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你几乎一夜未眠,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还是一点睡意也无,轻手轻脚的起身准备去窗边看看月色,却发觉今晚守夜的春菀也正在灯下绣着花样,一副毫无倦意的模样,便索性裹了件狐绒披帛,提了灯与春菀一起在园子里来一出秉烛夜游。
春菀她们作为你的陪嫁丫鬟理应和你一同嫁过去的,但你对那太监阮籍的情况还知之甚少,为求稳妥,便也商议好暂且只带春菀和夏珠两人同去,冬藏虽性子憨直,但秋楠却细致稳妥,若是以后有何状况,也不至于完全的被困其中连个递信的人也没有。
明明一切已经准备就绪,但不知为何,瞧着房间里那繁复精致流光溢彩的喜袍,你就是忍不住生出些不安与烦躁来。春菀也细心的觉察到了你的低落情绪,只为你默默的执着灯,安静的陪你在园中缓缓踱步。
你的心绪纷杂,月凉如水,林间草木中不时响起声不知名的虫豸清鸣,身上裹着的狐裘披风十分保暖,有风从湖面吹来,看着洒了层清辉波光粼粼的水面,你忽的想去湖中心的亭中坐坐,便带着春菀往通向湖心亭的小桥走去,路过一棵叶已落光的紫藤老树时,你才突的想起这似乎是许久以前你第一次写信与石燕相约会面的地方,只是那时还没有赐婚一事,你还一门心思的想着与宿淮安达成男耕女织的结局,不知不觉间,竟已过去这么久了······
月光撒在桥上,像一层白茫茫的冰霜。你驻足在桥中央,执着灯笼往下望去,有湖中的锦鲤因这微光而浮上水面,摆尾间漾起圈圈涟漪,你纷杂的心绪仿佛都随之而平静,只静静的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忽的有一瞬分不清这到底是宋清许,还是你自己。
你才突的警觉,你竟已许久未想起过“回家”这个词了。
一股寒意缓缓从心底爬上来,你忍不住猛的打了个寒颤,扮演大家闺秀的宋清许已几乎变成了你本能的一个事情,因而OOC系统也已许久未曾出现过了,而那可查看的文案与系统提示也随着女主叁妹的入宫而暂时看不到,若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清楚楚的明白你从何而来,你几乎便已经是作为“宋清许”这个角色而存活在这个世界了。
春菀被你支使回房替你取来暖炉,你提着灯沿小桥缓步行至亭中,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有些走神的看向琉璃灯中一下一下跳跃着的火苗,摊开掌心看条条分叉的命线,就像你穿越以来在系统下挣扎求生所做的一次次不可回转的选择。
你其实从不因这些爱恨纠葛而生出丝毫游移,这些NPC们爱的只是你所全力扮演的“宋清许”而已,他们从不曾真正认识你,这种戴着面具的爱,是绝不可能产生什么真正的心意相通的。
若你换一种方式来到这个异界,你大概也只能选择去融入,去改变部分的自己而适应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或许还能试着去真正的爱一个人,而他也会真正的接受并爱着这样的你,就这样平平稳稳的过完一生。
但却绝不是如今这样,因为“OOC系统”而被完全的割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你只是在扮演宋清许,你本身的一切都在这个前提下变得一文不值,你或许已经在这样不知尽头的角色扮演中有些被同化,但“宋清许”这个完美符合大家闺秀人设的躯壳,却并不会被你本身的思想观念而改变分毫。
他们越说着爱你,便越使你不甘心,明明你就这样活生生的站在这里,却没有一个人看到你。
你试图想明白,若是一个坏人装了一辈子好人便也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好人,那如果你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这个ooc系统,扮演了一辈子宋清许而活下去的你,又到底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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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菀已抱着暖炉快步的向你走来,还拿来了些不知哪一年乞巧未放完的莲灯,你瞧着登时来了些兴致,起身蹲到了湖边将点燃的莲灯放进了水里,一盏盏幽幽的灯火随着湖底活水的暗流越飘越远,有风从湖面吹来,你不禁将怀里温烫的暖炉愈抱紧了些,之前那些纷杂的心绪反而平静了下来。
你只静静的倚靠在亭柱上,终于重新打起了精神开始盘算接下来的计划安排。
你自然也知道自己心态的失衡已愈发严重,这样长期人格分裂般的演戏,你已经逐渐有些脱离不了“宋清许”这个角色带给你的潜移默化了。但既已身陷樊笼,也没什么专业的心理医生可以为你调节出现异状的精神状态,那索性不再去想,反正至多也不过一死,便是最终无法从这个系统世界中逃脱,能凭你这个炮灰女配的一己之力去搅乱这场游戏,那也算死得其所了不是吗?
想着明日的大婚,你那个未来的夫婿,东厂掌印太监阮籍,无论他是人是鬼,也自是到了见个分晓的时候了。
如今女主叁妹已入宫,虽听你阿爹说的如今皇帝整天忙于朝政无心处理选秀的事宜,但凭借着惯常的套路来说,男女主总会有些与旁人不同的缘分,若是进展顺利,恐怕两人已经成功碰面一见钟情之类的了,便是还未得见也不要紧,那自是你女主叁妹去烦难的事情,你尚还不用替她操这个心。
而你头号目标却是那阮籍,
阮籍此人的来历倒是甚为简单,你阿爹只叁言两句便说了个清楚明白。
他只是个普通的贫苦人家的养子,有些说法是他出生在那下九流的教坊里,被龟公随便扔在了户人家门口,也是他运气好,那户人家虽也家徒四壁没甚银钱,但男人却是个识得几个字的穷酸秀才,素日里靠帮人誊写书信复抄书籍赚些小钱糊口,夫妻二人成婚多年却还未得子嗣,又家底微薄纳不起妾,因而瞧见这寒冬腊月里被丢在门口冻得乌紫的男婴,便也喜气洋洋的收留了下来,据说被抱进屋时连脐带都未剪断。
他幼时便聪慧机灵,五六岁便能识文断字,只民间向来便有个说法,说那一直生不出娃的人家便最好去领养个回来,肚皮一瞧见有了小孩,嫉妒之下便更容易怀些,那书生夫妻也是如此,没过几年妻子便有了身孕,生下了男丁,香火也终于有续,本也就这样一家和乐,只好景不长,恰逢灾年闹饥荒,原本能勉强维持生计的书摊也没了生意,便是大人也自身难保,更何况还要供养两个尚还年幼的稚子,因而只得狠狠心将没有血缘的养子卖给了来宫外收肉鸡的司礼监老太监,以此换得了几两散碎银钱糊口。
这样的出身虽听着有几分凄苦,却也是半点不新鲜的,宫里每年都要去宫外挑些模样规整的小男娃来充作司礼监的“后备役”,原本这些都是司礼监的采买部在每年的固定时间统一收人,但皇宫里都是些心眼比莲蓬都多的聪明人,一代新人换旧人,那些资历老的大太监们为了提前拱好自己的亲信们,便也都会提前去皇宫角门寻摸些可塑的好苗子,只领着人去那司礼监划过名额,在还小的时候便认作干儿子收在身边,方才可培养出忠心耿耿的犬足来。时日久了,每年角门这儿便是从不冷清的,正经富足人家哪会送自己的娃来遭这个罪?便多是些贫苦人家迫不得已来换个口粮,或是见钱眼开的人牙子拐的些生得俊俏的幼童来卖,那些宫里的嬷嬷太监们最会掌眼,生得粗粗笨笨的根本卖不出去,即便小孩子大多都面黄肌瘦没个好脸,但这些挑人的老嬷嬷们只消上手摸摸骨,便能晓得这娃值得起多少价钱。
而阮籍,便是这么被选进了王德善王公公的手下,银货两讫红印文书一按,胯下那二两子孙根一断,就此亲缘两清,入了这朱瓦高墙的宫门,从一个不起眼的御书阁洒扫小太监,成了如今的东厂掌印,圣上跟前一等一的宠宦亲信,也是你即将要嫁的御赐夫君。
但当今圣上年少亲政,且并非皇太后嫡子,生母只是位份不高的良嫔,且在先帝去后不久也便因病仙逝,虽追封为了皇太后,但到底是差了点身份底气,因而一直被朝中的世族钳制,尤其是以皇太后亲族的右丞相杨平一派为首。弘农杨氏往上数十八辈都是根正苗红的皇亲贵胄,莫说是朝中贵族一脉皆对其马首是瞻,便是像你爹这样老奸巨猾走纯臣路线的低调世族,私底下也是与其联络有亲不敢有丝毫轻慢的,更莫说那些根底不深见机行事的寒门一系了,因而他这皇帝的确当得不甚痛快,连当初为集权设立的东缉事厂,也是在武将一派的领头羊李世姬将军的倾力支持下才得以落成。
这些情报都是你从你爹每日都要向你分享的“关于卫秀小儿吃瘪的两叁事”中通过各种碎片信息整合推测而来的,你这自不是闲得无聊,你只是习惯在攻略前尽可能多的掌握些对方的情况,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既然一时无法轻松去探查搜集有关阮籍的情报,便也只能从旁敲侧击中入手。
东厂只效力于天子,但天子尚且在朝堂举步维艰,连个土改新政都推行得磕磕绊绊,那想必作为天子近臣的阮籍,应该也是日子过得并不松快才是。
这样想着,你心倒是放下了大半。
毕竟若是你能按计划顺利攻略下他自然好,你倒不是有多在意这桩婚事,而是在这个时代背景下,这个选择是最明智有益的,甭管他是什么身份,能在夫家站稳脚跟的便利处都是远远比你自个儿在后院各过各的独自美丽来得更多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尽管你如今还是你爹捧在掌心的明珠,但时日长了,待你二弟也娶了贤妻有了一儿半女,你这个已经嫁人的小姑子便是受了委屈也不好一直往娘家跑了,因而你必须得未雨绸缪,你并不是要攻略阮籍,你只是要攻略下你待嫁的夫君,只是恰好他姓阮名籍罢了。
既有好便也有坏,你自然也有不能攻略下他的打算。
只若是到了那时,你倚仗的便也就只有那张御笔亲赐的婚书和你左相嫡女的尊贵,赌一个他不敢轻易欺辱与你的可能,但他本就是太监,躲得了明处的恐怕难免暗处受些委屈,那你自然是喜闻乐见他的颓势,他若是仕途顺畅春风得意,你哪儿还有半分立足之地,便自是更希翼着他始终矮你一截,若你不能让他怜你,便只能以权势压他,使他纵是心生怨怼,也不敢对你起半分欺辱的心思······
一番思忖间不知不觉已至深夜,手中的暖炉也已有些冰凉,你这才钝钝的想起该回房歇息了,便只对着面有愁容的春菀点了点头,不疾不徐的缓步往碎清轩踱去。
裹身的狐裘也沾了这叁更的露气,触手只觉有些湿滑的一片,你只解下披风借温水洗了洗寒气,春菀为你细心的掖了掖被角,这才轻手轻脚的准备熄灭桌上的烛火,你只在闭眼前看了眼那挂在房内奢华精美的大红嫁衣,突然鬼使神差的生出些疑问:
明日便是大婚了,他会来劫亲吗?
烛火灭了,屋内又陷入了一片沉寂的黑,窗外有螽斯在有一声没一声的凄凄,只有廊下的大红灯笼还燃着热闹的暖光,借了那窗纸贴着的大红喜字,将颤巍巍轻悄悄开花的墨兰也染得艳红,盛京的冬到底是来得迟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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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有身着大红花袍的童子在前鸣锣开道,其后竟是八匹通体雪白仅四蹄着墨的高骏宝马仪仗开路,这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侍从与其说是迎亲的男傧相,倒不如说是贴身的护卫来得恰当,虽也都着暗红官袍,但腰间那制式统一的刀器佩剑,再加之面无表情的的冰冷模样,便使得原本该喜气洋洋的仪仗队莫名添了些森然的肃穆感,所经之处便是连夹道围观的熙攘吵闹都安静了不少。
紧随其后的新郎官倒瞧上去可亲了不少,个子高挑挺拔,但身形却有些瘦弱单薄了,便衬得一身剪裁贴身的大红喜袍也穿出了些伶仃之感,眉眼稀疏寡淡,一双单薄的细长凤眼略微上挑,鼻尖有些秀气的微翘,唇薄而无锋,再加之隐隐透出的一种不健康的青灰唇色,额间的玉带将顾盼间的艳色一压,便使得整个人第一眼看去有种大病未愈的羸弱感。这样一幅病弱贵公子的模样自然和民间传说中那恶鬼夜叉般的东厂厂督形象相去甚远,刚刚那因威严仪仗而压下的窸窣讨论声便再度的沸腾了起来,自有那结实的年轻壮汉凑在人堆里挤眉弄眼的和同伴促狭这太监果然就是比男人要瞧着干瘦娘气些,却也不乏有心善的姑娘婆子惋惜几声如此俊俏的少年郎怎地就这么命苦的入宫当了个不男不女的奸宦······
八抬大轿的迎亲队伍便在这众人的围观瞩目中渐行渐远,这场自赐婚便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荒唐婚事,也在今天终于要落下尾音,便是那被许给个太监的贵女自是惹人怜悯,但这热闹的盛京人来人往,坊间茶肆的风流韵事传了又传,也终归不过是事不关己的瞧个热闹,一场众说纷纭的闹腾后,红烛昏罗帐,断雁叫西风,八抬大轿将落泪的女儿一装,沿街跟亲的顽劣童子也大着胆子上前讨个彩头,那装着吉利喜钱的红包到底是比同情来得有分量,围观的人群便也都顾不上自己先前咂着舌对这“太监娶亲”的鄙夷不屑,只争先恐后的挤上去堆着笑送上些吉利话,好从那些荷包鼓鼓笑逐颜开的喜娘手里掏得个一子半厘的赏钱,有手快抢得了大红包的童子只欢天喜地的撒开腿跑去,踩着一路鞭炮燃尽的破碎红纸,声音惊喜而高亢的沿街奔走相告:
新娘子,出嫁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