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沈常安非但认可了沈尽欢挑选的青瓷,还额外在吴家制瓷定下了三年契约,尚书府三年的瓷器器皿,都由吴家制瓷提供。这也超乎了沈尽欢的预料。
太阳落山前,之彤才形色匆匆回来,和沈尽欢轻巧地对视了一眼,就跟在了马车后面。
夜色渐暗,回到府里,已经过了用膳的时候。沈尽欢饿的肚子直叫唤,让之彤赶忙去小厨房传些吃的,准备叫沈常安一道吃点,谁想她又紧锣密鼓地去安排买回来的硬物,把沈尽欢笑得半死。
这个阿姐,必须得事无巨细才肯罢休。
欢栖院关了院门,沈尽欢洗漱完,换了一身长衫袄裙和之彤在里屋翻找出沈倾宁念叨的书。古旧的封面,过时的装订,书页也有些泛黄,顶头还有细细的灰尘。
之彤憋着嘴道:“为了找这书,可吃了不少苦!问了店家,谁都不知道这人,还是一个洒扫阿婆在书柜犄角旮旯里找出来的。”
沈尽欢挑了挑眉,随意地翻了翻,发现这江余的诗词都带有江南的风味,在北方自然是不受欢迎的,不过还能存在于南街书坊,说明曾经还是有过红火的时候。
看罢,轻轻在手上颠了两下,放在桌案上:“明个挑着时间给二姐送去,保准她能开心半天。”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想起和李云褚的约定,沈尽欢看了一眼正在收拾床铺的之彤。
罢了,还是不要和她说了。
“今儿个就早点休息吧,你奔波半天,脚上必定酸痛,回去泡个脚好生睡一觉。”沈尽欢道。
“好,奴婢将床铺整理好。”之彤麻利地将被褥一层一层摊好,“其实奴婢也奇怪,三姑娘足不出户,怎么会对东市这般熟悉,连芷儿姐都不知道的铺子三姑娘都摸得清。”
沈尽欢坐在梳妆桌前梳理着长发,听了之彤的话,抬头睨了睨镜中人影,又低下头去。
之彤得不到回复,空隙里偷看了一眼沈尽欢,见其梳着头发发呆,也见怪不怪,自这个主子出事后,真正是换了一副模样,心智也不似从前那般。
说到底也是一起长大的,她的三姑娘有了旁人不知的心思,自己不得而知也无从劝之。
沈尽欢等之彤出去后,借着外面的光亮,从妆匣里拿出今天偷偷买的银针包,回忆了一下当初苗疆阿婆教的引蛊的流程和方法,指尖划过冰凉的针,月光穿过云层透了出来。
本来以为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一切都会得心应手,但却事与愿违,冥冥之中很多东西都在改变,人为的,天定的,令她如今每走一步,都对前方充满着迷茫和恐惧。
燕昭帝有三子——宜妃所出的皇长子邵焱、纯容华所生的皇二子邵祁和皇后所生的皇三子邵尘。
邵尘是昭帝与皇后的嫡亲儿子,自然封为太子。
北燕邵氏一统冀、雍两州后不论军事还是国土,都能与独占九州最大封土的梁州南齐高氏族相提并论,邵氏称帝后数百年,宫闱之内却一直不得安稳。
沈尽欢是北燕尚书令的嫡三女,定远将军李忠乾的亲外孙,师从工部尚书陆生良,前世死的时候还任着北燕当朝少府令。
北燕朝堂向来三足鼎立人才紧缺,陆生良任工部尚书时还并任少府令,沈尽欢冰雪聪明,跟着陆生良学了不到三年,就分担下了少府令的重任。
这其中自然有众多关系,要是没有尚书府和定远将军府开国元老的辈分在后撑腰,沈尽欢年纪轻轻又是女流之辈,在鱼龙混杂的朝堂上议政谋权,想必早就被抛尸荒野了,那还能得了载入青史的恩典。
更何况,沈尽欢那时眼里清傲的很,愣是与皇二子邵祁结下了梁子,也是因为邵祁与邵尘有过节,二人把酒倾诉,她和邵尘才慢慢相知相恋…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不知从何时起,朝堂之上便开始由群臣自鸣渐渐划分为三大党派——以沈李氏为首拥立皇太子的帝盟、以梁侯府王氏为首拥立邵祁继位的元盟以及以御史台为首维护皇长子的左盟。
期间宜妃突然薨逝。
正当朝政动荡之年,皇长子的失踪,反而让派系相争妖魔化。原本拥立皇长子的左盟被瓜分吞并,两派之争日甚一日。
梁侯府王氏虎视眈眈了沈家基业多年,明里暗里的让沈李氏吃亏,正当打的火热时又半路杀出个沈尽欢,这女娃还将北燕的工业及礼仪制度推崇到极致,一举得了昭帝青眼,同时也让皇帝更加倚重邵尘这个太子。
随后皇后病去,纯容华趁机将邵祁推在昭帝面前,三言两语一哄骗,使得接连痛失爱人的昭帝又开始倚重邵祁,让向来处于下风口的元盟开始得势。
沈尽欢推崇的乱世仁和之治一直由帝盟派平稳地推进着。
一切都静悄悄的,藏踪蹑迹的变化着。
直到昭帝把元盟一干人养的富可敌国,邵祁便以虎狼之师揭竿为旗,当着沈尽欢的面屠杀了沈李氏满门、血洗九华大殿杀了他亲爹昭帝篡夺皇位的时候,沈尽欢这才幡然醒悟,邵祁与她在朝堂抗争的这十六年,他都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给他的野心储备更大更充足的空间去发酵......
两大党派相互牵制了十六年。沈尽欢终是因着她的自负,赢了前半生,后半生满盘皆输......
她以为九州八国局势已定,北燕吞并两州足以压制南齐,只要利用好个中关系,此番局势便可维持百年,百年之后,该发生什么也便轮不到这辈子的人担忧。而邵祁的政变,让北燕的万里江山一夜易了主......顷刻打破了沈尽欢一手推崇的仁和之政,让才稳定了三十年的九州再次陷入乱世之中。
她所谓的乱世仁和之治,现在想来,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那一夜,皇城里的每一个角隅都充斥着悲愤、冤屈、不甘、恐惧,还有血腥。
沈尽欢永远不会忘记她所走过的那条路——遍地的残肢破体、各宫各所里传出悲天悯人的呼喊声,像极了要撕裂深到极致的天空。
她走到九华殿时,有小半身是血,却都不是她的血。
曾经一统冀、雍两州的燕昭帝,被心口插刀,倒在他踏之而上登顶天下的蟠龙阶梯上,瞪着灰色的眼珠子,看着他这世最宠爱的二儿子,坐在金銮宝座上以最舒服的姿态蔑视着朝堂之上的每个人,不,应该是猎物。看中一个,杀一个,杀到东方破晓,杀到空气中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自视甚高,她的心慈手软,她的清高孤傲目中无人......她的愚蠢。
邵祁多年的忍耐和蓄意,都在那一夜,幻化成怨灵,让黑夜更加浓重。
沈常安也为了保护她,死在了她的怀里。
沈尽欢甚至不敢看她当时的眼睛,她害怕阿姐的质问,害怕阿姐的责怪,她怕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阿姐的眼神......可当沈尽欢感受怀中的人一轻,缓缓看去时......对上的是一双担忧,又杂着不舍的余光。
当时的滋味是怎么样的,不敢忘却。
从前过往,除了记忆,谁也不会多留,有些东西,除了自己,谁也不会懂。
情深意切的时候,他说她的名字,就是最好听的情诗。
可最终,邵尘的帝位、尚书沈氏上百年的家业、李氏的开国兵权、数以百计忠勇亲兵的命......
也只因一个沈尽欢,万象皆空、冰消瓦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