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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

      江含征的眼睛有些润泽,声音也仿佛笼上了一层薄雾,莫名地有些撒娇的意味:“娉娉,给我倒杯水……”

    “……”

    夏初菡默了片刻,问道:“大人,你不想如厕么?”喝了那么多水。

    门外的书童又想跪了。

    床上的男人顿了顿,还算镇定:“不,我要喝水。”

    夏初菡又倒了一杯水给他,他既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有就着她的手喝,而是抬起温热的大掌缓缓包裹住她的手,和她共同托着杯子缓缓把水饮完。

    夏初菡:“……”

    温热的触感从手背开始,渐渐蔓延到全身,她的心不可遏制地轻颤起来。

    待水饮完,夏初菡觉得自己已经像烤熟的虾子,哪哪儿都不自在,连忙垂着眼睛,向眼前的人告退。

    江含征也没强留,温声嘱咐了一句“早点休息”,然后便微笑着注视着她像被恶狗追着似的迫不及待地逃出去。

    待人影消失,刚刚还醉得人事不省的人立马醒了个通透,中气十足地吩咐:“琴音,伺候本官如厕!”

    琴音:“……”

    夏初菡脚步匆匆地回到自己房中,脑中一片凌乱,一会儿是自己和江含征一起下山的场景,一会儿是自己和江含征站在铺满月季花的墓前的场景,最后落在他握住自己手的那一幕上,脸和手都不由自主地火辣辣地烧起来……

    她感情空白,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就觉得自己的手像被烙了一块什么东西似的,无论做什么都很异样,最后,她强迫自己镇定,拿出纸和笔,想通过练字让自己静心。

    脑中空白了许久,仿佛之前学过的东西瞬间瞬间飞去了爪哇国度假,勉强收神,笔下写出的,却是昨日刚见过的,墓碑上的那首诗:

    家贫拆鸳侣,青梅辞红裳。

    悔拒携手约,疑对墓断肠。

    垂泪问佳人,何忍弃我亡?

    归魂若有知,盼梦话短长。

    她看着看着,又开始发起呆来。

    “小哥写字的样子真好看,怎么不写了?”

    正出神间,一道柔婉的声音传来,夏初菡向旁边一看,就见酒缸女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她不远处的椅子上,正托着腮,唇角噙着一缕笑,满脸梦幻地看着她。

    夏初菡登时全身的毛都长出来了。

    她默默地放下笔,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声音平板道:“你滞留人世,可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我可以帮你传达。”

    “没有啊,”酒缸女也跟着站起来,身体曲线曼妙玲珑,漆黑的长发顺着她白皙的双肩垂下,直垂到到脚踝,随着她小小玉足的移动,长发微微起伏,那长发下的柔软的隆起,以及上面粉色的点缀……

    夏初菡登时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连忙扭过脸,耳颈通红,生硬道:“这么个天儿……我劝你还是穿上件衣服比较好……”

    女子嘻嘻地笑起来,眼波欲流,声音软媚,带着若有若无的引诱意味:“我这样不好看么?”在她面前转了一圈,长发旋起,皎洁的酮体一览无余,女子媚眼飞起,“你们这些男人呐,明明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嘴上却偏要假正经,”笑嗔,“当我不知道么?”

    夏初菡:“……我不是男人,我以为长眼的都能看出来。”

    酒缸女:“……”

    女子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滑过她的胸,别有意味:“不是别人没长眼,是有人没长胸。”

    夏初菡:“……”

    酒缸女复有姿态悠然地坐回椅子上,微微含笑:“既然你不是男人,那我就更不用穿衣服了。”

    纤纤玉指缓缓理着自己的长发,满脸轻松惬意,“当鬼真是好,就是不穿衣服也没人管……”

    夏初菡:“……”

    她第一次见有人这么当鬼还当得这么心满意足的。

    夏初菡:“既然你没什么未了心愿,为什么不去投胎,还来找我?”

    女子葱白的玉指点着她,杏眼一挑,一脸“你真淘气”的嗔怪:“不是你招我的么,在我睡觉的地方走来走去,在我洗澡的地方左看右看,还故意和我搭话,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夏初菡:“……”

    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在别人的眼中竟还有这么登徒子的一面。

    可是细细品味这个话中的含义……

    夏初菡目光霍然一跳:“你是沈菀娘?”

    女子“唔”了一声,漫不经心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嫣然,“我叫豌豆,菀娘是有人给起的,嗯,叫我豌豆娘也行……”微微偏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大高兴,“其实我更喜欢芸豆,我才不要叫豌豆长个豌豆脸,可是我堂姐就是不和我换名字,还说,没叫我蚕豆,让我长个鞋拔子脸已经是我烧高香了。”

    夏初菡:“……”

    她实在想不出长个芸豆脸和长个豌豆脸有什么本质区别……

    当然,叫豌豆就长个豌豆脸么……

    如果是这样,那豌豆似乎也没那么难看……

    酒缸女:“我不高兴,到我爹娘面前哭诉,我娘很不耐烦,差点让我爹打我屁股,后来还是清哥劝我,给我改名菀娘。”

    夏初菡敏锐地抓住关键字眼:“清哥?”

    “嗯,”沈菀娘忆起往事,微微叹了口气,先前那股晕陶陶的神情也随之消散了不少,声音有些寂寥,“他叫倪云清,和我同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夏初菡立刻想到墓碑上提诗的那个人。

    她连忙举起桌上的刚刚写的字稿:“就是写这首诗的人么?”

    酒缸女凑过来,一个字一个字点着念,遇到不认识的字,还认真地向她请教,然后多念两遍,待整首诗念完,抬头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夏初菡:“……”

    她揉了揉额角,耐心地讲解一遍,酒缸女静静地听着,脸上呈现一种遥远迷惘的神情,最后全化为一片寥寂,懒懒道:“我不知道这首诗是不是他写的,我醉了,一直在棺材中睡觉,没看到他。”

    她语气淡淡的,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味道,“不过,听这首诗的意思,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可是他当时不是已经拒绝我了吗,拒绝得那么彻底,一点希望也不留,现在又写这个是什么意思?”

    呵呵一笑,“垂泪问佳人,何忍弃我亡?弃我亡……我是弃他吗,我和他早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她的眼神冷了下来,唇角却还微微笑着,显出一种讥诮来,“忒自作多情了。”

    她意兴阑珊地摆摆手:“不说他了,长夜漫漫,我们说点有意思的事情,”她兴致勃勃地看向夏初菡,漂亮的杏眼中闪着八卦的光芒,“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在你的门外看到一个眉间有疤的年轻人,哦,鬼,他痴痴地站在你的门外,却不进来,他是谁呀?”

    夏初菡心中骤然一跳,惊讶地张大嘴巴:变相君?

    她连忙起身去看门外,风寒霜重,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她若有所思地转回屋内,严肃看着酒缸女:“你最好还是穿上衣服,你看,我的客人都被你吓跑了?”

    酒缸女秀眉挑得高高地:“我吓他,我人就地站在他面前,人家连看都不看一眼,就盯着你的门槛了,”目光暧昧起来,“他对你……嗯,不同寻常哦……”

    夏初菡眉头微蹙,挥手打断了这个话题,言归正传:“好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们还是说你吧,你和那个倪云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75章 红花祭(7)

    第75章

    年少时的爱恋,简单而纯美,即使当时并不觉得怎么,可是随着年龄增长,你会发现,原来那些记忆,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入你的骨血。常常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突然跳出来,引发你潜埋已久的情怀。

    特别是当那份爱恋无法成全的时候。

    沈菀娘为了忘记那些记忆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所以她不太愿意回忆早年那些事情,而且到了后来,她仿佛也真的记不起什么了。

    但总有那么一星半点,会在午夜梦回时,悄悄渗入你的梦境。

    儿时,一起在田间地头嬉闹玩耍的情景;男孩为她捉来蝴蝶,让她放在蝈蝈笼中用花养的情景;夏日里河水暴涨,男孩背着她过河的情景;以及男孩悄悄地把摘来的野枣放入她拾麦穗的篮子的情景……

    然后,便是长大后的男孩女孩,无法再明目张胆地在一起玩耍,可是他总能在一群沿河洗衣的少女少妇中一眼辨认出她的身影,她也总能在一群下了村学的年轻学子中一眼对上他的目光,脉脉会心的一望,那份独属于有情人的甜蜜微笑在彼此的目中荡漾……

    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他教他认字,用纸剪出栩栩如生的蝴蝶,在上面写上她的名字,他说,想让她成为自己掌心的蝴蝶……

    春日温暖的风中,蝴蝶风筝飞上蓝天,而牵着蝴蝶的丝线却系在树上,放蝴蝶的两个人默默地望着彼此,那一刻,风声鸟声俱去,花草树木隐匿,他们眼中,只有彼此是唯一的风景……

    他的手那么巧,为她做出了许多好玩的玩意儿,草编的蝈蝈,竹编的蝈蝈笼子,木刻的簪子,纸剪的蝴蝶……

    被她一一珍藏,后来又被她一一焚毁……

    说起两人最后分离时的情景,美丽的女子依旧意难平。

    男子托媒向她家里求亲,可是她的父母拒绝了,因为他的父母要把她许给一个有既钱又有权的大户人家做妾,他有什么,地无两陇,房无三间,她的父母会选择谁,不言而喻。

    那一年她还不到十八岁,而把她许配给的那个男人已经年过四十了。

    听到消息后,她的眼前一片漆黑,不啻于天塌了下来。

    她激烈地反对,哭泣,坚决不肯同意这门婚事,可他的父母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丝毫不为所动。

    她父亲铁青着脸对她道:“儿女的婚事父母做主,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你一个未出门的闺女,出来挑男人,也不怕丑!让别人听见笑不笑话?你不怕丢人老子还怕丢人呢,再说这样的话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母亲也苦口婆心地劝:“豌豆啊,嫁给官家多好,不愁吃不愁穿,是多少人把都把不到的好福气啊。再说,婚事已经定下了,想退婚,你是想让全家陪你坐牢还是给你陪葬?你弟弟还这么小,你就是不考虑父母,也替你弟弟想想吧……”

    她浑身发冷,牙齿打颤,十八年来第一次,她尝到了绝望的感觉,那是她的父母,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在父母眼中,她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比不上……

    仿佛一瞬间,整个世界都站在了她对面。

    不,还有一个人,至少还有一个人,是和她一起的。

    她跌跌撞撞跑到他的家里,激动而又急切地诉说事情的始末,眼巴巴地等着他拿主意。

    好久没有人说话。

    屋内寂如死潭,空气如被胶住。

    他只是低着头,机械地、默不作声地一下一下剪着手中的蝴蝶,好像这才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事。

    蝴蝶在他手中成形,精巧细致,栩栩如生。

    她终于忍不住了,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剪刀掷到地上,几乎是哭叫了出来:“你聋了吗,我在和你说话,我就要嫁给别人了,你还在这里剪剪剪!你快想办法呀,我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呀!”

    止不住痛哭失声。

    男人怔怔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地上的剪刀,好像能看出一朵花来。

    好久,他才开口说话,声音断断续续,透出一股死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做儿女的,能有什么办法?菀娘,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她咬着牙,泪光闪动,而出口的话却带着不管不顾的决裂:“不,清哥,我们可以私奔,一起离开这里!”

    她像被自己的想法鼓舞,目中升起希望:“我不会嫁给那个男人,我们一起走!”

    他像是微微震动了一下,但随即又沉凝如石,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男人慢慢开口,却一点一点地掐灭了她最后的希望:“私奔,我们能去哪里?菀娘,我们身无分文,人生地不熟,又没有其他谋生之道,我们该怎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