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7
狮城气候湿润多雨,所以寺内建有很多连顶长廊供人们休息避雨。长廊曲折回环,纵深宽阔,造型也别致,脚下铺着红色的地砖,廊檐上镌画着浮雕与壁画,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
没有座椅。
此时的檐廊下已经站着一些短憩的游客,薛眠有了刚才的经验,挑的位置尽量避开人多处,准备等人少一点了再进殿。
等待的间隙薛眠听到手机响了两声,但不是他的。费南渡按下通话键,道了一声“你说”后便手插着口袋往另一边走去,声音也随之渐不可闻。
廊檐外的树丛里隐约有蝉鸣声传来,薛眠将帽子放回包里,取出纸巾擦了擦额头细汗,顺便把裤兜里的手帕放到包里,等回酒店了洗干净再还回去。
费南渡很快接完电话回来,薛眠转头看去,忽然意识到出来这么久了,走廊里又晒不到阳光,这人怎么还把墨镜架着。
话说他不是应该戴着眼镜才对?
薛眠有些好奇:“你今天……没戴眼镜?”
“嗯。”费南渡点了下头。
“不戴也可以?”薛眠问。
“不可以。”费南渡隔着漆黑色镜片看着他。
“那怎么……”薛眠有些没明白。
“定制的,”费南渡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鼻梁上的东西:“戴它一样。”
“……哦。”薛眠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手机给我。”费南渡忽然向他递过去一只手。
“干什么?”薛眠面色一紧。
“别紧张,”费南渡笑了笑:“不是查手机。来,解锁给我。”
倒也没那么小气的想成是查手机,薛眠看了他一眼,没多言,手机解锁递了过去。
点开拨号界面,费南渡输一串号码:“这个是私人号,存好,以后找我可以打它。”
薛眠想起上次找姜蒙要他电话时对方曾提醒过,她给的是对公号码,即是说他的确应该还有一个对私号码。
只是无论对公对私,既然已经给了一个,而且自己并没有什么事情是要找他的,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再给一个私人号。
但给都给了,总不能当面删掉,薛眠拿着手机看了一眼,略抬高,确定屏幕不会被对方看到,在“联系人姓名”一栏里快速敲下几个字,将号码存进了通讯录。
大殿方向传来几声钟鸣响,不断有拜谒完毕的民众鱼贯而出,薛眠见人已经少了一些,便问:“现在过去吗?人好像没那么多了。”
费南渡推了推眼镜,转头叮嘱道:“走我后面吧,看着点路。”
大雄宝殿端重华美,正中间的佛祖金身宝相庄严,刚一进殿,第一感觉就是几乎睁不开眼——
一阵接一阵的灿烂金光铺天盖地而来,像是影视剧里加了特效才有的视觉冲击,仔细看,原来是殿內连墙壁天顶都勾勒着赤金色图案,以致整座内殿金碧辉煌,烨烨生辉,华丽的不像真实。
薛眠同样并非礼佛人,但跪拜叩首的动作并没有标准规定,便照着前排几名信众的姿势有样学样,等轮到他们时,虔诚的往一只金红色蒲团上屈膝一跪,双手合十,准备俯首叩下。
却在低头前一秒被一个声音喊住。
“想好许什么愿了吗?”
薛眠应声转头,费南渡同样双手合十跪于他身旁,侧着脸,看着他,一脸虔诚,一瞬不瞬,静然等待。
叩拜不一定非要求个什么,也可以只是一种单纯的礼敬神佛。薛眠被他提醒,竟也认真想了想,然后点头:“嗯,想好了。”
既然想好了,费南渡微微一笑:“那就发愿吧,心诚必灵。”
耳边传来阵阵僧弥的念经声,鼻间檀香清冽,花香清馥,于有声处听心跳,听呼吸,听自己默念祈愿,听人来人往,自己也成了佛前叩拜的一个小小信徒,心虔诚,意清明。
出了大殿,外面日头稍稍收拢,天色忽然阴了一阵。眼看时间已过正午,薛眠来时路上垫过肚子,一时没觉得饿,还是一阵不知从哪儿飘来的饭菜香提醒他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便问费南渡:“不早了,要不找个地方先吃饭?或者如果逛完了,现在下山也行。”
费南渡手负在身后,走得不紧不慢:“饿了?”
“不饿啊。”薛眠道。
费南渡稍抬下颌,指了一下不远处一座通体白玉石色的八角飞檐顶式建筑:“那就再去那儿看看,顺便留点时间让司机赶过来。”
他所指之处乃是寺庙内一处塔亭式建筑,名叫甘露戒堂。戒堂高两层,琉璃金顶,白石塔身,有八面,每一面都开有巨大通窗,戒堂内供奉的是毗卢遮那佛和胁侍菩萨,佛身雕刻栩栩如生,慈眉善目,照见众生。
戒堂不比大雄宝殿人流如梭,这里清净安宁,来的都是三两结伴的游客,绕着佛像群参观拜谒,见案前摆有功德箱和莲盏灯,有人解囊,有人点灯,求个尽到心意。
碗盖大的红莲盏灯摆了三排,旁边立着一位手持佛珠默声念经的僧人,年纪大约四十左右,生得和那佛像一般慈眉善目,虽没有刻意做表情,但脸上总挂着一点淡淡笑意,望之顿生亲切。
“想求一盏?”
费南渡见薛眠目光落在那莲灯上有一会儿了,以为他是想要,问过后也没待他作答便向那僧人走去。
这问话来得突然,举动也突然,薛眠愣了一下,自问并没有想要求灯,赶紧快步追了上去。
“阿弥陀佛,施主有礼。”僧人双手合十朝费南渡点了点头,微笑道:“这是祈愿莲,施主近日如果有愿想求或有事想解,不妨点一盏灯。莲灯长明,平安常伴,心愿到达。”
说来其实求神拜佛祈愿问安,这些费南渡是不怎么信的,倒并非因为他不学佛不念经所以不依赖这个,也不是因为唯物主义让他“子不语怪力乱神”。过去的前半生曾遇诸多红尘事,曾见诸多红尘人,顺也好,逆也罢,如何蹚过来的,他心里清楚。
都是打碎了牙齿和血吞,新伤旧疤全藏在一片薄衣料下,用不着求神庇佑怜悯给予解难,也谈不上佛光普照到他。
凭的只是一双肩膀,一副身躯,硬担了下来。
但今天到这一方香火鼎盛的禅院,见这人头济济的信徒,闻檀香,磕长头,谒神佛,忽然有了一种灵台被一扫清明的感觉,想着佛法或却也无边,冥冥中是有定数安排。
既然不信变相信,或者说不妨一信,那请一盏灯、许一个愿,好像也应景了。
“诶,等等,”薛眠轻拽了他一下,小声道:“我没说要求,你不……”
费南渡朝僧人颔了一首,转身看着薛眠:“也不麻烦,求一盏灯而已,既然来了,就当留个纪念。”
“……可我没什么要求的啊。”薛眠如实道。
费南渡笑了笑,问:“那刚刚在正殿里,你许的什么愿?”
“许……”
慢着。
这不是套话呢么?
薛眠立时打住,撇了撇嘴:“没什么,一点小事。”
费南渡不置可否,唇边依旧挂着淡淡笑意,不急不缓道:“不管是大是小,既然许了,多点一盏灯将心愿巩固一下也无不可。你说呢?”
是无不可,而且佛祖菩萨面前人得心诚意净,点灯不是坏事,他的话也在理,薛眠没有再拒绝的理由,便点头道:“那香火钱我自己来,你别替我出。”
“好,”费南渡笑了笑:“一人一盏,各出各的。”
向僧人问明了点灯步骤,出国前提前换好的美金此时派上了用场,二人各捐了一百现钞投于功德箱內,香烛燃灯,手捧红莲,于毗卢遮那佛金身前双膝跪地,虔诚祝祷,埋身叩首,一起许下各自不为旁人所知的心愿。
僧人接过莲灯置于佛像下方的案台上,那里已经丛丛灯火长燃不息。待摆好灯,僧人从一旁的方桌上取了两张纸并两支笔递上前给二人,笑得和善:“都说落纸成契,二位不妨和其他施主一样,将刚刚所发心愿写下来。莲灯下面有莲座,可以把纸放入其中,这样就能更加与佛祖心意相通了。”
薛眠从前少有到寺庙,更何况是异国禅院,殊不知这其中规矩说法这么多,倒也没觉得麻烦,向僧人道了谢,接过纸笔,递了一套到费南渡手边:“入乡随俗,那我们……就写吧。”
本来觉得是多此一举,许愿在心,落到纸上又哪有刻在心头来得虔诚。不过不知是不是薛眠这一声“我们”使然,费南渡原本可有可无的一点兴头像是被酒炉暖过似的,从冷淡到温热,不过须臾之间。
垂下眼眸,看了看那只递在自己面前的手,抬手一接,应了这邀约。
戒堂里有供僧人休息用的长桌板凳,二人并排落座,各自将纸铺平捋顺,薛眠握着笔,盯着雪白的纸面想了一会儿。
他的心愿说来简单也不简单,就四个字——平淡如真。不久前跪在大雄宝殿时他在心里默默祝祷这四个字,求愿自己往后岁月都能像现在一样,平平淡淡,真我不瑕,待人待己不必窠臼束缚,能坦荡,能通透,能得一点真正自由。
需知做到这步他曾付出过多大代价。
所以现在才这么眷恋一份简单的平淡。
正出神间,一阵“沙沙”声传来,微微侧过脸看去,费南渡已经提笔走字写起来了。
薛眠收回目光也收回神思,定了定,于白宣上落下第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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