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禾
沈倾宁一眼就望见江余站在窗后弯着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江余依然温文尔雅,看上去比三年前刚来北燕时健康。北燕的风土将他细腻江南水养出来的皮肤吹得略显干燥。
沈尽欢轻轻推了她一把,沈倾宁一步迈下台阶,直直闯进了江余的眼中。
二人脸上皆掠过一抹不可思议,紧接着江余放下手上的书卷,疾步奔到沈倾宁面前,那神情不知是欣喜多一点还是愧疚多一点。
沈倾宁刚要开口,江余也出了声,听到声音又不约而同停下等对方说下去。
“学生来看看先生。”沈倾宁见了礼。
江余会心一笑:“许久未见,二姑娘可还好?”
“好,”沈倾宁点头,“新教习的嬷嬷待我很好,规矩虽多但教的东西少,听一遍就记得住,只是......”
这时从江余屋内走出来一个女书生,出来瞧了一眼,兴致冲冲地跑到二人身边。
沈尽欢在廊下,一眼认出是刚才在富春阁下站在小摊贩前的女书生。
书生的衣裳都是淡青色,腰间一火红禁步穗子很是晃眼。
现在回想起来,沈倾宁在富春阁定是瞧见了这女书生身上带着出自己手的东西,才突然心事重重。
因为没几个男子喜爱大红这般艳丽之色,所以放在这女子身上,旁人也瞧不出来这禁步原是男子戴的。
沈尽欢忽然想起四十一年过新年的时候,沈倾宁央自己带她来见江余,在房里摸索了半天,之后就看见江余腰间总晃着一串红色。
莫非是那个时候.......
只听那女书生直呼江余大名道:“江余,这就是哪位贵客来了?”
沈倾宁被眼前的场面惊得一怔,而后看向江余。
江余无奈笑笑,伸手毫无章法地在那女书生后脑抚着,对她道:“二姑娘不要见怪,这是我之前在江南原住邻家大伯的孙女,名唤苏禾,大伯托我照顾她,我图个便利就让她在东堂读书了。”
“我是江余的大弟子!”苏禾挣脱开江余的大手,走近了沈倾宁咧嘴强调道。
苏禾一双眼睛月牙似的,笑起来就见一条缝隙,又白又嫩的小圆脸让人看着总有一种想上去咬一口的冲动。
“苏禾,这是沈家的二姑娘,不得无礼。”江余语气不重,更像是安抚。
苏禾眼前一亮,对沈倾宁说道:“原来你就是二姑娘,失礼失礼,我叫苏禾,叫我小禾就好!”接着扭头朝江余挤着眉头问道,“这么好看的人儿,你居然说不教就不教了?”
沈倾宁像被什么噎了一下 说不出话来。
江余面上闪过一丝捕捉不到的尴尬,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二姑娘要不随我进去坐坐。”
“是呀是呀!我做了点心,正要取了清晨采的露水烹壶花茶,你也定会喜欢的!”苏禾见沈倾宁沉默着不说话,热切地过去拉着她的手道。
“花茶?”沈倾宁反问道。
“对呀,江余最爱饮江南的花茶,我来的时候带了很多干花苞,用晨露烹煮最香了!”苏禾说话跟唱小曲儿一样一句一顿,像个心智未开的小丫头。
沈倾宁神色一暗,没等江余开口,她就若无其事道:“不了,姨娘规定了时辰,我得回去呢。”
苏禾一点没觉得被扫兴,笑盈盈地说:“好!今日仓促了就改日,二姑娘得空了就来东堂找我们,我都在江余这儿。”
最后一句,多带了分宣誓主权的意味。
沈倾宁局促地点点头。
苏禾和江余挨得很近,果真是乡里的情分更深,她站在两人面前十分突兀,恨不得自己压根没来过。
要是这样就好了,她就不会看见自己亲手做的禁步挂在了一个不相识的女子身上,也不会瞧见江余宠溺地对待别人的模样。沈倾宁后悔极了。
江余试图和她交谈几句,她也随意应付了过去,心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冷到脚。
要是堂兄妹的关系还能说服自己,可偏偏是邻里乡亲无关亲缘都能不拘形迹、亲密无常,着实让人妒忌。
苏禾的热情似火,让沈倾宁干巴巴的应答显得十分无力。
总也以为再次相见还能和从前一样,稍许不用低到尘埃,可偏偏老天爷让她切身经历了这些,让她觉得自己又蠢又笨,无能且无知。
世道真不公平,沈倾宁希望现在自己的身份和苏禾的身份换上一换,是不是一切又会不一样。
“就算是托付,在东堂也没有先生和女书生共处一室的道理。”沈尽欢漫不经心走过去,对江余说道。
沈倾宁投来感激的目光,身子也朝沈尽欢靠了过去。
苏禾没见过沈尽欢,听得这句当场变了脸色:“你是谁,凭什么......”
江余惶恐地捂住苏禾的嘴巴把她拉到身后去,对沈尽欢行了大礼:“草民江某见过少令大人。”
“江先生这位远客,有些聒噪。”沈尽欢一针见血,点破了苏禾。
江余腰弯的更下:“小禾不知礼数在先,草民有不教之过,但其年幼生性烂漫,还望少令大人海涵。”
沈尽欢看着江余身后的苏禾,苏禾也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我虽然早早交了协理之权,东堂事务不必再插手,但江先生和苏姑娘名分不正,此举要是被有心人传去,按照规矩,是要被赶出去吧。”沈尽欢轻柔地说道。
苏禾一听,大惊失色,立马着急忙慌地跑到她面前跪下:“苏禾知错了,求大人开恩不要怪罪江先生,都是我的错!”
沈尽欢看着沈倾宁,寻求她的看法。
沈倾宁于心不忍,对沈尽欢摇了摇头道:“江先生在这无亲无故,有个乡亲陪着兴许能开心些,往后叫他注意了就是。”
既然沈倾宁说了话,沈尽欢也就不为难他们了,原意也是提醒江余没有真心责罚的打算:“那便听姐姐,江先生记着就好。”
江余如释重负,直起身子对沈倾宁感激一笑,又急忙将苏禾扶起来。
沈倾宁盯着苏禾腰上那火红禁步良久,朝江余盈盈一拜告了别,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倾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柔软,沈尽欢也说不出个确切时候。
二人没叫马车,从东堂一路走回尚书府。
走到京街口的时候,太阳正好西落,一轮橙红的圆球陷在四散的云堆里,烧红了半边天,她们头顶往东那一大片,还是碧蓝的。
沈倾宁不想回府,就站在街口抬头看着天,看它什么时候会烧得全红最后暗下来。
事实上呆了还没半刻,就被管家带着家丁给迎了回去。
踏进倾兰苑,入了内室,轻轻关上房门。
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回到了原点。
沈尽欢将头发散下来梳顺,阿肃从屋顶跳到窗外道:“定远军和匈奴打了一仗,双方都损失惨重,匈奴军差点就破了李家的雁形阵,炎军师正好处在前锋,所以受了重伤。”
沈尽欢对着镜子问道:“他们人在哪?”
“在城中驿站,不过太子派了暗哨盯着。”阿肃继续道。
邵尘?
“知道了,你休息吧。”沈尽欢对窗外道。
“太子殿下还真是疏而不漏。”之彤在一旁调侃道。
“他的小动作是有点儿多,”沈尽欢放下梳子细想了片刻又道:“今日我没去帝陵,太子可去了?”
之彤想了想摇摇头道:“没听阿清提起,往常帝陵有什么动静,阿清保准就赶过来说了,今日咱们回来她就找我问了姑娘的膳食,再无其他事。”
沈尽欢纳了闷,邵尘那天分明说燕帝给了他监工令,这么万事俱微的人宁可派人盯着一个受伤的军师,也不亲自再跑帝陵一趟,真是奇怪。
“哦!对了,阿清还真说了另一件大事儿,”之彤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拿了一本折子送到沈尽欢面前道:“阿清说,这是开了春几个郡县呈上来的地泽税款,陆大人让你替他过目入账。”
沈尽欢接过折子,两面翻看了嫌弃道:“今年的地泽税册子怎么变成这个颜色,真难看。”
可不,原本的深土色变成了不红不黄的样子,像极了沾了水褪色的麻布。
“铁定是东边的五郡送来的,年年都弄得花里胡哨。”之彤帮她铺着床收拾道。
五郡在雍州,是原来拥护北燕王府的五大势力,分别是上谷郡、渔阳郡、辽东郡、辽西郡和右北平郡。其中上谷郡地域最大,物产是最少,辽东郡和辽西郡年年都在榜首齐头并进。
沈尽欢叹了口气,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为上谷郡郡守哀叹的辞藻。
翻开折子后,定睛看了看榜尾,出乎意料的居然是右北平郡!上谷郡比辽东郡只多出了五两黄金,就站稳了榜首!
“五两?!”沈尽欢不敢相信这么小的落差就让辽东郡败了,这简直就是羞辱啊。
“什么?这是哪个郡?只有五两?”之彤被惊吓到,一路跑过来瞧。
“是上谷郡比辽东郡多了五两,成了今年的税收状元。”沈尽欢一脸惊愕地对之彤重复道。
“上......上古郡......翻......翻身了?”之彤小声道。
前世就是因为上谷郡破天荒成了税收状元,惹得燕帝龙颜大悦,最后把沈倾宁赐婚给了上谷郡那个短命的大儿子!
“还真是件大事儿......”沈尽欢心里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