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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舌癌。

    这是口腔癌的一种,据说病因是吃了太多不该吃的东西。虽说他春秋正旺,却已说过别人几辈子都说不完的话,综合原因致癌细胞发育。

    他一度想要自杀,如果必须要切除自己的舌头,才能够保住性命的话。

    最后,杜俊还是在舌尖与活着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迅速完成了舌头切除手术,从根部彻底截断,看起来非常成功,所有的癌细胞都被消灭了。

    失去舌尖之后,他从“话痨”变成了哑巴。并且,他丧失了对于美食的兴趣,因为不再能够尝到任何味道,包括他自己发明的三道菜。

    如同行尸走肉般,他度过了最黑暗的半年,直到去医院复查时,意外发现癌细胞复活,这回已转移到了大脑。

    人,可以切除舌头,但无法切除脑子。

    他已追悔莫及,早知如此,不如当时就死了干净。

    一周前,没有舌头的“话痨”,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他从加护病房里逃出来,给我准备了请柬,一边在手背上插着输液针头,一边躲在餐厅的镜子后面看我。

    当天凌晨,在码头边的停车场里,人们发现了他的尸体。

    根据停车场的监控记录,杜俊坐进了我的车,我们笔谈了大约两小时。然后,他独自下车。就在我驾车驶离的同时,他虚弱地晕倒在黑暗角落,再也没有起来过。

    那一夜,我和他拥抱道别,其实,就是他的永别。

    而他写给我的那些故事,绝大部分都出自杜撰,也成了他的绝笔。

    而我,是他生命中最后见到的人。

    真相说到这里,我已彻底明白了——大师兄只是想在临死前,再捉弄我一次。

    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演技长进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思想境界,才会用绳命来表演呢?

    厨师还告诉我一个秘密——所谓“夜宴”,是用来欺骗富人的。

    其实,“美人掌”是猪手,“窗笼记”是猪耳,“舌尖”就是猪舌头,只是伪装成人体形状,加入独特的人工色素与调味料,使得具有人肉的色香味。而游艇上全部的食材,实际价值不超过两百块。

    说到此处,哀乐响起,杜俊的员工们纷纷向老板鞠躬。可见他管理团队还算成功,至少大家都念他的好。

    而我没有鞠躬,而是绕到黑色帏幔背后,看到了水晶棺材里的死者。

    毫无疑问,这是一具尸体,虽然化过妆容,但仍与活人有着明显区别。

    “话痨”终于死了。

    我的手指,隔着玻璃,冰冷到烫手,放在他嘴唇的位置上,里面已没有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哀乐声结束,大家瞻仰遗体,有人捧着个陶瓷圆罐,仿佛大师兄已被烧成灰了。

    厨师旋开罐盖,小心翼翼取出个玻璃瓶,泡满了酒精之类液体,还有一枚舌尖。

    他说,杜俊在完成切舌手术之后,向医生要回了自己的舌头,用酒精泡在玻璃瓶中。

    忽然,我想起前清的老太监们,用石灰罐珍藏自己的命根子,一辈子。

    根据杜俊的遗嘱,这枚舌尖将作为最后的礼物送给我。

    操,怎么不送我一艘游艇呢?

    话虽如此,我还是接过这瓶遗赠,看着玻璃瓶内壁之中,被酒精泡得胀大的舌尖,充满癌细胞发黑的肉质,居然依旧有些眼熟。

    半小时后,我目送大师兄杜俊被塞入火化炉。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但是,对我来说,至为遗憾的是——再没有人以装死来欺骗我了。

    我把“话痨”的舌尖捧在手心,这是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部分。

    6

    “话痨”被烧成灰烬的次日,恰逢周日,头七。

    清晨,六点。我来到黄浦江岸,游艇码头。天蒙蒙亮,晓风,残月。

    独一无二的黑色游艇消失了,听说是被杜俊的债主拍卖了。

    空荡荡的码头上,只有若干流浪猫在觅食。附近常有人捕捉野猫煮了吃,或者送入街头大排档变成烤串,伪装成羊肉或牛肉……

    我打开手里的玻璃瓶,将浸泡在酒精中的舌尖,倾倒在码头的木质地板上。

    几只饥饿的猫,循着气味奔来,围绕几圈嗅了嗅,就将“话痨”的舌尖分而食之。它们在角落里打作一团,地上只剩一摊酒精痕迹,依稀还有某个人的气味。

    我想,这是他和它最好的归宿。

    痴痴看着江上风景,当我转头离去之时,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子。

    白风衣,黑长发,如雪容颜,很想问她要个微信或qq号。

    可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在看我,还是看我身后的江面,抑或那艘消失了的黑色游艇。

    风,吹乱她的长发。她伸出右手,五根手指,纤长白嫩,天生适合钢琴,象牙梳齿般,捋过额前发丝。

    然而,她的左手,始终隐藏在袖管深处……

    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下一秒,我的手腕、双耳、舌尖都莫名地刺痛。

    吃货们,小心舌尖。

    第3夜 狂派与博派

    霸天虎撤退。

    我会回来的。

    ——威震天(megatron)

    你造“变硬金刚”吗?

    不是造,而是造。

    1990年,最后一个暑假,繁星熠熠的夏夜,我的小学同学金刚毅,曾对我说:“阿骏,我想造一台变硬金刚,你相信吗?”

    他说话的神情如此认真,宛如党旗前的宣誓,而我硬憋着没狂笑出来。因为,他有个远近闻名的绰号——“变硬金刚”。

    金刚毅的普通话是我们班最差的,上海话“形”发音“淫”,每次“变形金刚”到他嘴里就升级为“逼淫金刚”或“变硬金刚”,加上他独特的名字,大家就叫他“变硬金刚”了——偶尔几个早熟的男生与女生,还会露出邪恶的淫笑或风骚的害羞。

    唯独“变硬金刚”本人从没想过这一点。

    大约几百万年以前,在塞伯坦星球上曾经存在过生物,但是和我们地球人不一样,这些生物是种有思想有感觉的智能机器人,他们一部分叫做汽车人,一部分称作霸天虎。霸天虎他们凶狠残忍,他们更野心勃勃。为了追求霸权,他们想消灭热爱和平的汽车人。于是,在塞伯坦善与恶之间爆发了激烈的战争。连续不断的战争,几乎耗尽了星球上所有的资源。面对死亡的威胁,汽车人做出了不屈的斗争……

    我,就是从这第一集看起的。我的同学金刚毅也是。他狂热地崇拜擎天柱,不仅因为擎天柱是“变形金刚”的主角,代表正义的汽车人的首领,也因擎天柱是辆红色集装箱卡车,而金刚毅的爸爸是个集卡司机。他说每次看到电视上的擎天柱出发,就会想起常年在全国各地跑长途的爸爸。

    擎天柱原是凡人,叫奥利安·派克斯,在赛伯坦星球做仓库工人,他很景仰威震天。有天威震天来借用仓库,没想到这就是赛伯坦内战的开始。奥利安·派克斯受了重伤,被钛师父改造成为擎天柱,从此启动了汽车人与霸天虎的百万年战争。

    我的同学“变硬金刚”常把擎天柱的格言挂在嘴边——

    自由是所有感知生命的权利。

    可我只记得擎天柱的一句口头禅:“汽车人,变形出发!”

    二十年前,擎天柱是许多男孩心目中的偶像,但他也有致命弱点,就是过分心慈手软,总为别人着想,最终牺牲了自己。

    “变硬金刚”学习成绩一般,语文糟糕,只有数学不错。他的身材五短,却厚实有力,打架时没吃过亏。粗糙的手掌看似笨拙,其实灵巧过人。班里吊顶的日光灯坏了,他能爬上课桌去修好。有的同学玩具出了问题,他弄来小凿子扳手,三两分钟就完好如初。

    但,老师们往往对此嗤之以鼻。

    汽车人也叫“博派”,我们班的男生,大约有一半是博派的支持者,

    “变硬金刚”是博派代表,他总是偷偷跟我说:“你知道吗?我真的会变形。”

    好吧,那年头许多小朋友都这么幻想。

    我淡定地回答:“嗯,你知道吗?我会飞。”

    其实,我真的会飞。

    我是狂派。

    虽然,动画片里的霸天虎军团,也就是“狂派”被描绘成冷血邪恶野心勃勃的一群家伙,但变形金刚爱好者都觉得他们很酷——几乎每个狂派身上,都有着人类向往的优点,也有着我们的缺点。

    比如狂派老大威震天,虽说过:“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我充饥的食粮!我的饥饿就是权力!”“和平经由暴政!”其实,这些都是现实中大人物们的心里话,只是无人敢于承认。这个角度而言,威震天是真实可爱的曹操式的枭雄,而不是伪君子的刘备式的阴谋家。威震天还是曾国藩式的人物,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永不言败坚忍不拔的实干家,而擎天柱更像理想主义者洪秀全。很多集的片尾,他都说“霸天虎撤退”,但留下一句——“我会回来的”。

    碉堡了!

    无数伟人与英雄不都说过这句话吗?

    许多狂派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除了威震天、震荡波、天火,还有红蜘蛛。

    在长寿路第一小学,我的同学钱洪亮,就是红蜘蛛的死忠粉。

    他可是我们班的大人物,老师们也都喜欢。因为,他的爸爸在美国。那年头,大家都想出国,有个国外亲戚特别值得炫耀。我们的政治老师,老公出差西德才半个月,但整个学期,都听她在课堂上各种唠叨,把国外吹得花好稻好,简直课本里的共产主义天堂,仿佛是她亲眼所见,最后才来一句总结——资本主义国家两极分化严重,环境污染,遍地雾霾,吸毒卖淫,道德沦丧,自私自利,富者越富,穷者越穷,漏斗型社会,还是我们社会主义好啊。

    册那,早知道今天……

    钱洪亮的爸爸在美国做生意,常寄回来各种原版变形金刚——带着包装盒的威震天啦,贴着孩之宝标签的大黄蜂,能变出五种花样的开路先锋。跟我们这些英语烂成渣的孩子相比,他简直是香港人的水平,能读懂美版漫威公司的变形金刚漫画,绘声绘色地告诉我们——

    红蜘蛛名叫starscream,变形为f15战斗轰炸机,最快可达音速二点八倍。它最厉害的是瘫痪一切电路的氦氖射线来复枪——晕,我一直以为是“奶射线”。红蜘蛛原是塞伯坦星球的地质科学家,为追求刺激才加入霸天虎。它那一身红色外表,玉树临风,迷人的冷血杀手,符合我们那代人对于港片的想象。红蜘蛛曾经预言——

    “我会成为狂派首领,让威震天这个蠢货见鬼去吧!他已没什么值得我学习的地方了。在渴望权力方面的志同道合,更使我们永远不可能和谐共处,谁都无法忍受让对方掌权……至少不能长期掌权。在我的指挥下,狂派战士们会真正明白:谁才是能够带领他们赢得战争的领袖……再说了,有我这样的英俊小生在,谁会愿意去看威震天的铁桶头呀?”

    根据钱洪亮从美国漫威公司的漫画翻译,威震天是这样评价红蜘蛛的——

    “以下是红蜘蛛能活到现在的原因:他是个精明能干的战士兼指挥官,体力与攻击力无人能及。在喷气机形态下,他是队伍中速度最快、飞行技巧最高超的战士。撇开他一心想取代我的愚蠢野心不谈,红蜘蛛的确是集残忍与无情于一体的出色副官。也许我该为他的野心把他打成碎片。但我犹豫,也许是我和他的相似使我不忍下手……如果我是他,难道我不会竭尽所能爬上老大的宝座吗?但我不会让这种惜才之情成为我的绊脚石。一旦红蜘蛛对我构成真正威胁,我会毫不犹豫地灭掉他。”

    我们这些小学生,第一次似懂非懂了什么叫钩心斗角、权利斗争、阴谋与阳谋。后来,于妈的那些宫斗戏,跟变形金刚相比简直弱爆了。

    于是,“红蜘蛛”成了钱洪亮的绰号。

    他安之若素,总比“变硬金刚”听起来顺耳吧。

    “红蜘蛛”天天说快要去美国了,到时候给我们寄好吃的巧克力,迈克尔·杰克逊的磁带,还有耐克的运动鞋。我们祈祷他快点消失,搭上红蜘蛛的f15战机飞去美国。

    但直到小学毕业,“红蜘蛛”仍然住在大自鸣钟的一条弄堂里。

    作为狂派的一员,我所钟爱的与众不同,那就是声波(soundwave)。

    记得那个声音最独特的家伙吗?人家变飞机或汽车,而它偏偏变成录音机。声波绝对效忠于威震天。它的传感器能接受最微弱的电子信号,甚至可以探测对方脑电波,相当于“读心术”。声波还是狂派的通讯站,最大半径一百英里,高空掠过也能将地面景象清晰记录——我怀疑当时美苏冷战所有最先进的军事技术都集中到它身上了。

    我喜欢声波,还有两个原因,第一:从它胸口出来的那些机器鹰、机器狗、雷针鸟、轰隆隆、迷乱、蝙蝠精、剑龙、角龙……太特么厉害了吧!这八个强大的磁带军团是他的直系属下。

    声波相当于一家上市公司高管,上对ceo威震天负责,中间要对付“红蜘蛛”这样的刺头型业务骨干,下面还得管理八个能力超强又各有强烈性格的基层员工。这个活绝非普通人可以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