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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8章

      两天后,秦海鸥又来到了赵非的照相馆。这两天赵非已将那台莱卡相机玩熟了,他给秦海鸥详细讲解了一番,又指点秦海鸥试拍了好些照片,见秦海鸥终于会用了,这才恋恋不舍地将那相机物归原主。

    秦海鸥带着相机将古镇周边的景点挨个玩了一遍,其间除了被不同的骗子用不同的花样骗过几次钱之外,倒也没有发生更多的意外。谭硕和珠珠知道了,起初还唠叨他几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米粉店老板和客栈老板娘便都顾不上关心这些小事了,因为古镇的淡季眼看就要结束,旺季就快要到来了。

    旺季即将来临的第一个信号便是先前歇业的商户都陆陆续续地开门营业。此后不久,镇上的游客果然渐渐多了起来,龙溪客栈的变化尤为明显。由于开了分店,房间增多,珠珠也开始张罗着接待一些自由组合的小型团队。她为人热情周到,平时客栈里住的多是回头客,口碑向来很好,这次分店一开张,立刻就有人介绍了一行九人的退休老龄亲友团过来住宿。珠珠经过考虑,将这群老年人留在了总店由她自己照顾,其余的零星散客则都安排在了新装修的分店由袁野照看。她想到老年人牙口不好,吃东西多少会有些忌口,便介绍他们去吃隔壁的老谭米粉。她只想着米粉柔软易消化,调料又可灵活增减,还能顺便照顾谭硕的生意,何乐而不为?可是谭硕就不这么想了。他本想多偷几天懒,所以连店里的伙计都还没召回,这下子突然被珠珠的一句话弄得手忙脚乱,偏偏等着吃饭的还是一群大爷大妈,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米粉有一点这样那样的特殊要求,谭硕一边煮着米粉一边切菜,心里还要默记着不能弄错了,不一会儿就忙得满头冒汗。

    这时秦海鸥也走进店来,见店里坐着不少人,一时愣住。秦海鸥平时除了不吃辣椒之外,吃饭非常随意,几乎从不挑食,住在镇上时要么在客栈吃,要么在米粉店吃,珠珠和谭硕给他吃什么他便吃什么,虽然偶尔也会去龙哥饭馆,但那都是谭硕带他去的,他从来没有独自去过。今天下午他发现客栈里突然多了些人,便一直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看杂志,直等到晚饭时间院子里渐渐安静了,他才下楼来到隔壁想找谭硕吃碗米粉,却不料客栈的房客竟都在这里,他刚迈入店门,大爷大妈们便都自然而然地回过头来看看他。

    “愣着干嘛?还不快过来帮忙!”谭硕正忙得只恨没多长出两只手,此刻一见秦海鸥便像见到了救星,立即毫不客气地扯着嗓子喊起来。他不似珠珠是受人之托,年纪又比秦海鸥大,加上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早已不把秦海鸥当客人,只把他看作是和赵非曹楠等人一样的朋友,因此使唤起秦海鸥来只觉十分理所当然,毫无心理负担。

    秦海鸥闻言走向灶台。谭硕把手里的菜刀放下,指了指案板道:“你帮我把这些卤蛋和豆干切一下,我去捞米粉。”说着便拿出一堆空碗在灶台上排开,开始往碗里放调料。

    秦海鸥摸了一下菜刀的刀柄,这把刀又大又沉,刀柄上裹满油腻,看起来不是很有安全感。他迟疑道:“这个,要怎么切?”

    “卤蛋切两半,豆干切八块!”谭硕头也不回地说着。他放完调料,又往几个碗里舀了些汤水,然后按照均等的份量把米粉捞出来逐一放进碗里。他弄完这些之后便回头去看秦海鸥切好了没有,却见秦海鸥一手扶着一颗卤蛋,一手握着菜刀,正非常缓慢地切着那颗卤蛋,那副小心翼翼如临大敌的样子,似乎生怕切着了自己的手。谭硕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上前接过菜刀把他推到一边,自己提起刀咔咔把卤蛋和豆干都切了,分别塞进几碗米粉的汤里,指着两个碗对秦海鸥道:“有卤蛋和葱花的是1号桌那位大妈的,有豆干和香菜的是3号桌那位大爷的,你先端过去,别弄错了啊!”

    秦海鸥看了看那几张条桌问:“哪张桌子是1号桌?”

    谭硕道:“右手当街是1号,往里是2、3、4,以此类推!”

    秦海鸥点点头,双手捧起那碗装着卤蛋和葱花的米粉向1号桌走去。这种碗谭硕自己能做到一次同时端三个且不洒汤,秦海鸥的手看起来比谭硕的手还要大些,谭硕本指望他能一次把这两碗粉都端过去,哪知秦海鸥不仅只端了一个,走三步还洒出一丝汤来,直看得谭硕连连叹气,心想找这家伙来帮忙还真不如自己来。

    秦海鸥将米粉放在桌上,对那大妈道:“阿姨,您的米粉。”

    那大妈扶着碗,乐呵呵地瞧着他不说话。秦海鸥又端了两碗米粉过来,这时那大妈终于忍不住了,对自己的同伴道:“你们看这小伙儿,长得可真俊!”

    另一位大妈立即表示赞同:“可不!我觉得他长得特别像我最近看的一个电视剧里的男主角!”

    “什么男主角,我倒觉得他跟一个主持人挺像的!”一位大爷也加入了讨论。

    他们的这些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秦海鸥耳朵里,秦海鸥既窘迫又担心被他们认出来,正想转身躲开,却听又一位大妈问道:“小伙儿多大啦?有对象了吗?”

    秦海鸥对待长辈向来是非常尊重的,只好老实回答:“没有。”

    “要不要我们给你介绍一个呀?”大妈们特别积极热情。

    这时谭硕端着三碗米粉走过来,见秦海鸥在大妈们的围攻下呆愣着不动,以为他面皮薄,被她们说得不好意思了,便上前给他解围:“灶台上还有几碗呢,快去端来!”然后转脸对大妈笑道,“阿姨,他还小着,要不您先给我介绍一个?”

    大妈们一阵哄笑,秦海鸥趁机转去了灶台后面,悄悄从米粉店的后门逃回了客栈。

    这件事让秦海鸥的心中感到有些不安。照这样下去,珠珠的客栈和谭硕的米粉店里的客人只会越来越多,镇上的游客也会越来越多,如果他继续在这里住下去,恐怕迟早会被人认出来。他开始考虑搬到一个更偏僻的地方去住,可一来他暂时想不到合适的地方,二来他舍不得珠珠和谭硕。自从来到这古镇上,他受了他们许多的照顾,只要和他们在一起,他便能放松下来,忘记自己的烦恼。如今看到这客栈和米粉店,他是发自内心地感到亲切,他很难想象自己搬到别的地方,更难想象要如何把这念头对珠珠说出来。他一边纠结着,一边尽量减少自己抛头露面的机会,直到这个老年团在古镇的行程结束,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天珠珠带着客栈的伙计将老人们送去古镇外面的汽车站。他们走后客栈的院子便恢复了宁静,只有那只松狮孤零零地坐在树下,眼巴巴地望着客栈的大门,似在等主人回来。这松狮名叫豆豆,平时很爱粘着秦海鸥。秦海鸥趴在房间的窗边朝院里望了望,见没有人,便下楼来和豆豆玩,又见装狗粮的盆子空着,想是珠珠太忙顾不上喂食,便去厨房找了些东西喂给豆豆吃。一人一狗正其乐融融,一个女人推开客栈的栅栏门走了进来。她瞥了一眼蹲在树下的秦海鸥的背影,走到空荡荡的堂屋前看了看,有些纳闷地喊道:“珠珠?”

    客栈里还有一个留守的小妹,这时正忙着收拾老人们住过的房间,听见喊声,便从底楼的一扇窗户里探出头来,看见那女人惊喜道:“柳姐!”

    “你们老板娘呢?”那女人问。

    “去车站送客人啦!”小妹道,“柳姐你怎么才回来,老板娘昨天还念起你哩!”

    那女人笑道:“我一周前就想回来,是小锦舍不得走。”说着将手里的一个包裹放在窗台上,“我给珠珠带了点东西,你先替她收着,我那边还没开店呢,等开了店再过来找她说话。”

    小妹把东西收下了,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那女人便转身要走。她先前进客栈时,只当秦海鸥是住在这里的游客,秦海鸥又背对着她,她因而没有在意。这时她转过身来,秦海鸥也正好起身伸了伸蹲得有些发麻的双腿,两个人在不经意间端端正正打了个照面,那女人顿时僵住了,尚未消失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很快就转化为无比震惊的表情。

    秦海鸥一直望着豆豆,片刻后感觉到有人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站着不动,便抬头看了一眼。那女人似乎被他这一眼看得惊醒过来,急促地上前几步,却又顿住了,难以置信地轻声问道:“你……你是不是……”

    秦海鸥并不认识这个女人,先前发现有人走进院子也不甚留心,这时被她的神色和话语猛惊出一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几乎就想转身离开。可那女人却继续说了下去:“你是不是秦——”

    秦海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心中焦急,这一下抓得很重,那女人被他吓了一跳,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抱歉!”秦海鸥立刻松开了她,同时往后退了一步。现在他的心里异常烦乱和恐慌。其实他并非真的介意被别人认出来,而是这种身份的暴露让他觉得自己又被暴露在了那个世界的压力之下。他好不容易逃离原来的生活,暂时忘掉一切,获得了短暂的安宁,但这件事情的发生却仿佛在一瞬间将他打回原形,逼着他去想那些他根本不愿意面对的事。这是心理上的抵触,如今已深植在他的心中,无论由谁来触发,都会得到同样糟糕的后果。他紧皱着眉头望着那女人,思绪纷乱得无以复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干涩地挤出一句:“请你不要告诉别人。”

    那女人看着他,起初面上全是震惊和惊吓之色,见到他这样的态度,又似有无数的疑问,但这些都遮不住她眼中渐渐流露出的惊喜与善意。她听秦海鸥说完,定了定神,刚要张口,却听院门口有人“咦”了一声。

    谭硕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对她笑道:“柳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八章

    那女人见谭硕出现在这院子里,倒不惊讶,转头答道:“昨天。”

    谭硕看看她又看看秦海鸥,奇道:“你们认识?”

    “不是的……”那女人微微一笑,她这时已经镇定下来,这个笑容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有女人的矜持,又显得十分坦荡,令人不能不相信她说的话,“我过来和豆豆打个招呼,还没来得及和这位先生认识。”说着便俯身摸摸豆豆的头。那松狮先前和秦海鸥在一处,她走过来时便从秦海鸥的脚边挪到了她的脚边蹭她的裙子,此刻她伸手一摸,神态动作无不自然,谭硕顿时不再怀疑,积极地为二人介绍起来。

    “这是柳阳,”谭硕对秦海鸥道,“我们都比较习惯称她‘柳小姐’,因为她是这龙津镇上格调最高的女人。”

    “你好。”柳阳落落大方地向秦海鸥伸出手。若换做是别人,即使知道谭硕的话中有玩笑的成分,承受了这样的夸赞也多少会谦虚两句或是以玩笑应对,但柳阳直接忽略了谭硕的话,只是面带着笑容向秦海鸥伸出了手。

    “你好……”既然女士已经伸手,秦海鸥当然也不会失礼。两人把手握了一下,谭硕便道:“这是小秦,我和珠珠的朋友,要在这镇上住一阵子。”

    柳阳笑道:“新朋友吗?难怪我以前没有见过。”她心思转得很快,这句话既是进一步替秦海鸥遮掩,也是在试探谭硕是否已经知道了秦海鸥的身份。只见谭硕点头道:“是啊!不过他其实已经在珠珠这儿住了不少日子了,你一直没回来,所以也没机会介绍你们认识。”他边说边摸摸肚子,扭头张望了一下,“珠珠不在吗?”

    “不在。”柳阳笑道。

    “那你们先聊着,我去厨房找点吃的。”他说完便匆匆奔厨房而去,院子里又只剩下了柳阳和秦海鸥两人。柳阳望着谭硕的背影消失在屋后,目光转回到秦海鸥的脸上。从谭硕的反应来看,他应该还不知道秦海鸥的身份,但是柳阳不能排除谭硕也在替秦海鸥隐瞒真相的可能。她带着这疑问望着秦海鸥,秦海鸥平复了一下纷乱的心绪,轻声说:“他不知道。”

    柳阳了然地点点头。她刚发现秦海鸥时极为震惊,后因谭硕的出现不得不极力镇定,这时又得以和秦海鸥独处,心中的惊讶、兴奋、疑惑等种种心情再度翻腾起来,不可抑制,终于对秦海鸥坦言:“我是你的乐迷。”

    她说完这句话便沉默了,因为她不是为了应景才随便说说的。她是真真正正的古典音乐爱好者、秦海鸥的乐迷,而且是资深乐迷。她收藏了秦海鸥自登台以来录制过的所有唱片,并且一直关注着他的动向。对于媒体在前些日子所发布的有关他的那条爆炸性消息,她至今仍觉得不能接受。她完全不能理解他为何要做出那样的决定,她向自己的乐迷朋友们打听,在网络上搜索相关的信息,可无论是哪一种猜测,都无法令她信服。作为一个忠实的乐迷,看到自己最喜爱的音乐家就这样凭空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连一句说明和解释都没有,她感到非常沮丧和失望,却又无能为力。而现在这个人竟然就站在她的面前,她的脑中涌出万千的疑问,几乎快将她的脑子挤炸了,可秦海鸥的表情却让她明白,她此刻还不能把这些问题问出来。她早已过了在冷风中排上几个小时的长队只为拿到偶像的签名,或是对着偶像的海报发痴的年纪,她懂得如何去尊重别人,也知道怎样做才最为得体,因此她将全部的疑问都强压了下来,尽管内心挣扎,却终究是忍住了,一个字也没有问。

    秦海鸥并不知道柳阳的心里在想什么。像她这样的乐迷实在太多了,比她疯狂的亦是大有人在,但是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被挡在外围,不会影响到他的演出和生活,更没有机会与他面对面地独处。他被柳阳认出来时本来非常焦虑,但见柳阳在谭硕面前为他掩饰,他心中便放松了一点,同时也觉得感激。他虽然不愿让镇上的人发现自己的身份,可他对珠珠和谭硕却是信任的。现在他已经知道了柳阳是谭硕的朋友,对方也没有对他刨根问底,他心中的焦虑就更少了许多,声音和语气也随之恢复了正常。

    “刚才谢谢你,”他说,“我只是到这里来旅游……所以,请你不要告诉别人。”他说到这里又想起柳阳和谭硕等人的关系,便补充道,“……也请你不要告诉谭硕和阿珠姐。”

    “你放心,”柳阳立刻说道,“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也不会来打扰你度假……并且据我所知,这镇上的住户当中,能认出你的只有我一个,所以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她说着便顿了顿,觉得这话可能会引起对方的误会,又解释道,“喜欢你的乐迷虽然很多,但碰巧能在这段时间来古镇旅游、又碰巧能撞见你的几率还是很小的。何况你现在看起来非常的……休闲,就算真的有乐迷碰见你,他们恐怕也很难立刻就认出你,毕竟,没人能想到你竟会出现在这里。”

    柳阳的这番话并非完全出于安慰。尽管她刚才一眼就认出了秦海鸥,但眼前的秦海鸥与她记忆中的秦海鸥有着很大的差别。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演出,演奏的是什么样的曲子,秦海鸥永远是他的乐迷眼中最耀眼的钢琴家,在台上更是无人能够挑战的天神般的存在。可是现在这个人站在客栈的院中,穿的并非是演出时的礼服,而是舒适随意的休闲装,他的神气甚至可说是有些稚嫩,在这短短几分钟内所经历的惊慌纷乱、焦虑无措、最终逐渐松弛下来的情绪全都明明白白不加修饰地写在他的脸上。这是一个乐迷们不曾见过的秦海鸥,却是一个更加真实的秦海鸥。正是这份真实感带来了同样份量的陌生感,令柳阳的内心大为震动。柳阳自信,若是换了别的乐迷放在与她同样的位置,他们的反应也不会比她更好,说不定就算在古镇上与秦海鸥擦肩而过,他们也看不出这个学生味十足的青年就是自己平日里崇拜的偶像。柳阳是真的认为这样的秦海鸥其实并非他所担心的那样容易被认出来,所以才说了这些话,希望他的心里能轻松一点。

    秦海鸥听她说完,又道了句“谢谢你”。柳阳笑了笑:“不用谢我,我只是希望你不会再被这样的事情打扰,能放松愉快地度假……对了,我在镇上有一家咖啡店,在小西桥路5号,门口有三棵柳树,站在桥上就能看见。上午店里一般没有客人,欢迎你有空时过来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