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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独孤氏,立於大魏,巍峨不摇三百多馀年,赫赫历史,可祠堂却只是个不起眼的石房,位在宫里的幽静处,不见堂皇或是奢靡。祠堂的四周,除了专门的侍卫来回巡守,几乎杳无人声,灯火不兴。

    月,顶头而挂,续卿看了看时辰,戌时已过,还是不见文德走出。她将设於两侧,厚重的木门轻推了开,悄然走进。

    堂内,烛火摇曳,光影浮动。文德一个人跪在牌位之前,凝神沉思。

    续卿看着自己心中所念之人,转身,掩上了门。

    “文德,” 她抒口气,轻声唤道。

    续卿的脚步,还有呼唤,淡语轻飘,文德听见了,可她仍是朝着先祖,没有将头回过。

    文德的背影,续卿自她身後看上去,是有如千金万担般的沉重。

    过去,她的双肩之上,背负的是身为大魏皇帝的重责大任,可如今,除此之外,另外还有一层,是文德对於江山传承,对於太子的养教之责。

    或许是因为烦躁不安,文德礼衣上的系带,还有头上戴着的冠冕,都解了开。连她梳着的长发,也放了下来。

    续卿什麽也没说,走到她的身旁,默默跪下。

    “朕会处死尹思衍,你别怪朕。” 文德头也没回,一双眼睛盯着桌案上的先祖牌位,喃喃说道。

    “尹思衍,数次对皇上不敬,咎由自取,任凭皇上发落。” 续卿同样看着眼前,轻声回道。

    这一回,尹氏触怒天威,续卿只求父亲能够安享晚年,至於其他,她已不多作奢想。

    “另外,朕想过几日便让朝宣去到锡安,让赵承带着,”

    太子,着实是个难题,不过文德似已有了想法,她若有所思,还在思酌,“他的年岁,正是成长之际,要是待在宫里,整天对着朕,指不定还要与朕起冲突,”

    关於朝宣,文德想了很多。他毕竟是男儿,又有志於沙场,文德觉得,还是应该尽早让他去北边看看,增长历练。

    “还有,朕不想他整日对着你。” 话说到了续卿身上,文德喉咙一哽,“朕觉得,怕是不好。” 不知怎麽说下去,只好简洁道。

    朝宣是用什麽态度,在看待续卿,文德不愿再多想。

    是也好,不是也罢,文德只想赶紧将朝宣送出宫中,才是能够消解自己心里疑虑,唯一的方法。

    “恩” 续卿对於文德要如何处置朝宣,没有一点意见,也不在意。

    “你的父亲......” 丞相尹国公,齐家不严,尹氏後辈惹出这麽些的祸事,这条罪,文德不能不治。

    可尹国公之於大魏,功高厥伟,该如何罚,文德还没有定论,她琢磨着,是该如何,才能得当。

    “该如何,便如何。” 续卿在旁,双掌合十,“皇上切勿因为臣妾,而对尹氏有丝毫的怜悯。” 她的口吻,是少见的坚定。

    朝堂之上,仗着自家的权势,公然违逆皇上。文德要是受制於父亲,为了自己,不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日後将如何立於百官之前,领着大魏。

    “朕,也是这样想。” 皇后既然明白事理,文德也不需多说,点了点头。

    尹氏,还剩下一个人,尚未发落。

    “臣妾的族人犯上忤逆,臣妾失德,无以自居为后,应亦一同领罚。” 续卿对着独孤氏的列祖列宗,向文德开口领罪。

    “朕没想罚你,” 文德的双眼,映着堂内的烛火,曳曳生辉,“就减半年的俸禄,另外在这半年,没有朕的允准,不许出皇后殿。”

    “如何?” 文德终於转过头,问了问她。

    减俸,加上禁足,对宗族之中,出了叛乱之罪而言,这样的处置,根本不能算是个罚。续卿明白,这是文德对自己的偏袒,是她的刻意维护。

    她伸手,脱去了头上的发簪。

    清发落下,示以领罪。

    “臣妾,谢皇上大恩。” 她平静道。

    御前脱簪,文德看着,这是形同於自己废后,她才会有的表示。

    续卿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是觉得自己居皇后之位,这样的罚,太轻。

    “你要朕废你?” 文德问,她侧过身,认真看到了续卿,

    “朕今日,是众叛亲离,” 对着自己的皇后,文德压抑着的情绪,再无法忍,也无须再忍,

    “臣子不要朕,太子也不要朕,难道连你,也不要朕?”

    在续卿眼前,毫无遮掩,崩溃的,是一个皇帝的自尊,是文德对自己,无法言喻的失望。

    “今日之事,原就是因长公主和皇上而起,” 续卿语气淡然,落着的长发,不戴装饰,在静谧的祠堂中,反倒衬托出她内心沉静,

    “说到底,还是臣妾的不是。” 烛火的红光,映不进她的双眼,她看着文德,如她的人,温婉柔情,不拖泥带水。

    堂中,除了牌位,并无多馀的置物。几句人声,纵使低沉,可回音还是有如朝暮之时,敲响的大堂之钟。

    鸣鸣之声,回荡於幽暗细狭的石房内,,即便不仔细倾听,一字一句,仍是清晰可闻。

    有些话,缠结於三人之间,太多年。

    续卿的心跳着,可她看着文德的双眼,仍是深不见底,宛若在一个无风无雨的夜,置身於偌大的水塘中,一丝波澜不兴。

    这个后位,自尹思衍闹腾时起,续卿便想过,自己是再坐不住。

    “你不要朕,” 文德重复道,“选在了今日,朕的生辰,你说你要朕废了你。”

    虽是跪着,但文德的身子向後退了些,她回看着续卿,眼中浮现的是不解,还有愤怒,以及难过。

    “那日,内官来禀,” 续卿的声音,不似她的目光镇定,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她振了振自己,继续说道,

    “说您已把自己,给了长公主。”

    虽是颤抖着声,但续卿尽量不让自己在文德的面前,太过激动。

    “请皇上告诉臣妾,若是不废,臣妾应当如何,又还能如何?” 她问道,语气没有一丝的强硬。

    独孤安康,她的存在,是横亘在自己与文德之间的一座高峦,再怎麽努力,都越不过她。

    文德默然,别过了眼。

    续卿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着上头,无名指上的戒指,“这是成婚之时,礼部让人送来的。”

    “大婚那日,皇上晕过,怕是忘了吧,” 她低头看着,几滴泪水,就落在了戒指上头,

    “这枚戒指,还是臣妾自己戴上的。”

    泪水,只有几滴,便都忍了回去。续卿抬头,清澈的目光,看着文德。

    “是臣妾错了,就不该自己擅自戴上。” 在文德的面前,她用力一使,脱去了指上。

    戒指,续卿握在手中,紧紧握着。

    “续卿.......”

    这般委屈,这般哀怨,眼里之间,满是对两人之间的情份,道不尽的纠结,这样的续卿,文德从来没见过。

    欲说些什麽,可也什麽都说不出。

    风声萧萧,长夜漫漫,在阴冷的石板地上,两人跪了许久,不发一语,只是互相看着。

    突然间,祠堂之外,传来了天瑰和安康的轻语之声。

    此刻,听见长公主的声音,续卿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悦,她摆过脸,略皱了眉。文德明白,眼下是不能让安康察觉堂内,也停了话,倾耳静待。

    续卿抬眼,看了一眼沉默的文德,摇了摇头,无奈一笑。

    明明自己和她,才是成了婚的,可为何此时,却像是在偷情一般......续卿倒有些希望,长公主就推门走了进来,看见如此情景,依她的性子,或许事情还能尽快有个了断。

    不过,只等了一会儿,外头的声响,便逐渐远去。

    “续卿,朕不会废你,”

    文德移了眼神,看回祖宗的牌位,“朕要是废了你,人人会以为,连朕的皇后,都和尹思衍一党有了合谋,想夺我独孤氏的江山。”

    “何况,朝堂之上,朕不能没有你的父亲。” 文德断然,果决地说。

    此话一出,续卿握在手中的戒指,落在了地,

    “臣妾的存废,皇上考虑的,就只有江山社稷吗?” 她轻叹的,是两人之间,这麽多年的真心付出,真心相处,望着文德的漠然,忍不住问道。

    戒指,顺着石纹,滚到了文德的身边。

    “不只是江山社稷,还有朝中势力,朕不能让姜家一门独大,朕的太子不能受制於人,还有太多太多,都是朕应该要去想的。”

    文德捡起戒指,摆在手上,凝神注视。

    “是朕对不住你,” 她将戒指握住,转头说道,“朕是皇帝,不能对不住天下臣民,只能对不住你。”

    “你是朕的皇后,至朕死时,都是如此。”

    文德牵起续卿的手,将戒指重新戴上。

    “皇上,您有没有想过,这麽多年,您对臣妾,究竟有没有过,一点的动情?”

    看了自己手上,再次戴回的戒指,续卿抬头,望向这双令自己深陷其中的深邃,问道了她。

    “您敢说,不废后,真的完全是因为大魏江山?”

    这些话,缠了自己太久,已成枷锁,当着独孤氏先祖的面前,续卿不打算再隐埋,“这些年,您几乎不与臣妾共寝,是为了什麽,难道您心里真的不知?”

    虽是追问,可续卿的语调,还是与往日相同,平静轻声。

    文德看着她,“别说了。” 沉声说道。

    总是不愿面对,文德这样的神情,续卿见过太多,一点也不畏惧,

    “您是怕把持不住自己,这才不愿来。” 她吸了口气,没有顾忌,直白地说。

    “朕说了,别再说。” 文德皱眉,制止了她。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续卿无视她的威吓,还是说道,“皇上,您越是抗拒,越是躲着臣妾,”

    “就表示您的心里,是在意。”

    续卿的话,一字一针,见血扎着。文德的双手颤抖,她想站起,却不知是因为跪了许久,还是被说中了心事,双脚一时使不上力。

    “臣妾说的,皇上以为,长公主待在您的身边,她会看不出?”

    长公主独孤安康,是何等的女子,她与续卿,多少年了,彼此之间,再熟悉不过。

    “请皇上恕臣妾直言,您的神情,足以说明什麽,这世间上所有女子,对着自己所爱之人,都能看得出,”

    “更何况是她。”

    说完,续卿也不再说了,她放开了文德的眼神,站起身,“若是皇上决意不废后,天已晚,臣妾先告退。”

    留下空然的文德,续卿拉过衣摆,推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