于激动了。樱桃太不禁吓,他不好在小女孩面前发脾气,只能用力喘了几口气,勉强压下了怒火,这才和秦肃之对视了一眼。
秦肃之扭头问樱桃:“你自己玩一会,我和你应哥哥谈点事情,行不行?”
樱桃十分乖觉,见他们两个是要避着自己,立刻点头说“好”,自己就往之前住的客房走。秦肃之打开冰箱门拿出瓶酸奶,又切了几瓣橙子,一并送到樱桃的房间里,见她已经趴在床上翻书看,才关上房门退了出来。
秦肃之照顾樱桃的动作太过熟练,应云潜想帮忙都插不上手,他干脆自己往客厅沙发上一坐,安静地等了一会。没过多久秦肃之就从樱桃房间里出来,他没急着坐下,而是又去冰箱找了两瓶苏打水,递给应云潜一瓶:
“喏。”
应云潜面无表情地接过饮料瓶,拧松瓶盖放气,目光紧紧地盯着瓶口不断溢出的小气泡。气泡起初还剧烈翻腾着,过了一会就再没了先前的嚣张,逐渐安稳下来。应云潜看着看着,终于低声骂了一句“操”。
秦肃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好好的总骂人干什么?”
应云潜把瓶盖拧紧又拧松,好像在借着这个动作发散自己的怒气似的。他说:“你之前没和我说实话。”他压着嗓子,也尽量压抑着愤怒,“你只说樱桃挨过打,你没说过是这么重的——”他几乎说不下去,“这次是谁?段思睿还是萧驰?”
秦肃之慢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应云潜也并不是要等秦肃之的回答。他怔忡了好一会,才低声道:“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人呢?……樱桃才十六岁,她还这么小。”
这问题秦肃之就更回答不出了。他拍拍好友的肩膀:“值得高兴的事是,萧驰已经同意以我家的帐篷生意做交换,把樱桃交给我们了。”
应云潜虽然一直和秦肃之保持着联络,但伊甸园里隔绝信号,他并不知道秦肃之具体和萧驰都谈了些什么。“帐篷?”他不禁一怔,“什么意思,萧驰要和你家谈生意吗?”
秦肃之把席间发生的事情大致和应云潜讲了讲,尽量保证应云潜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节,见应云潜把苏打水放回茶几上,不自觉地摸着下巴开始沉思,他才停下讲述问:
“你也觉得很奇怪是不是?我家值钱的生意这么多,萧驰为什么要和帐篷过不去?”
应云潜点点头:“而且这里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他说,“照理来说,你家这批订单相当于是白送出去的,因为这基本上等于是你把樱桃买出来需要的钱。但听萧驰的意思,他后续还想继续和你们秦氏合作,是不是?”
秦肃之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做生意不可能一直是一方吃亏,他这是有把握下一次能给我返利。”
应云潜:“可是怎么会呢?难道伊甸园除了是个色丨情交易场所以外,真的只是一个商务用地?如果是这样,伊甸园怎么会那么难进?”模模糊糊地,应云潜感觉到自己好像在杂乱的思绪里找到了一个微小的线头。但正当他就要抓住那根线头的时候,这种感觉却又转瞬即逝了:“除了性,他还能给伊甸园的客户提供什么?……总不该只是钱。”
他自己没能理清思路,说出的话却忽然给了秦肃之一点启发。好像有细小的电流在他的脑海里窜过,突然连通了之前没有想到的事情,秦肃之沉声道:
“……权力。”他重复了一遍,“权力。他可以给客户提供权力——没别的比这个更值钱了。”
秦肃之的客房隔音很好,樱桃用小叉子叉起一瓣橙子,放入慢慢咀嚼,一点都听不见外面在说些什么。不过她也无意去听,这一小瓣橙子吃完,她就放下叉子,打开了秦肃之刚给她买的平板电脑。
电量不是很充足,但也勉强够用。樱桃趴回床上,把平板连上秦肃之公寓的网络,随后打开了浏览器的页面。她想了想,还是先敲下了秦肃之的名字,点击了搜索。
出乎她的意料,秦肃之作为一个典型的商二代,在网上的信息居然很少。偶尔几个相关的,还是不知道哪家公关公司发的通稿,说秦氏的公子念大学的时候经常翘课,后来靠着父母安排,才花钱去读了一个MBA。樱桃通览下来,发现基本每篇都在说秦肃之学习很差,只知道和别的二代吃喝玩乐。
这些通稿里有的甚至提到了应云潜,说应家二少是秦肃之的至交狐朋狗友。樱桃顺着相关推送点进去,立刻被夸张的标题吸引了目光:应家兄弟当街对骂,原因竟是……?
樱桃定睛去看,文章洋洋洒洒,从一张照片开始讲起。照片看起来应当是好几年前拍的,应云潜看起来只有十几岁,应云航也比现在要年轻很多,两个人分散在画面两端,单看口型和肢体动作也看不出是不是在吵架。这篇推送则言之凿凿,仿佛就在现场一样肯定两人当时是在对骂,由此引发了对往事的挖掘。
作者说,应家两兄弟从小就面和心不和,因为应云潜七岁才被应父带回应家,当时的说辞是应母心善,资助了一家福利院,又领养了应云潜。不过作者经过一番逻辑缜密的分析,认定应云潜是应父的私生子,来到应家就是为了和大儿子应云航争夺家产的,如此种种,说得有模有样。
樱桃半是好奇,半是好笑地看完这一篇文章,怎么也料想不到有的人居然会认为应云潜与应云航的关系不好。她虽然与应云航不熟,但之前住在秦肃之公寓里的时候,应云潜几乎每天早上都过来送早餐,他与秦肃之的关系好,说话也不怎么避着樱桃,基本上是叁句不离他大哥。樱桃想,应云潜对他大哥的孺慕之意要是能实体化,一定会装满秦肃之的整间屋子。
八卦文学果然大多是不可信的,樱桃关掉了这个页面,转而打开一个企业查询的网站。
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认认真真敲下“周振龙”叁个字,按下回车。
周振龙有着蓝色背景的免冠照片很快弹了出来,樱桃对他的样貌实在是太过清楚,因此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便继续向下看。周振龙担任着多家公司的股东,樱桃大致看了一遍,发现是一些投资公司,能源公司和慈善公司,没什么特殊之处。她于是伸出手指,点开了周振龙担任法定代表人的公司链接——
腾风健康信息技术有限公司。
樱桃凝神去看这个公司的信息,发现腾风成立于四十年前,融资信息在这些年来更是一轮又一轮,显然生意是蒸蒸日上。周振龙作为大股东,手上持有90%的股份,而剩下的10%的股份,则分别由两个人平分持有。
樱桃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在不受控制地加速。她只好深深地再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看清那两个持股人的名字:
陶钦,陶锐。
樱桃知道,这两个人,是妈妈的亲哥哥,也是自己的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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