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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赐良机

      在那些气贯长虹的英雄故事里,无论是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天选之子,亦或使名师大将莫敢自牢的军前白袍,这些人都有着令普通人不可思议的胜敌本事,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或拳打昆仑脚踹不周,武林豪杰,英雄不可战胜。

    但事实是,一个刚入伍的新兵或许能被老兵单手虐,然则三个半大小子就能按住一个当打之年。

    好比温离楼多年来刀刃上舔血,出刀招招要命,与两个暗者同时交手,走过几十招后便在一招一式间隐隐落了下风。

    暗者之一以手中短刀格开温离楼的一记回身抽刀,两刀大力相撞瞬间,火花闪现,声音刺耳,温离楼毫不纠缠,错身直接斩向另一人,将那抽身欲走向屋舍的脚步重新拖回来。

    “我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阁下何必多此一举?”用短刀的暗者从背后斩刀过来,声音犹如破了气的风箱,让人难辨具体年纪:“需知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几十回合下来,温离楼似乎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击开对面这个矮个子暗者后,她反手挥刀使出招应对背后偷袭的虚空断,官制横刀“当”一声迎下精钢短刀,又一次火花擦闪。

    重力挥出的横刀硬生生在半路被收回,温离楼控刀的本事出人意料的强大——若暗者足够仔细,他们就该发现温离楼方才的“落下风”是个计策——方才说话的短刀暗者不待反应过来,武侯身形一闪,官制横刀就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转折几乎发生在眨眼一瞬,矮个子暗者刺过来的剑险些伤到同伴。

    剑暗者被勒令后退,横刀那抹雪亮刀锋上已染上抹似有若无的血色。

    温离楼任短刀暗者手里握着武器,漫不经心道:“我就断你财路了,如何。”

    “那就——”剑暗者剑指温司。

    “嗤,”温离楼冷笑,朝自己刀下的人抬了抬下巴,对剑暗者道:“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刀快?我觉得我的刀快,”

    剑暗者稍有迟疑,温司正慢条斯理补充道:“毕竟横刀乃官制,听说还是陌刀师傅打的,你二位手里的家伙什,啧啧,不行。”

    说风凉话,温司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你卑鄙,诈我们!”短刀暗者终于反应过来,给对面的同伴暗中打出手势,边试图分散温离楼注意力:“某既中计引颈官爷刀下,要杀就杀要刮就刮,无需多言!”

    剑暗者的一只脚尖在原地挪动两下,动作极其细微,仍旧未逃过温离楼眼睛——两暗者行动诚然是以自己刀下的这个为主。

    打这么久,两暗者皆是气喘吁吁,温离楼虽也好不到哪里,但在全神贯注状态下倒显得比那二人都从容。

    思量须臾,气场平稳的官爷撤开刀,不轻不重道:“两位不服呀,那就再打一场罢。”

    ///

    容苏明自律却也懒散,婚前不明显,婚后没法说。

    丰豫做生意她都是在可控范围内撒开手任下面人折腾,大总事方绮梦告病后,她终于往总铺跑得更勤快了些。

    这日上午,大东家从车队的院子办完事过来,未走出隔门就听到旁边的几位伙计说话。

    “铺子今年好似犯太岁,东家病好总事却倒了,前阵子还收闭那么多家散铺,不知道上头几位到底想作甚,前几日刘总务见过惠丰少东家后,听说大成的人后脚就去惠丰了,大成真的要和咱们并一起么?”

    “屁呀,说梦话呢罢,跟大成并生意,除非丰豫不姓容!前些年他们可没少对咱们干那些落井下石的事情,这仇伙计们可还都记着呢!”年长些的伙计肯定道:“并且依我之见,散铺收闭几家也好,近几年铺子发展太快,恐有不稳,被人钻了空子可不好。”

    另一人叹道:“大成东家是咱们东家的亲叔爹,说到底那是东家的家事,咱们这些小喽啰喔,指不定啥时候就......”

    “阿主?”迦南从大门进来,本是朝楼上去,正好瞧见隔门后的棕色身影,遂走过来呈上手中东西,道:“臧东家的帖子,请您艮山街艮山楼一叙。”

    旁边那间供伙计们吃茶歇气儿的屋里顿时没了声音。

    “估计还是想劝我点头和惠丰的生意,可惜了,刚交待厨房午食炒份面来,你记得给朱师傅说声我出去吃了......”容苏明打开帖子看两眼,边和迦南说话边往楼上走去。

    楼梯上的脚步声消失后,方才聊天的伙计们面面相觑,后背发凉,脚底板都跟着升起阵阵寒意,想起大东家摆治人的手段,一个个忙不迭散了各自忙活去。

    臧家老大找容苏明,还是为给容家主一个交代。

    艮山街与五花儿街毗邻,据《歆阳志》载,艮山街形成于两百年前一次战后重建。

    长街建成后,时此城牧守大人亲自批文下令建造艮山楼于艮山街正中地段,寓意男丁兴旺,乾盛复极,还下令女子不得靠近亦或踏进艮山楼,以免破坏极阳的好风水——战争中死了太多太多男人,城内十中男者一,使田无耕者城无役夫。

    晋以来,艮山楼几番易主,任建楼牧守如何都想不到,艮山楼在兜兜转转中不仅落到了女人手里,而且还能被经营得如此平稳,艮山楼如今的收入,是前些年几代累加都难及的。

    艮山楼:

    对着入口的戏台上正在上演着不知名的曲目,容苏明进门就有伙计迎上前来,他递上湿巾子引路道:“容家主来了哇,我们主正在二楼恭候呢,您随小的来。”

    三伏天热得人不想喘气儿,戏台子下的看客却是满座,锣鼓拍子正当点时候,封红的彩头石子儿一样往台上扔,颇有几分“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味道。

    容苏明擦去额角细汗,巾子还给伙计,问道:“三伏天都消不去这帮爷看戏的热闹劲,台上那谁?”

    伙计走在容苏明前侧方,上楼梯时抬手做着“小心脚下”的手势,热络道:“咸家班子呗,小叫天迎春来,咱们可是花了大价钱才把人请来的,您猜人班主管咱们要个啥价?”

    以前的伙计少有敢这般自在地和自己说话的,容苏明心道这小伙计倒是不怯她,遂胡乱猜了个场面价。

    伙计拍大腿,一脸肉疼道:“哪儿够啊,这个价都不值当人看咱们两眼,是这个价!”伙计比出几根手指,补充道:“还只给咱们唱一个月咧!”

    楼里凉快,容苏明散去了来时的燥烦,笑着跟伙计闲扯:“那是够贵的,不过人也没少给你们招揽生意罢,三伏天里客满座,贵楼日进斗金呦。”

    伙计眉开眼笑又和容家主说了两句,终于把人领到目的地。

    伙计退下,容苏明敲门而入。

    臧大正坐在栏杆边的茶几旁斟茶,抬起头招呼道:“来了啊,过来坐,此处观戏最佳。”

    “咸家班当下大红大紫,迎春来一枝独秀,臧大姐姐竟能将他们撬来,”容苏明抖衣裾坐过来,两肘搭在雕花彩绘的栏杆上,探着头往戏台子上瞅,“不怕涌金楼记恨?”

    臧大把斟好的茶放到容苏明跟前一盏,大局在握道:“想记恨就记恨去,豪横也得有个度,回头踢到顶天板上,疼他个三年五载就晓得收敛了,如何,你这个‘戏痴’还知道迎春来,听过她的戏?”

    戏痴,此“痴”非彼“痴”,容苏明对戏一窍不通,若哪日歆阳商会突发奇想要评选个附庸风雅的最者,丰豫大东家绝对是头一个被淘汰。

    容苏明执起茶盏,象征性地沾沾嘴,叹了声好茶,才摇头道:“戏是今次头一遭听,人倒是听绮梦提起过,说是迎春来凭借自创的一曲《醉兰亭》,曾在珑川唱得万人空巷,”

    说着,嘴角溢出声玩味的笑声:“任他们趋之若鹜去,反正我是没功夫去捧,大姐姐,你这里比我铺子凉快多了。”

    “也不看看我放了几鼎冰鉴,从你那儿购入的冰泰半用在此了,”臧大拿起旁边折扇,扭头看向下面戏台,手中扇随鼓点轻轻摇动,神色淡然,一派清贵:“说正经,你要的东西我搜罗全乎了,你何时来拿走?”

    容苏明眉心稍压,没立马回答,似是在思忖。

    与臧大的清贵气质不同,容家主随和温润,一点儿都不像个大东家,趴在那里不吭声时,尤像邻家尚在念书的学子。

    从臧大视角看过去,容苏明丝毫不像个奔三十的人,眼角平展无有细纹,但……

    “苏明竟也发上生白丝了,”臧大盯着戏台,闲谈道:“你小我将近十岁,总觉得你尚年轻,原来一眨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孩子都快要满周岁了,哪里还年轻,”容苏明无声笑,扭过头来看臧大,顺便往臧大身后的另一个独间看了两眼,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做生意倒不怕明枪暗箭,私下里就难说了,”

    隔壁独间似有人影动了动,容苏明如常道:“臧大姐姐辛苦替我搜罗,苏明感激不尽,但细想来若非是到最后,我还是不要扯破为好,人嘛,要的就是个脸面,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

    臧大微微一愣,与容苏明相视而笑,手里折扇有节奏地点在另一只手的手心,笑道:“真真是聪敏机谨是你容二,豁达大度亦是你容二,这边只是怕你会冲动,沿海闹灾,近来大有吃紧之态,这个节骨眼儿上,咱们最好不要节外生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是呢,不好节外生枝,”容苏明温温笑着,笑不达眼底疏冷,端的是商贾的重利之态:“今次我忍下就是,还望来日不忘某今之决定。”

    说着,容苏明眼睛眯了起来,似抱怨又似慨叹道:“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某会为金银忍吞至此,家小不护,愧为人亲。”

    “生而为人,迫不得已,”臧大隔过茶几拍了拍容苏明肩膀,道:“做生意的舍得之道,我还是从你这里学的,我能帮的不多,你莫见怪才是。”

    一曲戏毕,满堂喝彩不断,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容苏明屈起指节在围栏上敲了两下,道:“谢犹不及,无有责怪,那就多谢臧大姐姐了,铺子忙碌,某先行一步。”

    说罢,头也不回起身离开。

    二楼看戏的地方对下面可谓一览无余,能直接看到一口大门,目送那道棕色身影出门,臧大既长且沉叹气,不冷不热道:“如此结果,可还满意?”

    “解儿休得无礼!”臧大身后的隔间里传出道不轻不重的呵斥,正是臧大的父亲,歆阳商会首尊臧老爷:“年轻人,多吃点苦头才知道做事不易,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的是你们罢!”臧大折扇敲进手心,语气加重却依旧一派清贵:“怕死没错,但改服老时候就服老,别以为打压打压就能拦住后生晚辈窜出来,孩子的孩子都又一茬儿了,不奉陪了,告辞。”

    又一个甩手离开的。

    隔壁独间里,臧老爷重重将茶盏磕在茶几上,怒道:“畜牲!目无尊卑!”

    旁边黑胖的男人大概五十出头,算不上肥头大耳,总归模样不算佳,笑呵呵劝道:“臧老哥莫生气,孩子嘛,都是这样,您是没见过我家昱哥儿发脾气时候,气得他娘直哭。”

    此人正是容苏明的二叔父,大成商号大东家容党。

    他道:“生这股子气不值当,此处听戏虽热闹,却也嘈杂了些,老弟知道一更好的去处,不知老哥可有兴趣?”

    “也好,”臧老爷重重哼了一声,藏下心里冷笑,面上对容党颇为客气,“那就有劳贤弟陪愚兄同去了。”

    容党起身相请:“老哥何需同我客气……”

    ///

    回丰豫总铺的马车里,容苏明打开手心,卷成细卷的纸条安静地躺在那里,边沿已被汗水浸透。

    送阿主回铺子后,迦南奉命去了趟铺子后面的车队总事,问车队的向总事借了几位手脚麻利的伙计。

    丰豫风风雨雨至今,若是容苏明当真手段干净,那可纯是三十三重天大罗金仙庇佑才叫丰豫旌旗摇曳生意兴隆……

    忙碌整日回到家,容苏明进门时一个踉跄,差点踩到趴在地上扣地板的如意。

    “大大大大?”如意仰起头,冲她阿大举起手,食指和拇指之间不知道捏着什么,献宝似的。

    “我看看捡的甚宝贝,”容苏明提提衣裾蹲下身,抱起如意,单手捉住小丫头的手凑近细看。

    白嫩嫩的小小指腹间捏着片分辨不出颜色的黑东西,容苏明给她掸掉,抱着人往里去:“捡的什么东西呀你就敢往嘴里塞——春想呀,春想?”

    花春想不知在里头忙些啥,匆匆回应道:“哎我在这儿呢,你回来啦,今儿挺早的。”

    “还行罢,今天不是特别忙,”容苏明夹着如意进来,扯起小丫头脖子上的口水巾给她擦嘴角沾的碎渣:“你闺女这是吃的啥,乌漆麻黑弄了一嘴圈,跟长胡子似也。”

    “来我看看,”花春想从衣屏后头出来,凑上前捏着如意的小下巴细看,沉吟道:“哦,是叶姐姐给送的小薯饼,被如意吃得到处都是,刚才她还趴地上捡着吃呢,”

    说着朝榻几上努嘴,道:“瞅见那颗核桃没,你闺女从矮榻底下给你掏出来的,得空你记得把它给敲了吃。”

    “真是长本事了呢容镜。”容苏明高高举起如意,小丫头的脑袋正好碰到装饰屋子用的垂灯灯穗。

    如意咯咯笑着,伸出两只小胖手去手抓灯穗,容苏明逗她,这边那边挪着不让她抓到。

    花春想拉了下容苏明衣角,兴冲冲道:“哎,我的新衣裳裁制成了,下午刚送来,你要不要看看?”

    “暑热都过去半数了衣裳才做好送来啊……”容家主逗着孩子,漫不经心来了口,下意识扭脸看了下身边人的脸色,求生本能炸起,立马改口道:

    “那就去换上看看呗,嘿,他们吹嘘他们衣服做得好,但是我觉得衣服好不好要看是谁穿,像我媳妇这么好看的,穿他家衣服他们才有的可吹……”

    花春想本来被改口前的搪塞气得想抽她,结果万没想到这家伙竟能不眨眼地说出这么些酸话来,一时间又气又羞,倒着步子去了衣屏后。

    “呼……”容苏明暗暗松口气,低声和如意说话,道:“宝儿啊,你瞧见没,阿大生存不易呐。”

    衣屏后传出容夫人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动静,以及风轻云淡的声音,“容昭呀,我都听得见哦。”

    “夸你呢嘿嘿,夸你呢,”容苏明在如意的咿咿呀呀中狗腿道:“春想呐,晚上咱们出去吃罢?”

    花春想道:“去哪里吃,和谁?”

    “没谁,就咱们仨。”

    花春想换好衣裳,不疾不徐从衣屏后出来,抚着衣袖道:“怎么突然想起来去外面吃了,还没来得及给你说,下午绮梦姐让毕遥喊咱们去她那里吃呢,啊对,绮梦姐换住的地方了。”

    “好看,好看,”容苏明拍拍如意的小胳膊,道:“如意,你阿娘好不好看?”

    如意被她阿大抱在胳膊上,手舞足蹈嘟噜一大串没人听懂的童言童语。

    “如意说好看,特别好看。”容苏明单手抱着如意,腾出一只手来帮花春想拉平她肩膀处的一道褶皱,“去她那儿就去她那儿,是不是还让我带酒去?”

    “诚然,”花春想抿嘴,被夸得有些不大好意思。

    “换下来罢,”容苏明突然道:“你还是穿素净些好,太漂亮让人不放心。”

    “又开始或说八道了,”花春想一巴掌拍过去,不轻不重落在容苏明后背上,教唆如意道:“你阿大又说胡话,替阿娘打她。”

    如意一手摊开,另一只手开始在手心点豆豆,嘴里嘟嘟哝哝:“打打打打豆豆豆……”

    “去换衣裳罢,”容苏明笑眯眯戳花春想脑门,道:“晚上就去绮梦那里吃饭。”

    真是天赐良机,绮梦实在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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