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无辞(四)
阿绯将手放到腰带上,缓缓地将外衫褪了下来。
何遇面色骤变,咬着牙:“出去!”
一双柔荑颤抖着扶上他的肩,阿绯颤声道:“我们曾有过婚约。”
何遇身体一僵,用力把人推开,继而摸出一把匕首,迅速地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刀,顿时鲜血横流,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头划下,疼痛让他清醒了些,吼道:“滚出去!”
阿绯被推得踉跄,伏在地上半撑起身,目露凄惶,泪水夺眶而出:“即便是这样的境地你也不愿意吗?”
何遇无动于衷。
阿绯坐起来,仰头看他,脸上满是泪痕,嘴角微微抽搐,近乎难以启齿:“我知你心里有人,可、可你们都是男子,又怎么能在一起?”
何遇滚在床上,弓着身子,薄薄的锦被几乎要被他撕碎,喉间的喘息近乎破碎:“都是男子…那又如何?”
阿绯一愣,须臾惨然一笑,“好一个‘那又如何’。”
旋即从地上爬起来,整理好衣衫,哀莫大于心死:“罢了,本就是我强求来的,如今那一纸婚约也早已作废,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干系。”
人走了,何遇瘫在床上,只觉腾腾烈火烹烤着自己,连身体里的水分都要蒸发殆尽了,他闷哼着,无论怎么纾解都无济于事,心里莫名涌上一股恨意,床板上被他抓出一道道深痕。
门又被推开了,他的神志徘徊在崩溃的边缘,恶狠狠道:“滚!”
那人却没有走,反而卷着清凉气息向他走了过来,微凉的手指抚在他脸上,他舒服地哼了声,紧接着被人扶起,捏开嘴,灌进一口冰凉的液体,又苦又涩。
何遇大声地呛咳起来,但身上的火热终于有了缓解,神思回来些许,喘着气看着要走的人,声音沙哑无比:“别走。”
余浮脚步一滞,坐到他身边,长长地叹了口气:“即便我这样对你,你还是不愿意让我走吗?”
何遇不言。
两厢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余浮道:“我刚才看到阿绯姑娘独自走了。”
何遇垂眸:“圣医阁门生遍布天下,她作为阁主之女,暗中自有人保护。”
“不后悔?”余浮问。
何遇:“后悔什么?”
余浮啧了一声,起身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相安无事,余浮依旧被何遇拘着,去哪儿都带着。
“我说姓何的,你到底要去哪里?”余浮不耐道。
“你终于问了。”何遇笑笑,“去看我师父,半年未见,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余浮眉头皱起来,大呼小叫:“就是你上次诳我去的那座鬼山?”
“什么鬼山?”何遇不满地看他。
“你还说!那劳什子破山上全是机关,一不小心连命都没了,上次我还差点断了条腿,我不去!”说完就蹲下来耍赖。
何遇看着他,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可奈何:“寻常人想去还没法去呢,就这么不受你待见?”
“不去。”
“真不去?”
“不去!”
两人磨了半日,一路上斗着嘴皮子,余浮迫于淫威,不情不愿地跟着,何遇是凤鸣山少主,去到哪里都有人接应,这晚他们宿在一处别院,这别院邻水而建,夜晚甚是凉爽。
偌大别院里只住了他们两人,何无涣去办事了,余浮一人躺在屋顶上喝酒,身下是青瓦,一手垫在脑后,一手举着酒坛豪迈地喝了一大口,酒业顺着下颌流到衣襟上,胸前湿了一大片。
月明星稀,皎洁的圆月照着他形单影只的身影,银白色的月华如霜般渲染了他一身,衬得五官愈发精致,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他喝的醉醺醺,面颊驼红双眼迷离,将酒坛举过头顶,大着舌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何遇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屋顶上的人笑呵呵地指着月亮:“月亮啊,我都喝、喝了,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喝?”
何遇静静看着。
那人还在滔滔不绝。
“你、不喝,不喝我就要打你了。”
摸东西,东摸西摸,摸了半天:“诶?我的剑呢?”
“不管了,我用拳头也可以揍你。”
何遇看着那个声称要揍月亮的人,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方才听到的不快烟消云散,只觉眼前的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
眼见那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何遇正要提醒他当心,那人就身体一歪,顺着屋瓦往下滚,他一惊,迅速飞身上前,正正将人接在怀里。
怀里的人滚得七荤八素,叫不醒也没反应,看样子是喝断片了,何遇无奈,只能抱他回房。
将人放下后,胡乱弄了碗醒酒汤,大概是太难喝,灌的时候大半都吐了,何遇有点头疼,“该,看你明天不头疼。”
他照看了一会儿,见人睡熟了,便起身要走,可还没迈开步子,手就被抓住了,“别走。”
何遇心一颤,难以置信地低头,床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半睁着眼看他。
“不要走,陪我。”又重复了一遍。
何遇缓缓地坐了下来,将他脸上的湿发拨开,面前的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八,眼尾红红的,嘴唇微张欲拒还迎,一双湿润的眸子静静注视着自己,千般惑人。
那一瞬间,什么君子之道,什么不趁人之危,都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就着被拉住的力道慢慢俯下来,在自己还未意识到的时候,吻上了那双柔软的唇。
原本只是想浅尝辄止,可抽身时一双手勾住了他的脖颈,贴着他,不熟练地回应起来。
于是一吻沉沦,再难自抑。
温度渐升,烫得何遇血脉偾张,情不自禁就褪下了衣衫,临到关头,他捧着身下人的脸,想要得一个确定。
“你可…欢喜我?”
身下人目光发直,看不出是醒是醉,“欢喜。”
何遇心喜,却听那人的下一句话——
“我欢喜你,小怪物。”
小怪物?谁?
脑子里瞬间山崩地裂,仿佛一束闪电劈在了天灵盖上,电流顺着脊背流窜到全身,何遇一时竟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怔愣着,却见身下之人的眼睛越来越迷离,分明是醉酒未醒。
是了,若不是醉酒,他怎会愿意和自己这般亲密。
还是把…自己当作了谁?
兜头冷水泼下,何遇冷得彻骨,那年寒冬受的旧伤似在隐隐作痛,他从床上下来,甚至连鞋都穿反了,踉跄着大步离开。
确定人已走远,余浮睁开了眼,深邃的眸中蕴着复杂的情绪,哪还有半分醉酒的样子。
翌日,余浮开门,何无涣负手立在院中,听声回头,脸上看不出异样。
余浮难耐地按着额头,“嘶……”
何无涣没有像往常一样问他是否不适,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半晌:“我替你解开穴道,你走吧。”
余浮心内叹息,面上却笑开了花:“当真?”
“我从不戏言。”
自此分道扬镳。
*
夏日的天气总是无常,方才还烈日当空,此刻就下起了大雨,何遇披着蓑衣斗笠,在山路上小心慢行着。
师父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一把青玉折扇除恶扬善,风度翩翩如佳公子,被人尊称为儒侠,可不知为何这些年来却深居简出,独守着一座空山,还在山上布下如此多机关,防人入山,却又困囿了自己。
行到山顶已是下午,几座小屋围成了一个院子,篱笆墙上蜿蜒着牵牛,院内的繁花从篱缝里探出来,一派花团锦簇。
何遇推门,在看到桌边煮茶的人时,几日不曾展颜的脸上露出笑容:“师父。”
青衫人看了过来,温和儒雅的脸上一喜:“涣儿。”
师徒俩许久未见,自是好一番问候,何遇自七岁丧母后,父亲忙于事务,便把他交给母亲的师兄带了许久,也认他做了师父,故而从小就亲厚。
见他独身,苏沐问:“一个人?上次与你同来的孩子呢?”
何遇一僵,笑道:“他有事,不来了。”
见他面色有异,苏沐心里敞亮,不再多问,桌上的小炭炉咕噜沸着,他倒了碗煮好的茶递过来,“好不容易来一趟,要多呆几日吗?”
何遇面有难色:“最近江湖上出了些事,父亲传信于我,命我回山,恐怕明日就要动身。”
苏沐喝茶的手一顿,“出了什么事?”
何遇将最近各大名士意外身死的事大致说了一遍,说到坊间流传的怨灵索命时,听到了一声脆响。
苏沐手上的杯子打翻了,滚烫的茶水流了一桌。
何遇赶紧起身擦拭,疑惑道:“师父,怎么了?”
苏沐垂了垂眸,复而微笑:“无事,年纪大了,手脚难免不利索,不慎被茶水烫了烫。”
何遇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师父近几年身体确实不如往日,等回山后一定要找些名贵的补身药材送过来。
他年纪尚轻,第一次听说这样离奇的传闻,遂问道:“师父,关于怨灵索命,您怎么看?”
苏沐吹了吹茶面的浮渣:“怪力乱神之事,没甚么好说的,全看你信与不信。”
“那碧落山庄呢?果真如传言那般罪无可恕?”
苏沐一顿,缓缓放下手中茶杯,目光深远,叫人看不懂里面的情绪,半晌才说:“这世间没有绝对的非黑即白,尤其是江湖。涣儿啊,你看这江湖,刀光剑影快意恩仇,可实际上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大奸大恶或仁义道德都流于表面,流言肆乱,常常蒙蔽人眼,哪能轻言善恶?”
“江湖纷争向来纷乱,理由千奇百怪,但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树大招风,惹人眼热,要毁掉一个门派远比建立来的简单。”
何遇皱眉:“碧落山庄是…被冤枉的?”
苏沐摇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何遇大惊,倏地站了起来,动作太大险些打翻了茶水:“您是说…碧落剑法!”转而更加心惊,“那么当年、当年……”
苏沐知他想到了什么,目露不忍。
“果真连四岁孩子都没有放过吗?”如果那个孩子活着,今年也该二十四了,比他大不了几岁。
苏沐面色灰败,何遇脑中乱成一团,却没有心思注意这些细节。
晚上宿在凉席上,满腹的心事磨了何遇整整一夜,好不容易天亮了,他收拾了行李,与师父告别。
只那么一夜,苏沐却好像是老了几岁,鬓边都有了白发,何遇再三询问,被他几句言语绕开话题。
“师父,您保重身体,涣儿这就下山了。”
苏沐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去吧,路上小心。”
何遇行礼,转身离去,却听身后苏沐道:“涣儿,世人总嫉恶如仇,认为自己看到听到的就一定是真,救人就是善,伤人便是恶,而不去认真求证,年少轻狂总任性而为,殊不知到头来却是追悔莫及。你且记住,无论做什么,都万万三思而后行。”
何遇回身,郑重道:“是。”
看着人远去的背影消失不见,苏沐收了笑,形容憔悴,双眼无神轻声喃喃:“沐痛悔十多载,夜夜辗转难眠,报应…终于要来了吗?”
驻足片刻,转身收拾花木,忽听身后轻响,回头看去,俨然是去而复返的徒弟,笑问:“怎么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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