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恰逢
W市的夏日午后有些蔫燥,画廊已打足了冷气,陈阮的手心和鬓侧还是出了汗。
新购入的丙烯颜料味道有点大,水调开后质地不均匀,涂抹在画布上干得倒是挺快,可覆盖力稍弱,二次着色完全遮不掉第一次的印子,陈阮微微蹙起眉头,不太满意这个效果。
“周小识。”她故意阴着嗓子 ,叫着一楼的女孩,“你哪儿买的颜料啊,太差劲了。算了,下次这些还是我来吧。”
被叫到的那个女孩头上扎着两个小揪儿,被洗烂的浅蓝牛仔背带裤是今夏最新的做旧款式,里面配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白T恤,上面画着一个猴子屁股。
她舒舒服服地躺在一楼的藤椅上,手边小凳上摆着一盘刚洗好的车厘子,一只体态有些肥硕的长毛布偶猫乖巧地趴匐在她的肚子上,好像在打着盹儿。
女孩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猫的背,却是一手抓出一把毛来。
“师姐,Curly又掉毛了,掉得好厉害,弄得我背带裤全身都是。”周小识努着嘴巴,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她轻轻点了猫的额心一下,小嘴直嘟囔,“养这么肥了,你个好吃懒做的家伙。”
陈阮从2楼走下来,无奈地插着腰看着女孩。
“别岔开话题。到底谁是好吃懒做的家伙。”
一听店主发话了,周小识立马把Curly从她的肚子上抱到地板,弹跳起身,拍了拍一身的猫毛,顺便从盘里拿了一颗樱桃,“谄媚”似地递到陈阮的嘴边,讪讪地笑着。
“师姐,来,吃颗樱桃。”
陈阮一下子把她的手拍开,又往前凑近了几步,直视她的眼睛道:“我花钱雇你就是请你在我这享福当大爷的?事儿都做完了吗,快去干事。”
周小识微微垂下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没有说话。
她曾经跟陈阮一样是在画廊原租有者古阿姨手下学艺的徒弟,不过年纪很小,后来古阿姨把画廊转租给陈阮后,她也选择留了下来,在画廊里做事。不过她没有股份,现在的身份也只是美术学院的艺术生,空闲的时候当个兼职,纯粹是拿着陈阮给的报酬的临时雇佣工。
“师姐,你好凶,好歹我们曾经也是一个师门下情同手足的姐妹。”周小识突然戏精上身般地演了起来,还不忘抹出几滴眼泪。
“周小识,我看你是报错了专业。学什么美术呀,改行学表演得了。”蹲着身子的陈阮说道,她脱下乳胶手套,拿起小扫帚清理起地面,把Curly掉的毛打扫干净。
周小识撅起嘴唇,恨铁不成钢地说:“害,你以为我不想呀。要不是我爸妈把我生得不够美,不然早就是W城万千少男争抢的一朵娇艳玫瑰了。”
陈阮忽然打了个喷嚏,不屑地向上睨了周小识一眼,笑笑没有说话。
她跑了过来,蹲在陈阮身边,有些八卦地问道:“师姐,你有没有男朋友呀,有没有人追你?来,跟我讲讲,我给你保密。”
“干活儿去,别问这些无聊的问题。”陈阮心下微有一愣,脑海中猛然浮现一个人的影子,不过很快这个泡影就被她打散。
“欸?你不太对劲,难道有了?!”周小识一下来了劲,跟陈阮越凑越近,言语中透出难掩的雀跃之情,“我告诉你噢,我其实之前偷偷看见有个巨帅巨帅的男的开车送你回来,老实交代,是不是背着我搞了地下情。”
陈阮的手中的小扫帚突然掉到了地上,她的指尖已有些颤抖,努力维持着正常呼吸,半开完笑半严肃地看着周小识道:“你哪只眼睛看见的,我怎么不知道我身边还有这号人物,还巨帅巨帅的男的,快给我变一个瞧瞧。”
“切,没意思,不承认算了。”周小识顿觉无聊,翻了个白眼,“我去画稿了,拜拜。”
已有几滴汗珠从陈阮的额头流下,她深呼吸几口气平复着情绪,然后没注意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因体位性低血压的缘故,让陈阮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还有星星点点的白点,她慢慢地扶着楼梯把手上了2楼。
陈阮暂时先撂下手边的油画,打开放在桌角一侧的笔记本电脑,点开一个叫做NeWorld的文件夹,里面存有那张上次交差的游戏原画概念稿。后来美工策划部的人发邮件回复了她,说她的灵感构图都很好,就是有些细节上的东西还比较粗糙,希望她能够花功夫精修一下。
也是,陈阮本就不是做概念稿这行的人,自然无法与专业人士相比。但艺术的各个领域都是相通的,她也乐意去尝试学习不同的东西来突破自己,一成不变原地踏步的人生状态会让她感到万分焦虑。
NeWorld公司新开发的游戏拟起名叫《灰烬之后》,写的是地球在未来极速发育的现代文明下慢慢被人类取之枯竭,达到了一个星球所能承载的上限,然后在某一天的某个顶点突然发生爆炸,一切化为灰烬。
这些星球碎片经过万亿年的冷却又再次凝缩在一起,成为了一个新的天体,却不再是原来的地球。
经过万年的演化,新星球K87孕育出了一批新的物种叫基雅人,外貌酷似之前的人类,却拥有比人类更强壮的体魄、更久的寿命。
游戏从基雅人的原始社会开始,需要玩家操作,一步步发展属于他们的文明。
陈阮曾私下里问过嵇相宇,这么稀奇古怪的游戏设定是不是他故意想出来坑员工的,谁知他只说他又不是策划,当初想开发这款游戏时只是忽然想做个关于“未来世界”与“科幻题材”糅合的东西,就交给下面部门去弄了,他们弄出来这么个东西,他大致看了下也就批了。
设定什么都是虚的,真正做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他比较care游戏的骨架,就是代码这块,骨架搭不好游戏就会是残疾的。
哼,这么关心他的代码,什么时候关心关心她的身体,再这么被他“折腾”下去,她也要散架了。陈阮气呼呼地抿住嘴唇,操作着喷笔在电脑绘图软件上细心修改着。
隐隐约约,1楼门口传出风铃清脆的碰撞声,画廊来了新的人。接着,陈阮听见了周小识的大嗓门:“师姐,来客人了,一个很漂亮的姐姐,快下来招待!”
陈阮停住手中的工作,有些急促地小跑下楼。
可刚看见那人的第一眼,她就愣在了原地,像一尊被风化的古老石像,永世驻留在艺术馆的陈列柜中。可她逐渐加重的心跳出卖了事实,这不是石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赵淡青。
她十年前的同班同学,十年未曾谋面的人,也是嵇相宇十年的女朋友。
面前的赵淡青还在仔细地四处打量着画廊里的作品,大波浪卷发随意地披洒在肩头,高挺的鼻梁、隽秀的侧面线条犹如大师罗丹手下的艺术品,她还没有看见无措的陈阮。趁着这个时候,陈阮颤抖着擦了下手心的汗渍,琢磨着如何开口。
“陈……阮?!我没有看错吧。”赵淡青有些震惊,不过神色很快就恢复如常,“真的是你,好久不见。”
“嗯,淡青,是我,好久不见。”陈阮远不如面前女子来的落落大方,她的声音很小,小到一旁看着的周小识都有点不认识的程度。
“我之前刚从美国回来,来看看画,没想到路边随便进了一个,就见着老同学了。”赵淡青温和而礼貌地笑着看她,这笑容看得陈阮浑身发冷。
赵淡青的笑容是什么问题也没有,她也很有可能并不知道嵇相宇与她之间的事。可陈阮心里有鬼,不免有些犯怵。
“你慢慢看吧,想看……哪方面的,我去给你倒杯咖啡。”陈阮立马选择找点事做,她不能长时间站在赵淡青面前,那种卑微且懦怯的感受深深缠扰着她。
“是这样的,我要订婚了,想找一点浪漫的插画。咖啡就不用了,我在国外呆久了,嘴有点刁,不喝冲泡的,不用麻烦了。”赵淡青穿着细高跟鞋,边踱步边说着,右手无意间整理了一下美丽的秀发。
陈阮正准备撕开包装袋的手突然愣住,猛地一个转身,茶杯被打到了地上,不幸地碎成了一片又一片。她颤巍巍地蹲下身,赶忙把碎片捡起来,心里暗骂着自己的蠢笨。
“你没事吧。”赵淡青被磕碎的声音吸引住,快步走上前去,有些关切地问道。
“没事没事。”陈阮很快就收拾好现场,刻意回避着她的视线,她的语速快而急促,“你去看画就好,一楼角落有一幅我画的白粉玫瑰,插在花瓶里的那个,之前临摹梵高的《向日葵》偶然想到的灵感,就又画了一幅不同的,你看看……”
赵淡青微微抱胸,慢慢走了过去,眼神专注地盯着她说的那幅画,淡淡开口道:“这幅画得是很漂亮,但是……”
她突然停住了,撇了下嘴唇,陈阮有些紧张地吸了一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在赵淡青的面前,她的位置变得很低,好像永远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浪漫。”
陈阮敛眸,搓了搓手心:“抱歉,我这里只有这么多了。”
赵淡青回头,对她坦然一笑,发丝间的清香划过她的鼻尖,令她有片刻恍惚,好像转眼时间一簇而过,来到了十年前的教室中,他们还是高中时的模样。
“没事,下次有空就聚一下吧,我今天先走了。”
待赵淡青离开后,周小识就好奇地围上陈阮,对她左看右看,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一样。此刻的陈阮已经恢复如常,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下,她把杯子碎片扔进垃圾桶。
“师姐,不对劲。这哪里像阔别多年的高中同学呀,好生硬。你俩是不是以前有过节啊,感觉你很怕她……”周小识嘟囔道。
“好了,没事。”陈阮轻轻拍了她的头一下,“我的事你别管,稿画完了没,我今天要检查的。”
没套到想要的结果,周小识不甘心地努努嘴巴,不情愿地扭着胳膊离开了。
回到2楼后,陈阮已没有心思再处理NeWorld画稿上细节性的东西,她画了一会儿,顿时觉得无比烦躁,勾选了橡皮,把今天的所有劳作一并擦除。
W市的夜晚在车流拥堵的高峰中悄然降临,陈阮拖着一身的疲惫刚从地铁上回家。
她租的小屋不大,一个人的生活起居60平米就已足够,她的房间还带着一个小型阳台,拉开窗帘就可以看到城市的人流,他们行色匆匆,各怀心事,为理想为生活奔走在路上,没有谁会注意到谁,彼此皆是彼此的过客。
夏夜的风带着点温热潮湿的气息,陈阮闭起眼睛吹了会儿,呼吸点自然空气,就把门窗给锁紧。
这是房东十几年前买的房子了,加之本身就是老房子,窗户晚上关不紧,会有点儿漏风,冬天比较严重,若是怕冷的人得加床棉被。
房间的衣柜里就放着她备用的一迭,不过现在是夏天,不需要考虑这种问题。空调声倒是有点大,老房设施都老旧了,精神衰弱的时候是根本无法入眠。
陈阮这两年的梦想就是努力工作,存够钱买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子。面积不用很大,不到100平,够她一人生活就行。W市的房价不算很贵,但对于年轻人来讲也不便宜,她就快凑够首付了。
想着美好的未来,陈阮不免觉得有些困倦了。现在还不到8点,她从衣柜中拿出今晚的换洗衣物,打开淋浴间的暖气,待捂热了一会,就脱光衣服,钻进去洗个热水澡。
有人说,生活质量和心情的变差,就会加长淋浴时间。
人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若能控制得住,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了。
喷头的水撒在她的脸上,陈阮刻意把水弄得很烫,想把今天的记忆一并冲走。可赵淡青的脸庞和话语就像无比顽固的藤蔓一样,爬上她的心墙,紧紧抓住她的心脏。
陈阮不禁反问自己,现在是她想要的生活吗。当初脑子一热,与他签订了游戏协议,之后的确品尝到了禁忌的快感,但终日见不得光的关系逐渐把她的爱给摧毁,还有她恋慕的那个男人,他的态度令她心寒。
过了很久,陈阮终于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关上了淋浴龙头。
换好睡衣后,她疲倦地躺在了床上,摸出手机。
嵇相宇在这段时间竟然给她打了3个电话,都显示未接通模式。陈阮的指尖在回电按钮上来回游移着,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
打开微信,一个小时前,他还给她发了讯息。
明天到公司来找我。
她那段时间在洗澡,没有回复,紧接着是前几分钟,他又发了一条。
陈阮,给我回电。
完全是命令般的口气,没有一丝柔情。
她现在算是他的什么呢。情妇?情妇还有尊严,情妇还可以仗着男人的喜爱随意撒泼打滚,被捧在手心里呵护着,可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让她颤抖,不敢反抗,不敢说一个不字。
这根本不是情妇,说情妇都是抬举她。她何德何能,胸没有E,腰比A4粗,屁股也不算大,都没有当他情妇的资格。
就是一个不被人怜惜的玩物罢了。
没有尊严,没有立场,若是他腻了,挥挥手她就可以滚了。
她有点累了,是心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陈阮感觉鼻子一阵酸楚,可身上的倦怠感让她无力起身,她的手向脸上摸去,脸颊上竟已是一片湿冷。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那力道从轻变重,由缓变急。
陈阮揉了揉眼睛,拿起突然亮屏的手机,那里有一条信息提醒。
陈阮,开门,我在你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