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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交由门下所有弟子行罚”,顾名思义,即断却孟无悲和辟尘门所有人的牵连。

    清如冷眼看着纷纷后退的弟子们,目光却定在茫然无措的清徵身上,道:“师妹,你第一个罢。”

    清徵错愕地瞪大了眸子,和清如遥遥对上一眼,终于垂睫低首,轻声说:“是。”

    孟无悲依然跪在青石之上,日光从他雪白的道袍上跃下,他笔直地跪着,瞑目静候所谓的“行罚”。

    清徵走上前来,手上持着一根细而长的藤条,藤条上还生着些许倒刺,孟无悲侧头看她,清徵面色发白,神情却冷若冰霜,只有微蹙的眉尖透露着她的难过。

    “辟尘门上下,一百一十七人,今日执戒鞭在此,孟无悲,你可认罪?”

    她不长于这些场合,她是最最清静乖巧的女子,最不爱与人为恶。孟无悲闭上双眼,轻轻点头。

    清徵咬着唇,猛一挥手,戒鞭带起一道疾风,势如雷电骤出,狠狠地劈在孟无悲脊背之上。少年人尚不宽厚的肩膀猛地一颤,身形微微发抖,但他没有出声,只是额上忽然沁出冷汗,那些倒刺从他皮肤上刮过,划下数道血痕。

    一鞭毕。

    清徵清了清嗓,转身望向那群仍在不断后退的弟子,开口道:“清尘。”

    被叫到的弟子愣了一愣,却见清徵向他递一递戒鞭,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双手接过,踌躇地站在孟无悲身后,仔细比划着怎样避开孟无悲身上已被清徵抽出的伤痕。

    又一鞭落。

    清如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扬声道:“你们是在给他挠痒吗?”

    清尘瑟瑟地选择装聋,避难一般慌忙道:“清云!”

    清云满目惊愕,愤恼地瞪他一眼,却也不敢忤逆清如,只能接过戒鞭,敷衍一般狠狠一抽,孟无悲抖得更加厉害,却听清云颤声道:“无、无忧。”

    第二十九鞭时,孟无悲的背上再也找不出一块可以容他们精心挑选的未被伤到的干净处。

    第四十七鞭时,孟无悲的手已不由自主地撑在地面,以支撑他的身体不至于摔倒。

    第六十三鞭时,孟无悲眼前有些发黑,他背上火辣辣地疼,他感觉五感都迟钝许多,这时他听见有人唤道:“无欢。”

    孟无悲霎时清醒了。

    他忍不住侧了侧头,对上无欢一双噙着泪水的眸子,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哭得眼眶发红,她握着戒鞭,像极了当年拽住孟无悲衣袖的模样。孟无悲不善言辞,这时也是一样,他也没有力气多说什么,只是疲惫地睁了睁眼,便再回过头去,等着这一鞭落下。

    “为什么?”无欢开口,她说话还带着鼻音,听不太清楚。

    孟无悲浑身猛地一震。

    她等不到回音,便低下头,高高地扬起拿鞭的手。

    “大师兄,你要只是死了该多好?”

    无欢抽下那一鞭,倒刺深深地扎进孟无悲的皮肉,又猛地抽出,剜起小块小块的肉,鲜血从细小的伤处沉默地涌出,无欢却不肯罢手,她满眼热泪,再一次高高地扬起手。

    清徵直觉不妙,快步冲来,失声道:“无欢,住手!”

    但她已晚了。

    这一次,无欢扬起的是她的点酥剑。

    点酥剑自孟无悲肋下穿出,孟无悲身体僵了一瞬,缓缓低头,看着被鲜血染红的点酥剑,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嘴里只有鲜血争相涌出,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却再听不清别人的话。

    孟无悲抬手堵住往外呕血的嘴,无欢在他身后纵声大哭。

    人言嘈杂,骤然大乱起来。

    孟无悲的身体终于倒下,没有英雄的悲壮,也不见得有多刚烈,他也只是凡人一样轻飘飘地软了下去,伤口仍在拼命地往外涌血。

    清徵慌乱地抬眼望向清如,清如回她以沉默。

    “乱什么?还有五十三鞭。”

    清徵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最信任的师兄,但清如不再看她,只是寒声道:“抬冷水过来,把他叫醒。”

    “师兄——”

    “把清徵拉下去。”清如顿了顿,又道,“无欢目无规矩,一道拉下去。”

    无欢沉默着和清徵站在一起,人群里走来几名弟子,向她二人一礼,清徵还想再说,却被无欢拉住手,在一片无言中拽离了琼台观。

    冷水被人抬进琼台观,清如默然一瞬,挥了挥手,便有弟子舀起一瓢,泼在孟无悲背上的伤口处。

    孟无悲身体猛地一颤,意识却依然没有恢复。

    他身下的血水被冲淡,却更快地弥漫开来,染红了一大片青石,几名弟子连忙后退数步,不敢沾染分毫。

    清如皱了皱眉,寒声道:“一起浇。”

    他话音未落,同时一道低哑的男声从观外传来:“且慢!”

    来者一身锦衣,玉簪斜插,将头发松松地绾了一道,笑得眉眼弯弯,身形轻盈如轻云一道,竟是和闻栩同出一派的身法。

    但他显然不是闻栩。

    少年虽着锦衣,形貌昳丽,眉眼却自带几分稀松的慵懒,仿若芝兰,周身气质清贵出尘,毫不见云都那般纸醉金迷的奢靡之色。

    萧漱华只将包袱往旁边一搁,向清如一礼,言笑晏晏:“问道君安。在下萧漱华,来替孟郎受刑。”

    清如霎时拍案而起,惊怒道:“你就是萧漱华!?”

    “道君不必急着传信闻宗主,洗脱孟郎冤屈——我和孟郎你情我愿,能有何冤屈?反倒是把我交给闻宗主,更全了辟尘门伙同欢喜宗叛徒的名声,宗主正可借机拉大旗找您的不痛快。”萧漱华利落地脱下锦衣外袍,露出一身雪白的里衣,挑眉笑笑,“五十三道?——请。”

    清如怒火滔天,指着他骂道:“恬不知耻!就是你祸害无悲,教他这些...”

    “道君息怒。”萧漱华摇了摇头,轻叹口气,“连孟郎自己都明白了,您何故不愿认清呢?孟郎他心中有红尘,难堪掌门重任——这才是他决意离开的缘由呀。为一男人离开师门,您也太看轻他了罢。”

    “强词夺理!”

    萧漱华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指了指自己的背,又朝人群丢了个媚眼:“道长们千万要手下留情,华儿可不曾学过武功。”

    有弟子尖声骂道:“妖人!”

    萧漱华也只好脾气地嗤然一笑,规规矩矩地跪好,伸手将孟无悲被水泼湿的衣衫轻轻拈起,以防它和伤口长在一处,又从怀里摸出一小罐药膏,仔仔细细地抹在孟无悲的伤痕之上。

    清如神色复杂,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余下五十三鞭,便由你代为受罚罢。”

    萧漱华利落地向他磕了个响头,轻快道:“多谢道君啦。”

    夕日欲颓,群鸟惊飞。

    琼台观中人迹皆寥,只余一道身影沉默地跪坐在青石地上,怀里抱着另一个伤势惨重的少年。

    清如和其余弟子早就散去,他们走时不发一言,默许了萧漱华在此多待片刻。于是琼台观中只留二人一跪一躺,和一地蜿蜒成莲的血色。

    萧漱华言说自己不曾学过武功,却内力深厚,受过五十三鞭,看上去依然毫发无损,忽略他背上横亘狰狞的伤,只看他静默带笑的神情,还以为他只是在此处低头欣赏山中春景。

    清徵和无欢姗姗来迟,才见得少年回过头来,笑容明媚:“傍晚好。你们是来找孟郎的遗体吗?真不幸,他还活着。”

    无欢眉眼冷厉,一见到他便几近疯狂,点酥剑斜掠过去,却见萧漱华不慌不忙抬腕一挡,竟是空手接了她的白刃,依然轻笑道:“只凭你俩可打不过我哦。我死也只会是给孟郎殉情,小姑娘就不要白费功夫了。”

    无欢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恨恨骂道:“妖人!”

    “嗯?”萧漱华偏了偏头,“因为你要杀他,而我救了他,所以你骂我?”

    “师兄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才不会不要我们,师兄他、师兄他只会希望师门好,我们是家人!”

    萧漱华怔忡片刻,好笑地睨她一眼:“家人?那你是他的妹妹?”

    无欢哽咽道:“我是师兄的妻子!”

    “噗——”萧漱华忍俊不禁,连忙摆摆手,认认真真地对上无欢一双通红的眼,“不好意思,我不是要笑你哦。你是崇拜他吧?他是你的神明吗?”

    “...我和师兄都信天尊!”

    萧漱华轻飘飘地丢给她一眼挑衅,笑道:“果然是个小姑娘。”

    “你师兄可不信天尊,他和我是同路人啊。”萧漱华眨了眨眼,接着道,“我们都只信自己而已。”

    清徵拉住还要发火的无欢,她动了动唇,最终却只是一记沉默的长揖。

    “还请少侠,好生照顾无悲。”她顿了顿,道,“无悲嗜辣,但他如今伤势严重,请您务必监督他。无欢出言无状,贫道替她赔罪。”

    “多谢您今日,救无悲一命。无关辟尘门,清徵此生,欠您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