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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

      齐芷知道一些闽南的风俗。闽俗好巫鬼,淫祠遍野。即使是读书人家,也多有供奉一些稀奇古怪的鬼神。

    而其中区别祭拜的是鬼还是神的,就是绑祭祀物品的,是红绸带还是白绸带。

    红绸祭神,白绸祀鬼。

    紫姑是厕神。绑的是白绸带,那祭祀的就不会是紫姑。

    齐芷问:“祭的是厕鬼?鬼物不详,这……”

    她话还没说完,丫鬟就捂住她的嘴,颤声在她耳边说:“夫人!那是说不得的东西!”

    传说中,厕神是利人的,而厕鬼,则是大凶,要杀人的。

    卫家这样的家族,为什么要祭厕鬼?

    齐芷从小脾性就有淡漠之处,尤其不信鬼神之说。但此时也不得不对卫家的这个行为起了疑虑。

    只是看卫家人的神色,她只得闭住嘴不开口。

    过了几天,九娘又趁人没注意,来找她顽。

    齐芷想了想,向九娘问起这件事。

    九娘摇摇头,告诉齐芷,这件怪事发生在家里的时候,她才六岁,只知道是在厕里发现了一条白绸带,然后全家就大慌大乱起来,匆匆忙忙地竖起一个牌位,供奉起一位恶神。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清楚。只是跟着家人一起祭拜,只管磕头。

    这件事并不影响齐芷幽居的生活,很快一点疑惑的痕迹,就从她的头脑中淡去了。

    依旧着她挤不出一点滋味的寡妇岁月。

    没有多久,九娘也渐渐不往齐芷这里来了。

    齐芷叫敏妈去打听,九娘院里的人只是摇着手,一个字都不肯开口。

    虽说长嫂如母,可是有父母在的时候,她一个丧夫的嫂子,没有任何资格过问小姑子的余地。

    这一天,齐芷照例在屋内看着木鱼发呆,敏妈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神神秘秘地:“娘子,大不好啦!”

    “什么大不好?”

    敏妈的圆脸上有些伤心:“九姑奶奶出事了。”

    齐芷霍地站了起来。

    ☆、第68章 无盐女(四)

    九娘生下来,从会吃饭时起,就会吃药。

    长到六岁,她还是病歪歪的。不过,就是这样的病歪歪,也没有耽误她的爹妈给她裹脚。

    病弱的孩子,父母大概会多看顾。只是偏偏她的哥哥卫六郎,也一样的病焉焉。也一样需要父母照看。

    儿子总比女儿紧要。

    因此九娘平日里不常见到爹妈,只有老妈子和丫鬟看护她。

    她裹了脚,走不了路,加上常年生病,整天就只能躺在塌上,喝药。

    阴沉沉的室内,不通一点风,苦涩的中药熏得被褥都浸透了病人独有的怪味。

    来给九娘换被褥的仆人丫鬟,就总是嘀嘀咕咕的,一边扇着鼻子,一边拿走被褥。

    尽管九娘是个从不哭闹的孩子,喝药也是一口就喝下去。

    但还是有很多人不乐意来。

    如果有人愿意来陪陪她,小女孩就坐在塌上,从食盒里攥一把糖和果脯,伸出小手,笑眯眯地问:“要糖吗?”

    已经这样脆弱的小姑娘,还是得了一场几乎要了命的大病。

    因她的一个堂姐,不情不愿地来看她的时候,吃完九娘的果脯,把黏糊糊的糖掉到了她的被窝里,看护她的人们,又没有即时收拾掉被褥。

    闽南多毒虫。当晚就有闻香而来的毒虫,钻进了九娘的被褥。

    再后来,九娘就被送去给她的祖母照顾。

    她的祖母是个阴沉的老太太,青年守寡,目不斜视地养大了几个儿子。儿子里有当了官的。出息了。

    卫家的十九座牌坊里,就有她一座。

    临老了,满脸的褶皱,满头的白发,满身的黑衣,再不过问家事,任由几个高门大户出身的媳妇管事,自己守着一个小院子过活。

    她的院子里种满梨花。人家劝着不让种,说不吉利。老太太偏要种,说:有什么比我这老寡妇还不吉利?

    满园的梨花,老太太平时最宝贝,不叫人偷摘一朵花,偷取一个梨。

    九娘被抱进祖母院子的时候,刚好是春天,梨花开得一片雪海。

    小女孩看看阴着脸,穿一身黑衣的老祖母,想了想,靠着树,去接了一兜的梨花,送到老祖母跟前,说:“阿麽,送你。”

    仆妇胆颤心惊。

    老太太想发作。最后却只是盯着小女孩,说:“干嘛?”

    九娘看看老太太一身的黑衣裳,把一朵花心嫩黄,花瓣洁白的梨花别在老太太黑色的衣襟上:“好看!”

    颜色对比鲜明。

    配着老太太一头的银发,的确是看起来脸上的褶皱都温柔了几分。

    一颗枯了大半辈子的树,一个穿了暗色衣服半辈子,唯恐被人说一句不庄重的的寡妇。

    临老,收到了一朵花。送给她花的人,真心实意夸她好看。

    九娘在老祖母这里住下来了。

    尽管同样都是病怏怏的。但是她和比她大了八岁,痛苦起来,就动不动就大哭大闹、砸人砸碗,阴沉暴躁的哥哥六郎不一样。

    九娘从来不哭一声。并且总要努力地去使人们开心。

    每当她的祖母抱着又一次次虚弱下去的小女孩,老泪难忍的时候,九娘就摸摸祖母沟壑纵横的脸颊,细声细气地逗老人家:“阿麽哭鼻子?变鸭仔噢。”

    过去伺候老太太的老妈妈掉了一颗牙。悲伤自己又老了,说话漏风。

    九娘就偷偷把自己掉下来的乳牙也收藏起来,一本正经地安慰老妈妈说:“我鸭翅也掉啦。你鸭翅也掉啦,沃们都是长大啦。”

    比她大两岁岁的小丫鬟因为年纪小,被别的丫鬟欺负,偷偷躲在门边哭。九娘看见,就要小丫鬟陪她下棋,这是病塌上唯一合适的游戏。

    九娘会故意输给小丫鬟,等小丫鬟笑起来了,九娘就哇里大叫,塞给她一把西洋糖果。

    有时候,祖母逗着问她:“为啥老是这么开心?”

    九娘想了想,说:“药,苦苦的。生病,苦苦的。哭,也苦苦的。笑,好看,像糖。”

    小姑娘觉得自己生活里到处都是苦苦的药,就不想看到人们再愁眉苦脸地对着她。

    祖母亲了亲小姑娘,搂着她,最后看了看她残疾的小脚,说:“上天不公平。人间也不公平。”

    九娘渐渐长大。卫家人不许她识字。说甚么女人读多书才会出事。

    但是九娘也做不了什么女工,她瘦骨伶仃的坐在床上,拿起针线,手都不稳,祖母就怕她戳着自己。

    小姑娘经常百无聊赖坐在床上。她一双小脚,没人抱着走不了路。祖母和伺候祖母的老妈妈都老了,没有强健的婆妇丫鬟在的时候,她就只能坐在病床,呆看着窗外阳光下的梨树。

    她七岁的时候,家里就给她定了亲。定的是闽南另一户大家族孙家。

    祖母那时候也已经病了。

    一对病祖孙坐在一起,老太太摸摸九娘稀疏的头发:“阿麽的故事,你知道么?”

    九娘摇摇头。

    老太太说:“阿麽的爹,是抗倭寇死的。他没有儿子,只有我一个女儿。他给我留下了一箱兵书,一册手稿。我不识字,他留下的书稿,一个字都看不懂。”

    靠着这厢书稿,她嫁进了卫家。当然,她嫁进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卫家为什么要娶她一个自小丧母的,武夫的女儿。

    卫家转眼就把这些书稿拿去了。拿去做了什么,给了谁,老太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他们以为阿麽都不知道。”

    老太太招招手,叫过来老妈妈李寅,神神秘秘地指着李妈妈对九娘说:“这些书,卫家可拿不走!”

    九娘仰着头,一派迷惘:“李妈妈识字?”

    李妈妈露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

    老祖母一边咳嗽一边笑:“她也不识字!天下的女人,有多少是识字的?连富家小姐,绝大多数也都是睁眼瞎。”

    九娘想起了自己。她只能认得个九字而已。

    老祖母笑过去,胸口发闷,咳嗽剧烈起来,九娘给她顺气。半晌,才听到祖母说:“要是他们能杀了倭寇,我吴燕倒也看得起他们!可惜,这帮蛀虫,拿了我爹半生的心血,第二年反倒跟倭寇勾结,劫掠沿海百姓,拿百姓的人头冒充倭寇充军功!”

    李妈妈也鼓起眼,冷笑一声。

    看看九娘懵懂的眼神,老太太叹口气:“祖母老了,没什么可以给你添妆的。也保护不了你。”

    “但是,”祖母指指李妈妈:“我爹留给我的东西,我通通给你。”

    九娘瞪大了眼。原来,李妈妈早年,是跟着老太太的亲爹吴将军身边的侍女,打过仗的。她虽然不识字,但是记性极其地好,听过一遍的话,几十年后,还可以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祖母拍拍李妈妈的手:“喏,我爹真正的手稿,是寅娘子这记性。”

    她说:“多亏寅娘子几十年保护我。我才没叫卫家吃了。”

    李妈妈叹一口气,说:“卫家宗族还是叫你守了几十年的活寡。”

    这么多年相依为命,如同姐妹。李妈妈对老太太早不用尊称。

    祖母很平静:“世道如此。一个人,反抗不了世道。”

    九娘还是懵懵懂懂,却听见祖母对她说:“九娘,你很喜欢下棋?”

    …….……

    再后来?

    再后来,老太太死了。老太太临终前一定要穿做姑娘的时候留下的一身花衣服。

    家里都觉得祖母真是不可理喻。临死何必再留个轻浮的名?

    但是,违逆将死之长辈的吩咐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