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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夏末的正午,阳光白热而宁静,她走着走着,就记起上一次到这里来时的情景,那天夜里妙语连珠众星拱月的自己,大雷望着她的炙灼的眼神,以及后来他在黑暗中对她说的那一句“随清,我爱你”。

    她还是很喜欢那句话的,虽然她不曾回应,也不可能回应。而且,此刻的她已经可以看得更清楚。他说“爱”的那个人,其实并不真的是她。那个义无反顾地拒绝了邱其振,离开blu,又开起“清营造”的人,那个一心一意登上山巅,做出一百二十分无以取代的方案的人,那个飞去香港探监,开始一场全国巡回路演,在无数镜头前舌灿莲花的人,其实都不是她自己。她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走到院子外面,随清伸手揿电铃。很老式的那种,一按下去便会发出穿越时光的声音,就好像名士公寓镶嵌金色金属线条的大理石地面,电梯上的黄铜指针,楼梯扶手放射形的铸铁花纹,外立面修长的爱奥尼柱,以及柱头精巧柔和的涡圈……

    从一跳到二,二再到四,四变作十六,涡圈开始翻滚。想得太多太快,随清及时制止了自己。

    院门开了,门后面是魏晋。tatum不在,家里只她一个人。她对随清笑了笑,打过招呼,又反身进去拿钥匙。

    客堂间的门敞开着,随清站在院子外面就能看到里面地上摊开的行李箱,整齐码放着各色衣服、书籍,杂物。假期眼看就要结束,魏晋已经在装箱子,准备回国了。

    随清心里不禁又一次感叹,别的外国孩子都知道此地只是旅行,是体验,是奇遇。这一点所有人都懂,好像只有他魏大雷是个奇葩的例外。她并不那么自负,认为都是因为她。若是究其根本,世上凡事都有原因,只是这背后的原因已经与她无关了。

    于是,她又给自己画下另一条线——等到他从g南回来的时候,要是还没想通,那她也只能把实情告诉他了。面子不面子的,都是其次。他这个年纪,再年轻总归也已经是个成年人,应该懂得其中的利害。这不是仅凭一时冲动,或者一腔义气,就可以接下的重担。他们之间相处不过几个月,他实在犯不着非跟她这么一个病人纠缠在一起,既浪费时间,也伤感情。

    魏晋拿了钥匙给她,随清谢过想走。魏晋却叫住她,说:“我正好要出去,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带我到地铁站?跟daryl住的地方一个方向。”

    随清看见她手里的双拐,自然只能点头。

    等到两人出了弄堂,坐到车上,魏晋又道:“先去他那里吧,这样顺路。”

    随清说好,发动了引擎,隐隐觉得魏晋是有话要跟她讲。那次聚会之后,她们就互加了微信,也许这话老早就想说了,却不知为什么一直都没说出来。

    车子一路开到大雷租住的小区,一座旧城里插蜡烛一般突兀的高层楼,车上两人之间的对话仍旧只是泛泛的寒暄,大都关于前一阵魏晋和tatum的西北背包游。

    随清驶进小区停了车,一个人下去,搭电梯上楼。开门进了房间,她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包放在靠窗的一张写字台上,她走过去拿起来就准备要走,手搭在门锁上,却又不禁回头驻足四顾。他们在一起不过几个月,不是在外面出差,就是去她那里过夜。他租下这里之后,她根本没有来过,直到此时才有机会看一看。

    眼前只是一室一厅,卧室的门没关,一切一目了然,一望便是男人的居所,朴素,冷调,不是太整洁,也不算太凌乱。没有照片摆在外面,也没有正在读的书放在床头,好像只是回来睡个觉的地方。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生在哪里?小时候什么样?又如何成为现在的样子?她突然想,直至分手,她对他其实还是不甚了解,就如他不了解她,也不了解她的过去一样。

    从公寓出来,魏晋还坐在车里等着她。随清看了看手表,离下午的会议尚有一点时间。

    “你要去哪儿?我直接送你过去吧。”她开口。

    魏晋倒也没跟她客气,道了谢,报上一所大学的名字。

    车子重新驶上马路,两人还是泛泛聊着,有些微的尴尬。直至此刻,随清愈加肯定,魏晋有话想跟她说,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于是主动提起大雷就要离开的事,似乎是想告诉魏晋,你那些话说不说都不要紧。

    魏晋听了倒也不意外,只是突然对她道:“你确定他愿意走吗?”

    随清一怔,不知如何接话。

    大学并不很远,此时车子已经驶进校门,她找了个方便下车的地方停下。是让魏晋自己决定的意思,继续说下去,或者就此住口,都可以。

    魏晋坐着没动,静了静才又开口:“你不要误会,我对你的年纪没有任何看法,甚至也不介意你是他的老板,只是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些关于你的事。”

    随清点头笑了笑,她与曾晨的那一段,的确就像前情提要一般传得到处都是。

    “第一次看到你之前,他已经跟我说过,打算申请gap year,或者干脆不回去读书了。当时我就在想,这真的就是他会做的选择,”魏晋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就像我们家人从前说的,typically daryl……”

    随清木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发问,许久才说:“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决定,对吗?”

    “对,”魏晋点头,说得极其简略,但也足够清晰,“他十八岁上大学之前,曾经把一个流浪的女孩子带到家里来,告诉我们他决定结婚了。那是他第一次恋爱,他们认识不过三个月,但他已经想好了今后的一切,住在哪里,今后如何生活。经济方面也算好了,他会放弃已经录取的私立大学,先出去工作一段时间,等境况好一些了再考虑读书的问题。”

    “那后来呢?”随清问。

    魏晋回答:“那个女孩突然走了,人家比他现实。之后这几年,他就没有真正跟人交往过。”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随清想笑一笑,轻轻松松地告诉魏晋,他们之间也已经结束了。

    魏晋却又道:“你要是真的想结束,give him a clear cut,否则他出不来。”

    说完这句话,魏晋就推开车门下去了。

    那一刻,随清脑中反倒静下来,唯有一个念头反反复复——没有人会是一本摊开的书,也没有一本书总共只有十几页。

    等魏大雷从g南回来,已是三天之后了。

    在过去的那三天当中,除去几次向她汇报g南的工作,他与她没有其他任何交流。就好像在工作之外,他们俩从未发生过什么,既没睡过一张床,更没分过手。

    而她也只是抽出两个小时去了趟医院,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一次去的医院只是普通的那一种,挂的也只是脑外科,她需要先排除一种可能。

    医生看过她的病历,便说:“你之前有过脑震荡,可能还是脑外伤后综合症,是不是有头痛、头晕、疲乏无力这些症状,感觉工作能力下降?”

    都不是,但她还是含糊点了头。这几天,她已无数次在网上搜索过脑外伤后综合症,对那些症状一清二楚。车祸之后,头晕曾经有过,很快就好了。疲乏和工作能力下降都没有,就她现在作息时间和工作状态,不疲惫反倒不正常。

    医生于是道:“那先做检查吧。”

    她又点头,不知该期待怎样的结果,是查出来有事比较好,还是没事比较好。

    所幸,这悬念也没有保留太久,检查当天就做了,结果都是好的。

    医生看过报告,又对她道:“你那次只是轻微伤,现在神经系统查下来也没有任何阳性体征,回去注意休息,劳逸结合,要是两周之后还没有改善再来医院吧。”

    如果不是脑外伤后综合症,那又是什么?“幻视”两个字已在嘴边,她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医生开始写病历,开了些类似安慰剂的补药,打发她走人。

    离开医院时,她又在想,究竟哪个发生在先?是那场追尾事故?还是她看到曾晨的车在雨中撞向桥墩?

    又或者还要更早一点,丁艾的电话骚扰,q中心楼顶的人影,年轻美好的情人……

    也许,那天夜里,她只是孤独地站在q中心的那道飞檐上,而后一个人离开blu,开起了清营造,独自飞往g南,登上山巅,再回到名士公寓完成新的方案,以及那次汇报。

    也许没有什么是真的,一切都生自于她的想象。只有他是真的,那个死去的人。

    场景似乎突然跳转,随清发现自己在视频前恸哭。

    视频那一边是吴惟正看着她,好像也红了眼眶,说:“你啊,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

    “你懂什么?”随清却忽然反问,“你也根本就不存在,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人物。”

    一个好朋友,在家中受宠,漂亮,自信,伶牙俐齿,永远站在她这一边。的确,吴惟可能就是第一个生自于她想象的人物,就在她那段极致灰暗的青春期。

    “没错!我就是你想象出来的,”视频那边,吴惟气极反笑,“拜托你把我想得更好一点,瘦五斤,年轻十岁,但司考已经过了。那个考试,我实在不想再来一遍!”

    第34章 分手的续集

    魏大雷来找随清拿钥匙的时候,随清觉得自己已经想好了一切。

    那是夜里,在她的办公室,她放了其他人下班,只等着他。但当他进了事务所,朝她走来,随清看着他,便意识到他一定也想好了他的说法。

    大雷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身上背着一个黑色旅行袋,看起来风尘仆仆,眉目间有些疲惫之色。尽管过去的几个月中两人时常一起通宵达旦地加班工作,她见过他困得睁不开眼的时候,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这叫她有点不舍得,却也更坚定了原本的想法。他们都没必要受这罪,只要分开了,一切就都好了。他不用为了全然不相干的事情忧虑,她也不用自责。现在的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多一份自责。

    随清于是合上电脑,交叠双手,看着大雷推门进来,在她对面坐下。开口仍是汇报工作,一桩一件条理明晰,她静静听着,等着后话。

    但等到正事说完,房间里便静下来,他还是把先手让给了她。

    随清无所谓谁先谁后,反正结果都一样,直接问他:“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考虑过了吗?”

    “考虑过了,”大雷点头,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又反过来问她,“你想先谈什么?”

    随清不解,除了谈分手,还有什么?

    不料面前这人却将问题一分为二:“是谈项目,还是谈我们俩?”

    “项目怎么了?” 随清有些意外,工作上的事刚才都已经说完了。

    “中继站完全是我做出来的东西,你不能就这样把我推出去。”他平铺直述,极力隐去语气中的情绪。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随清心道,所幸这个问题她并不是没考虑过。

    “你放心,我会支付对价。数字可以委托律师去谈,直到我们双方都觉得合适为止。”她回答。

    “要是我不想授权给你呢?”大雷反问。

    “你别忘了,你是我的雇员,”随清提醒,“你在雇佣期间完成的设计,权利归属本来就没有争议。我只是考虑到我这里并没有给你提供足够的条件,薪水也不能完全匹配成果的价值,所以自愿作出一部分额外的补偿……”

    “作为设计基础的论文是我一年前就完成的,当时我不是任何人的雇员。”魏大雷打断她,同样就事论事的态度。显然,这些问题他也都已经仔细考虑过了。

    “至于之前的论文,”随清于是补充,“在你申请blu研究基金的时候就已经签过协议,东西是你的没错,但卖不卖你说了不算。就算论文那部分的归属有争议,现在要从blu那里转过来,也是完全可以操作的。”

    “这么自信?”他看着她。的确,她离开blu的原因和过程,并不能算太愉快。 在这个节点,设计权归属上闹出些纠纷来,也不是不可能。

    戏要做全套,随清只得又道:“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

    大雷看着她的反应,只默默坐着,等她说下去。

    随清继续:“这个项目现在最大的投资方是纵联,你觉得blu会因为一篇学生论文得罪邱其振吗?”

    短暂的沉默,她甚至可以听到他呼吸的波动。

    “所以,那次巡回路演,纵联并不只是帮我们一个忙。” 他应该已经明白了。

    虽然不是问句,随清还是点了点头:“是,马上就要正式宣布了。哪有什么单纯的帮忙?只是互相拯救,各取所需罢了。你应该知道邱其振牵扯进商业贿赂案是因为什么吧?”

    “leed认证。”他下意识地回答,真正在想的已经全然是另一些事。

    “在哪儿摔的,就要在哪儿爬起来,”但随清还是得解释,“所以,他需要这个项目重塑纵联的环保形象,以此为契机开启下一阶段的集团战略。而这个项目也需要他,钱,经验,人脉。这才叫partnership,懂了吗?”

    一字一句说到此处,partnership,随清眼看着他怔在那里,但还是强令自己说下去:“没错,我是说过把你当合伙人看待,但也只是说说罢了,你不要太当真了。”

    瞬间便有种揭开伤疤的感觉,是一时的畅快,至于痛,暂时还觉察不到。

    “现在,再说说我们俩。”她又开口,目光垂下避开他的眼睛,只看着他搁在桌上的手。这双手还是她最熟悉的样子,手指修长,骨节匀停。她记得这双手的温度与肌理,以及他抱着她时的感觉。

    a clear cut,欠他的,必须给他。她默默提醒自己,收回神思,而后继续:“前段时间,我看过一篇文章,算是心灵毒鸡汤吧。那里面说,如果上一段感情结束得不好,一直不能走出来,可以另外找一个人,再走一遍程序,最后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结束,这样就能走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只是想试试看,聊胜于无……”

    她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像听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又有些意外自己的记性竟然也可以这么好,只是吴惟随口说过的玩笑,隔了许久,字字句句都还能复述出来。她忽然想,也许事实真的就是这样。吴惟第一次说起这个办法的时候,她就听进去了,下意识地照着做了,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一个她在耳畔道:不是真的,你知道这不是真的。

    另一个她又在驳斥:什么真的假的,假的真的?又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呢?你总之就是做了,结果都一样。

    “就算你想要我走,也不用这样吧。”现实中,大雷打断了她,脸上竟是笑了笑,但这一句话却说得有些艰难。

    随清仍旧不看他,低头照着事先想好的说下去:“还记得我带你去h市那个临江度假村吗?”

    大雷不语,自然是记得的。

    “我跟曾晨就是做那个项目的时候在一起的,从前工作忙,也没什么时间去远的地方度假,周末经常去那里。还有q中心,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那是我跟他做的最后一个项目。”

    “所以,这算有始有终?”他反问,语气里似还带着些自嘲的笑,声音却是轻下去,在喉间磨着。

    “这件事肯定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随清再一次这样说,恍然间似又回到初次同眠之后,blu事务所那间会议室里,但她也知道是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你觉得道歉不够,”她继续,“还要追究其他责任或者经济赔偿,我也完全能够理解……”

    “你的意思我懂了,就到此为止,我没有任何要求。” 他又一次打断她,话说得很快,站起来转身就要走,撞得桌椅一阵响。

    ”你等等,”随清克制着自己,仍旧心平气和地劝说,好像在跟一个孩子讲道理,“这一次,我希望你能坐着听我说完,摔门走掉之类的,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也不是成熟的态度。”

    “你还要说什么?都说了吧。”大约就是成熟两个字让他又坐下来,搁在桌上的手却紧握了。

    就快完了,随清告诉自己,控制着呼吸的节奏,道:“在我这儿,你该学的,不该学的,都已经学了。接下去,你得回去做你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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