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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几天后,我听说,俞超死了,自杀。

    他吃了许多安眠药,把自己锁在一个大箱子里,活活闷死。

    没有人为俞超举办葬礼,直接送去火葬场烧了。他没其他亲人,前妻也不接受骨灰,最终归宿是下水道。

    俞超死后第七天,我想到了老家床底下的大皮箱。

    那是他送给我的礼物,又在他临死前还一起玩过,老法里说太不吉利了。我决定把兵人们烧了,还给它们原本的主人,在天上团聚吧。

    头七,传说鬼魂在人世间游荡的最后一天,也是佛教所说的中阴。

    我回到老宅,从床底下拖出皮箱子,感觉轻了些,打开才发现空空如也。

    十九个兵人消失了。

    不可能,记忆错乱了吗?还是放在其他地方?我又在老家里每个角落,仔细搜索一番,确定那些兵人都失踪了。

    难道有梁上君子光顾?还是在俞超自杀以前,悄悄潜入过这里,带走了所有兵人,准备给自己陪葬?

    我怅然若失离开,直到三个月后。

    五月,最后一周,我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

    她的声音还算年轻,在反复确认我的身份后,在我不悦地挂电话前,她才说——对不起,我是俞超的前妻。

    这个女人,没有带俞超的儿子来参加葬礼,我很厌恶,但我保持克制,问她有什么事。

    她说,最近她儿子在玩一些奇怪的玩具小人,背后都刻着我的名字。而她恰好看过我的书,不敢相信这个名字就是我。但她查了资料,发现她死去的前夫,跟我就读过同一所小学。于是,她几经打听才弄到我的电话号码。

    她问我这些玩具小人是如何到她儿子手里的。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她希望我能把这些玩具小人拿回去。

    好奇怪,为什么要我去拿?我说可以快递给我,费用到付。

    忽然,她的声音变得颤抖:求你了,看在死去的俞超的份上。

    听到俞超的名字,我的心软了。正好刚写完新书,便决定出趟远门。

    很远很远的门,巴山蜀水的深处,距上海几千公里。没有直达航班,只能先飞到重庆。再走穿梭于深山的铁路,最古老的绿皮火车。最后,需要坐浅水客轮,上溯到某条长江支流的上游,才是那座峡谷间的县城。

    那天,正好是六月一号。

    2008年的大地震,一度将这里夷为平地。小城里一切都是新的,她家的房子很漂亮,简直是土豪别墅,听说是前任县长家,院子里停着辆黑色奥迪。

    我看到了俞超的儿子——他叫俞小超。

    七岁,快要读小学了,他穿着超人服,正在地板上玩十九个小兵人。

    刹那间,我以为,回到了三十年前,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通常,儿子都像妈妈。但,俞小超是个例外,那张脸还有体形和眼神,都跟他爸爸小时候如出一辙。

    蹲下来陪他一起玩,抚摸灰色军服的锡兵,放到眼前,看它背后,依稀辨认出刻痕——我的名字,十六岁那年亲手刻上去的。

    兵人们身上有明显磨损,许多漆皮蹭掉了,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折断了刺刀。那面南部联盟的军旗,已然破碎大半。

    我心疼。

    小超,你是哪里得到这些小兵人的?

    我想看清他的眼睛,看到某个遥远的黑夜。男孩毫无畏惧地看着我,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意,却不响。

    他妈接口道:他说是从门口垃圾堆里捡来的,谁知道是真是假。这孩子越来越鬼了。

    为什么要我拿回去?

    女人面露难色,看我不依不饶,才说出口:这些小人刚来时,嫌它们又脏又破,她就扔进了垃圾堆。可是,到第二天晚上,它们重新出现在小超的房间。她很害怕,隔了几天,趁儿子睡着,把兵人们扔进汹涌的江水。没想到,它们很快又回来了。儿子很喜欢这些家伙,成了他唯一的玩具。她非常担心,意外发现小兵背后刻着我的名字。

    她还要说些什么,似乎很可怕,却欲言又止。

    我感觉到了某种东西。

    对不起,我不能把这些兵人带走——我告诉她,今天儿童节,就当是我送给小超的礼物吧。因为,这些宝贝本来就是属于他的。还有,请千万要记住,别把它们扔掉或送人。否则,你儿子会遗憾一辈子的。

    离别前,我轻轻抱了男孩一下。

    真的,很想亲吻他的脸颊,但又怕把孩子弄脏了。

    我看了十九个小兵人最后一眼,终于要说永别了——弗吉尼亚州第八步兵团,葛底斯堡的老男孩们。

    唯有兵人,永不背叛。

    六月一日,回家路上。我坐着颠簸的客轮,趴在危险的栏杆边,看着山谷间的湍急河流,因为滥砍滥伐和采矿污染而变得又黑又黄。

    也许,走了太多的山路,双腿肌肉酸痛,仿佛随波逐流。天空越来越远。我闭上眼睛,溢出泪水……

    真相,是这样的——

    俞超死后第七天,我计划把所有兵人烧给他。前一夜,十九个兵人复活,从床底下的大皮箱逃跑,溜出窗户缝隙,顺着落水管到地面。这些南北战争的老兵,从便利店偷了张中国地图。危险重重的行军,穿越火线般经过无数路口,差点被车轮压得全军覆没,才从市中心走到飞机场。它们越过铁丝网,沿着候机楼屋檐下,找到这架飞往西部的航班,通过舷梯钻进行李托运舱。

    一夜之间,飞过几千公里,来到遥远的中国西部。沿铁轨,翻山越岭,一路向北。走了半个多月,每天十公里,昼夜不息。有条嗅觉敏锐的中华田园犬,将它们当做敌人和晚餐,发起狂暴的攻击。兵人们面对怪兽,毫不畏惧地作战,付出惨重代价,丧失了五条胳膊和三条腿。侥幸到江边,列队点名,竟一个都不少,但伤痕累累。老兵说,伤疤是男人更是士兵的勋章。锡兵们不会游泳,入水便会沉没。但他们克服恐惧,跳上一艘运沙的木船,逆流而上二百公里,直达烟云缭绕的县城。

    终于,兵人们找到了新主人——这个叫俞小超的男孩,跟当年的小主人一模一样,并遗传了爸爸的特异功能。每个深夜,只有他能跟这些老兵说话,指挥它们重整旗鼓,冲锋陷阵,战无不胜。男孩是最勇敢的士兵,也是最优秀的将军。

    但,秘密被妈妈发现了。于是,我来了。男孩并不简单,他不但能看透兵人们的心,也看穿了我眼里的秘密,还有他爸爸的往事……

    那是去年的事。

    整整一年后,六月一日将近。我听了整晚上《乌兰巴托的夜》,突然,想念起那个男孩。

    就在刚才,二十一点三十分,我给男孩家里打了个电话。

    俞小超同学接了电话,我只说了一句:儿童节快乐!

    千里之外的男孩,听声音有些紧张,甚至有些迟钝和机械,喘不过气来。他说,自己正在做数学题,过几天就要期末考试了。

    突然,他妈妈抢过电话,客气却又严厉地说——喂,蔡老师,你好啊。现在,我儿子读书很好,老师们都说他会很有出息的。下学期,我会带他去省城读重点学校,请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拜拜!

    我什么都没说,电话就被挂断。

    乌兰巴托的夜啊,那么静,那么静。

    最后一个超能力者死了,我想。

    男孩与兵人,卧于尘埃,永不醒来……

    穿越旷野的风啊

    慢些走

    我用沉默告诉你

    我醉了酒

    飘向远方的云啊

    慢些走

    我用奔跑告诉你

    我不回头

    乌兰巴托的夜啊

    那么静那么静

    连风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乌兰巴托的夜啊

    那么静那么静

    连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飘荡异乡的人啊

    在哪里

    我的肚子开始痛

    你可知道

    穿越火焰的鸟儿

    不要走

    明知今夜疯掉的啊

    不止一个人

    乌兰巴托的夜啊

    那么静那么静

    连风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乌兰巴托的夜啊

    那么静那么静

    连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左小祖咒《乌兰巴托的夜》贾樟柯/词

    第5夜 我与李毅大帝在世界杯

    足球是这样一种游戏,许多人随着一个球满场上跑来跑去,想尽一切办法把球踢进别人的大门里,也就是踢到对手的大门里。同时要把守住自己的大门。比赛双方是十一个人对十一个人。

    ——《中锋在黎明前死去》奥古斯丁·库塞尼(agustin cuzzani)

    那一年,李毅大帝初中毕业。

    李毅是我的同学,“大帝”是他的外号。在上海市普陀区的五一中学,少男少女们都在长个子,唯独李毅瘦瘦小小,发育不良,远看像小学生,喉结很晚才突出。每逢提起他,人们会说:“哇,李毅大帝啊!”跟着各种吐槽,因为他的外号跟形象恰成反比。

    李毅大帝是知青子女,出生在安徽蚌埠。他学习成绩糟糕,有一年数学只考六分——我没有打错字,令人发指的一百分里的六分。

    我有一台任天堂红白机,专打1990坦克大战与魂斗罗。我常和李毅坐在一起,用双打模式加三十条命,一路打到最后一关。电脑还没普及,更没有vcd,但我家有日本牌子的录像机。我俩爱看英雄本色系列港片,还有尚格云顿的美国暴力片,偶尔有周星驰的赌片。

    而李毅既没有游戏机,也没有录像机,家里只有台黑白电视机,还常飘雪花。

    那一年,世界杯来了。

    据李毅大帝说,他七岁开始踢球,为什么没去少体校?他说,少体校的教练来看过他,但他太瘦小了,完全经不起别人一扛,就整个人滑翔出去。到现在,这个选材标准也没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