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蛊
陆舜华微微皱眉:“人世间很好,可我早已经不是世间人了。”
江淮伸出的手臂就那样猝然停在了半空,良久,他又按上她的手,一点点,紧紧攥着,手指摩挲着衣料,将她毫无脉搏跳动的手腕握在掌心里。
他的眼中陡然出现很多很深沉很复杂的东西,使他无法再问出为什么,他只是固执地去触摸她,手心里的鲜血染上袖口,再开口时声音沙哑:
“跟我走吧。”江淮唇角弯起一个笑的像哭的弧度,“六六,我们走吧。”
陆舜华笑了,笑着笑着,干涩的眼角像是能流出泪来。但她仍旧摇头,在江淮近乎血红的眼睛里,像看到了十三年前,她觉得自己又望见那个在黑夜里一个人吹着笛子痛哭出声的小少年,当时的他眼神也像现在,这么无力,这么绝望。
“阿淮。”陆舜华说,“你和我不一样,你会千古流芳,万世景仰。”
“我想要的不是这个。”江淮颤抖着声音说,“不跟我走也可以,那你要去哪儿,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陆舜华想拂开他的手指,可他抓得紧,根本不松动。
他用手指抚上她黑灰的指甲,突然问:“当年你到战场上说有话要告诉我,那时你想和我说什么?”
陆舜华摇头:“都过去了。”
她顿了一下,抬眸看着他。这个人其实从未负过她,无论是十三年前还是十三年后,世事负了她,命数负了她,唯独他没有。
陆舜华手指点上江淮皱起的眉心,说:“阿淮,你要记得,你没有错,所以不要自责,也不要后悔。放下吧,你是一个英雄,我以你为傲。”
江淮用力握住他,他浑身是伤已然痛极,却还在强撑,嗓音呜咽如同受伤的小兽,却无话可言。
陆舜华站起来,带着他的左手一块拉他起身。她拍拍身上皱了的衣裙,低声说:“活死人蛊至今无人能解,当年那个巫蛊师也不能,你不用白费力气。皇上猜疑你至此,你去奉天也好,不要回来了,活着总比死了好。”
太阳落山,室内尽是昏黄的余晖,江淮的神情在刺目的暖色下有些模糊不清。
他喃喃重复:“会有办法的,一定会的……我找到他,让他治好你,给你解蛊……”
陆舜华任他自语,从头到尾一语不发,看着他的目光越发怜悯。
她终于没忍住,上前拥住他,仅仅一下又放开。
陆舜华叹息道:“你找不到他的,没人能找到他。就算找到了,他也没有办法解蛊。他收集了上千具尸体制成试蛊人,那么多……全都彻底腐烂掉了,没有一个例外。”
江淮低着头不说话。
陆舜华看着他,又说:“我们全都是失败的试验品罢了,没有人熬过蛊虫噬体之苦,所以我们都被丢弃了,到如今我也快死了。”
南越,也就是如今南疆,向来擅长巫蛊之术。传说巫蛊之术能够生死人肉白骨,控人心智为己所用。
传说向来真假莫辨,事实上南越蛊毒尚未到如此高深地步,至少那个将陆舜华捡去的巫蛊师便不高明。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死去的,也许是被血傀儡咬了口,也许是被人用刀剑割破喉咙,也许是在青川河里溺了水,总之她的的确确已经是死了的。
当她再一次醒来,便是在南越巫蛊师的炼房内。
依稀听见是磁性的男性嗓音,在低声解释:
“我本就无心参战,越帝承诺我将俘虏给我做试验,我才去的这一趟……灭族便灭族吧,与我何干。”
另一女性嗓音响起,娇蛮里透着埋怨:“你要试蛊,何必跑去战场?刀剑无眼,你要想试,我去替你弄几个人来就是了,净做些危险的事。”
“不必了,我回来时顺手在战场上捡了些尸体,正好拿来试蛊……哎师妹你别拧我耳朵,你这是干嘛,快放开!”
女子道:“好你个天枢,你给我说清楚,几万具尸体,你怎么选的全是女人!”
天枢吃痛,讨好道:“哪有都是女人,有男的有男的……师妹你快放开,你再不放开我这耳朵干脆别要了。”
“哼。”
……
再以后的日子,陆舜华不愿去细想了。
几千具尸体,一个个被种了活死人蛊,蛊虫控制他们重新“活”过来,能动了以后一些人仍是痴痴傻傻的傀儡模样,一些人却已有了心智意识。
傀儡模样的尸人被做成真正的傀儡,成了天枢的奴仆,有了心智意识的尸人则被拉去种下新炼出的活死人蛊,一次次种下,一次次试炼,他们不需要吃饭睡觉,被关在几间大屋子里,每天需要做的就是忍着极致的疼痛,熬过蛊虫噬体的痛苦,想尽办法“活”下去。
没熬下去的试蛊人被随意丢弃,或者扔进做养蛊炉,八年的时间几千个尸人便也剩下几十个。
天枢的目标是通过活死人蛊操控,做出和活人一般无二的真正“活死人”,有熬不下的试蛊人尝试逃跑,但逃出迷阵以后仍旧死于蛊虫吞噬。
蛊虫以尸人体内精血为食,种下之后便与试蛊人成为共生体,蛊虫以自身为献祭,提供给蛊人必要的行动支撑,当试蛊人体内精血耗尽,蛊虫再无食可进,便是蛊虫反噬,生食其肉之时。
他们都是本不该继续存活于世的怪物,也是逆天而行的失败的试验品,万幸的是她没有被挑去祭了万千蛊虫,巫蛊师在确定她已无用之后,便将她随意丢弃在迷阵外的尸堆里。
而她靠着体内最后一点精血,强撑着回到了大和。
真相如此惨烈。
大约是已经绝望到了极致,江淮此刻的神情竟然没有多少变化。他像是麻木了,听完她说的整个故事,脸上竟然还有一丝茫然。
他也终于明白了,原来她真的是来告别。
他想到刚才陆舜华痛得歇斯底里,甚至想要自裁的模样,心底一丝奇怪的感觉上涌。
这一回,他没有勇气再说出口让她跟他走的话。
“还有多久?”江淮低声问。
陆舜华说:“也许半年,也许一个月,也许就是明天,反正很快了。”
于是江淮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孩子般无奈又绝望的神色。
他的目光落在陆舜华的手臂上,想去抱她,手臂却重逾千斤。右手灼烧般的痛楚令他乱了心神,但也许不是手臂的痛,他恍惚了一下,觉得外头暖红的夕阳竟然又和八年前的青霭关重合。
“它一点都没变。”他突然道。
陆舜华“啊”了声,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江淮左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笑起来三分落寞七分苍凉。
“它一直在看着我,看我还能遭受怎样的报应,它给过我的答案一直都没变,永远也不会变……”
陆舜华的目光闪了闪,像是终于明了,但她只感觉更加疲惫,深深地长出口气。
两个人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室内静谧一片。
江淮放下手掌,启唇还想再说点什么,家仆却在此时过来禀报,说门口有个小乞丐一直吵着闹着要进来,谁都拦不住,扬言要找几个穿斗篷的女人,谁都劝不走,别人去拦他,他就咬人。
江淮皱眉,他对任何想接近陆舜华的人都保有戒心,因此想也不想就说让人将他赶走。
陆舜华上前,说:“我认得他,将他带进来吧。”
江淮问:“他是谁?”
“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孩儿。”
江淮抿了抿嘴。
土土很快就被带了进来,他刚一进门口,脑袋探了两下,甚至没发现角落里的江淮,望见陆舜华站在门边,眼里发光,笑道:“原来你真的在这里呀,我就知道没有找错。”
他的头发有些乱,本就脏污的衣衫沾了更多淤泥,但他毫不在意,笑呵呵地对陆舜华说:“我还以为你被坏人抓走了,担心死我了。”
陆舜华说:“我没事,很快就回来了。”
“可我看他们的样子不像好人。”土土说,“我跟在马车后面好久,可是没吃饭使不上劲,没跟多久就丢了,只好一直在门口等你。”
陆舜华轻轻笑了,方才眼中的悲痛消去大半,她走过去,半弯下腰道:“你很担心我?”
土土点点头,“我一直在门口等你,还好你回来了。”
顿了顿,又问:“你怎么又哭了?”
陆舜华抬起手指抚上自己眼角,那儿干涩一片,什么也没有流下来。
土土抠着她的手,轻声说:“你不要难过。”
陆舜华摸了摸他的鬓角头发,说:“谢谢你。”
土土有点不好意思,他往后退两步,左顾右盼,掩饰性道:“都说了别碰我嘛,我身上不干净……”
陆舜华说:“你饿不饿,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我还好……”土土摸摸肚子。
“可你说你很久没吃饭了,不吃饭就长不高。”陆舜华说,“别担心,不要你给钱。”
土土眼珠子转了下,踮起脚尖,轻声说:“我真的还好……可是我觉得他好像很不好。”
陆舜华一愣,转头看过去。
也许是刚才和土土说话过于专心,她一时忘记了房里还站着江淮,而他一直没有出声,默默站在他们身后,当土土提醒时她才发现他。
陆舜华瞥去一眼,对上江淮微红的脸庞和皲裂的嘴唇。
土土侧过头,道:“他的手,好奇怪啊。”
江淮闻言,皱眉瞪了他一眼,想要将手背到身后去。
可那只右手此刻却分外不听使唤,他皱眉的样子似乎真的在使力想要挪动手臂,但无论怎么样,那只右手仍旧垂挂在身侧,丝毫不动。
最后他只好将身子微微转过去。
陆舜华微微一怔,目光落到江淮的右手,紧盯不放。
“你的手……”她感到他在躲避,越发觉得怪异。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