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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

      “叙达尔?”李齐慎想起那个曾经的质子。

    “现在是衔羽可汗了。”长宁说,“二十天前我给他发了信,让他调军来驰援。算算时间,差不多他该收到动身了,算上你给节度使发信的时间,刚好是他过来的时候。”

    李齐慎皱眉:“你的意思,是让回纥军直入长安?”

    “是。”

    “是个法子,朔方军和天德军不能全过来,得调至少一半去范阳,一半的一半游击,剩下的恐怕拦不住叛军。有回纥军在,胜算大得多。”李齐慎看着长宁脸上浮起的笑,“但那是回纥,开国时抢过地盘的回纥。”

    长宁面上笑意一凝。

    李齐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不信任叙达尔,也不信任回纥。想来也是,叛军再乱,领头的也是康烈,算起来是帝国内乱,一旦放回纥人进来,且还是深入河套,要是回纥军中途反水或是有什么动作,就是外敌入侵。

    这责任长宁担不起,李齐慎也担不起。

    他一言不发,沉默地注视着桌对面的公主,等着她开口。

    片刻后,长宁说:“那你就把我吊死在城楼上,用我的尸体砸死他!”

    “好。”李齐慎忽然笑笑,眼瞳里刹那间刀剑清光乍起,“再谢一回,谢你请来的驰援。”

    丹华大长公主的私印在他手里,还有两支军队,局势骤变,一下子把他从死局里扯了出来,一条路明晃晃地摆在前面。李齐慎和李承儆或是李琢期都不一样,他有得是脑子和自信玩死康烈,最不济自己领兵,用枪尖把康烈的心脏挑出来。

    “好。”长宁会意,“那我走了,我还是喜欢自己那儿,就算是狗窝也比宫里舒服。若是之后再有事,随便找人来叫我就行。”

    李齐慎点头。

    长宁笑笑,也不行礼,起身就走。

    她一出去,李齐慎再度低头,翻出纸笔,想着怎么写这个敕令,砚台里却是干的,墨锭放在边上。刚好这时候又有人进来,他以为是长生殿里的宫人,头都不抬,也没让人做事,自己拎了边上的水壶。

    一只手轻轻一拦,从他手里取了小壶,往砚台里倒了一点清水,润了润底,再取墨锭,稍挽着袖子开始研墨。拿着墨锭的人带着点笑意,声音轻柔:“郡王现在沦落到要自己动手了吗?”

    “……长生殿里的宫人不熟,差遣不动,还不如我自己来。”李齐慎又愣了一下,笑笑,“长宁带你进来的?”

    谢忘之应声:“消息传去公主府应该算快,公主说恐怕长安城里要大乱,我还是进宫为好。”

    “你看,我先前要你走,你不肯。如今叛军一天天逼近,想走都走不了。”墨磨匀要一会儿,李齐慎不着急,低声说了最坏的结局,“等到城破,真是要和我死在一起了。”

    谢忘之磨墨的动作一顿,看看底下那层墨已经匀了,浓得像是芝麻糊,她缓缓地往砚台里加了些水,继续研墨,心不慌手不抖,好像压根不知道李齐慎说的话有多可怕。她低着头,发丝从耳侧滑落,发梢微微勾着个弧,温婉得像是江水绕弯。

    她收了墨锭,看着研得正好的墨,轻声说:“死而无憾。”

    李齐慎一凛,旋即笑出声来,摊平写敕令用的帛,狼毫笔蘸了浓墨,落笔写第一个字。

    **

    丰州。

    “……阿耶?”李殊檀凑在李容津边上,探出个头,试图看清帛书上写的什么,奈何李容津不让她看,她只能抛出一连串问题,“陛下写的什么呀?叛军到哪儿了?长安城还好吗?”

    “别闹。”李容津单手拿帛书,另一只手按在女儿头上,把这个乱跳的小娘子死死摁住。

    李殊檀当然不服,又想窜,但她毕竟才十五岁,又是女孩,怎么和阿耶比力气,只能被按在掌心里,不甘心地盯着他。

    李容津权当没看见,他的思绪也确实都在手里的帛书上。他知道得很,李承儆不信任他,否则也不至于把他从朔方调到丰州,领个驻军数量最少的节度使职务,先前叛军闹成那个样子,李承儆都没给他来道敕令,令他前去驰援。

    但现下手里这道敕令,用词简练,开头结尾的套话都掐了,简略地提了局势,又说了接下来让他如何。底下倒是规规矩矩的落着印,但这走笔的风格和李承儆截然不同,反倒像是曾随他一同出行的那个少年。

    李容津盯着帛书看了一会儿,忽然松开手,往李殊檀背后一拍:“走,随阿耶去范阳!”

    第101章 喂粥

    四月十五, 叛军至长安城外,本欲攻城,遭遇回撤至长安的天策军残部。叛军本想着长安城里驻军不足,攻下长安城轻轻松松,难免轻敌,天策军则本就是精良部队, 又因为潼关一役豁得出去,两边对上, 叛军反倒让天策军压了一头。天策军几近全军覆没,把叛军挡在了长安城外,叛将摸不清里边到底是什么局势,下令扎营,大概是要围困的意思。

    这消息传进长安城, 没来得及逃脱的世家权贵几乎都要发疯。长安城内虽也有农家, 但粮食补给不够,先前都是经由水道,从洛阳运来的, 如今洛阳城破, 自然没粮食能运,长安城还被困住了,就是和叛军比命长。

    然而要跑也来不及,出去撞上叛军就是个死, 不跑则是担惊受怕, 一旦城破, 落到叛军手里也是个死。

    长安城内一时哀声四起,没人顾得上大明宫,又有皇帝弃城南逃的事儿,几日里真没人到过宣政殿,故而也没人知道如今在宫里处理事务的是李齐慎。

    他运气还算不错,发了敕令,近些的节度使都有了回应,其他人他也不怎么指望,主要靠的就是朔方军和天德军。这两支驻军握在手里,剩下的就是调度各地的军队配合,想方设法乱叛军的阵脚。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李齐慎闷在长生殿里,日夜对着地图,身边的战报摞得一叠比一叠高,写废的浣花笺也堆成一叠。

    这几日谢忘之没回公主府,只托长宁给家里去了个消息,她打定主意陪在李齐慎身边,干脆重操旧业,挽起袖子替他洗手作羹汤。只可惜李齐慎思虑过重,本就吃不下什么,吃东西全是为了免于饿死,长安城里粮食又不够,金齑玉鲙那种东西是别想了,只能做最粗糙的面饼,免得浪费一星半点。

    “……午膳吃的也不多。”到了晚膳的时间,谢忘之对着摸惯了的锅碗瓢盆,看看厨房里剩下的食材,难得发愁,“该做点什么才好呢……”

    “这个……娘子随意即可。”李齐慎在宫里住的时间稍长,不愿和长生殿的宫人多有交集,就把常足从清思殿拎了回来。常足大概还记得谢忘之这人,挠挠脸,“是您做的就行,殿下总能多吃几口的,殿下不挑。”

    谢忘之想了想:“做个粥吧,喝完睡着能舒服点。”

    可李齐慎哪有一天是子时前睡的,不管吃的是粥还是面饼,一如既往对着各地来的战报,熬到实在受不了,有几回衣裳都没脱,直接栽在桌上睡着了。然而常足不能说,他把话吞回去,状似无意地擦擦眼尾渗出的泪,轻轻应声:“好。那奴婢过会儿来取?”

    “不麻烦少监。”谢忘之舀了一大碗米,“粥得炖得糯,花的时间长,不劳多跑一趟,我过会儿自己送过去。”

    常足没辙,只能点点头,退出去了。

    谢忘之舀了米,将要放进淘米的盆里,想想粥煮起来米会发开,这碗米未免太多,打算放回去一点,转念又全倒了进去。

    这几日她吃的东西也是自己经手的,往往是和李齐慎一锅煮,挑出好的送去长生殿,剩下的就自己吃了。先前做的面饼肉汤有的是边角料,这回却全是白花花的米,她舍不得落进自己胃里,然而思来想去,粥这东西不顶饱,李齐慎合该吃这么一碗的米。

    至于她,不吃一顿又饿不死。幼时还在谢府时,一旦喝咸粥,谢忘之总嫌弃粥里的肉茸放得太多,压了米的清香,面上还有层略微凝固的米油,吃着腻口,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不肯吃,总得让谢匀之捧着碗追在她后边,一勺勺哄着吃。

    如今倒好,但凡有这么一碗放足了肉茸的粥,她能喝得一干二净,顺便舔个碗。可见天道好循环,幼时欠的债,长大了都得还。

    谢忘之苦中作乐,笑了一下,淘干净米,放进砂锅里炖上,着手开始处理鸡肉。李齐慎又不是小孩儿,剁成肉茸显然不合适,她比划几下,干脆切成方便入口的鸡块,到时候好多嚼一会儿,胃里也显得实。

    锅里的米炖到爆开,先前切好的鸡肉和菇放进去,加一小撮盐,再炖一刻钟,谢忘之用筷子蘸了点米油尝尝,觉得咸味正好,装了满满一瓮,放进食盒里拎去长生殿。

    李齐慎信不过长生殿里原有的宫人,本身也不爱让人贴身伺候,谢忘之提着食盒过去时,殿外规规矩矩站着内侍和宫女,殿内却空空荡荡。一迈进殿,连枝灯烧出的光流泻一地,长长的帘幔垂在屏风两侧,分明是华贵奢侈的天子寝殿,但从殿门到书桌这么几步,硬生生能走出点落寞苍凉的意思。

    书桌后边坐着的人倒不显得寂寞,听见谢忘之的脚步声,李齐慎信手推开桌上堆叠的折子,抬头看她时清清淡淡:“怎么?”

    “没什么。来给你送晚膳,是我自己炖的粥。”

    “辛苦。”李齐慎笑笑,又低下头,“先放着吧,过会儿再吃。”

    谢忘之轻轻应声,在桌边坐下来,见桌上没多少空地儿,她直接把食盒放在膝上,抱着食盒,认真地用目光描摹桌后的郎君。

    或许是年岁长了,又或许是殿里的灯不够亮,这会儿这么看,李齐慎脸上的线条比年前更利落,看着倒是比少时硬朗,那点少年的柔情就像这个帝国最后的荣光一样褪去,显现出男人才有的模样,眉眼冷丽,垂眼看战报时无端疏离,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谢忘之没忍住,抬手抚在他脸上,指腹极轻地滑过脸颊:“瘦了。”

    “……嗯?”李齐慎一愣,旋即笑起来,一笑又有点少时混迹教坊的潇洒,眉眼间的疲态也扫了几分。他单手覆在谢忘之手背上,手指收拢,虚虚地握了一把,另一只手学着她的动作抬起,却是在她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瞎说什么?这才几天,能看出瘦不瘦?”

    “……那就当我看错了吧。”谢忘之抽出手,知道他累,不纠缠这个,打开食盒,“粥是烫着放进去的,先凉一凉。你还得看多久?”

    “不好说。不过我也不打算挨饿,最多一刻钟。”

    “好。”

    李齐慎摸摸谢忘之的发顶,再度把视线放到折子上。他看战报不会细细琢磨字句,想的都是战局,偏偏也是这个最难,既要调军驰援长安城,又得和各地分散的叛军打游击,节度使的心思还不能不猜,恼得他恨不得一刻钟掰成两刻钟用。

    他闷头想了一会儿,稍有些思路,扯了张纸,刚落笔,忽然闻到清淡的香气,唇上则微微一热,恰好是只瓷勺。

    “嗯,这是打算喂我?”李齐慎头都不抬。

    谢忘之知道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把瓷勺再贴近一些,嘴上却不肯饶他,故意板起脸:“爱吃不吃。”

    “不敢。”李齐慎赶紧顺坡下,张口把粥抿进嘴里。

    这瓮粥炖得极好,米粒颗颗爆开,软软糯糯地黏成一片,舌头一抿就成了能轻松咽下去的米浆,但又加了细细切碎的绿叶菜和去皮去骨的鸡肉,不至于觉得食之无物。一勺微咸的粥,米香和肉香混在一起,入口能咂摸出点本真的鲜香,入腹则是暖的,空荡荡的胃当即舒服不少。

    胃里有东西,脑子也清楚起来,李齐慎一面落笔,一面任由谢忘之一勺勺地喂粥。等他理清思绪,在帛上誊抄完,一瓮粥也下去大半,他松了口气,扭头看谢忘之:“那你呢,晚上吃的什么?”

    谢忘之压根没准备,愣了愣才说:“……唔,就是粥呀,和你这个一起炖的。”

    “是吗?”李齐慎不太信。

    “当然啊。”谢忘之赶紧解释,生怕被他质问,“和你一锅炖的,稠些的舀来给你了,我不爱吃上面那层,觉得腻口。”

    李齐慎看了看她,像是被她说服了,从她膝上取了小瓮,抽了勺子:“行啦,我又不是小孩子,让你喂这么一回也算是占尽了便宜,往后让小崽子知道,保准被笑话。”

    谢忘之又愣了:“什么崽子?”

    李齐慎没直接答,视线一滑,瞥了她的腰腹一眼。

    谢忘之懂了,李齐慎能有什么崽子,当然从她肚子里出来。他一脸风轻云淡,她也不讨厌他这么说话,但毕竟带了点调笑的意思,谢忘之蓦地羞恼起来,一瞪他,又低下头,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模样。

    李齐慎没再往过分的地方说,只觉得面前的女孩脸皮真是薄,往后有的是能玩的。他见好就收,只舀了一勺粥,特意带了几丝绿叶菜和一块鸡肉,递到谢忘之嘴边:“吃吧。”

    “你怎么……”

    “你真是不会撒谎,每回话都说不清楚,还得折腾你的袖子。”李齐慎笑笑,温声说,“听好,我可不想让你玩什么苦己为人的把戏。我说喜欢你,不是让你来宫里吃苦,不过是因为一点私心,想着能天天见你罢了。这才几日,长安城里的余粮总是够的,再不济也不至于如此。”

    他看着谢忘之,语气认真,“但凡有我一口吃的,绝不会让你落魄到饿着。”

    第102章 舒儿

    谢忘之心头一颤, 猛地抬头,正好撞进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或许是因为那一半的鲜卑血统,李齐慎的睫毛格外浓密,末端微微翘着,是多少娘子求都求不来的风流相,但这双眼睛长在他脸上, 浮着此刻暖黄的光,倒映出一个小小的她, 只让谢忘之万千心绪涌动,从眼瞳深处窥见了少时的些许欢愉和苦涩。

    她终究没有推拒,乖顺地张开嘴,把那口粥吞下去。

    李齐慎没把勺子给她,反倒又舀了下一勺, 谢忘之总不能煞风景, 只能接着吃。一个喂,一个吃,本来就只剩下小半瓮, 谢忘之又是真饿了, 不到一刻钟,粥就干干净净,瓮底连点米糊都没剩下。

    “……吃完啦。”谢忘之小心地舔舔嘴唇,确定没粘上米粒让人笑话, 她把瓷瓮和勺子原样放回食盒, “那我就回去了, 不接着吵你。”

    “食盒让宫人送回去就行。”李齐慎起身,又朝着她稍稍俯身,伸手,“星月相逢,流云飞渡,此夜良宵,女郎可愿赏脸同游?”

    这会儿天才刚暗下来,哪儿有什么星月,谢忘之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想起来这是皮影戏里的词,当年和李齐慎逛东市时曾听过的。故事没什么新奇的,无非是郎君和娘子间的缠绵纠葛,只是用的皮影小人儿漂亮,词也文雅,格外讨小娘子的喜欢。

    她忽然笑了一下,伸手勾住李齐慎的手,顺势起身,凭着记忆回答:“星月终消,流云易逝,长夜将去,万望郎君珍惜啊。”

    **

    如今局势不妙,大明宫里也压抑,悬挂的宫灯撤了不少,时隔多年,原本灯火通明的宫殿终于有了长夜已至的样子。宫人生怕节外生枝,夜里没几个来往的,偶然遇见李齐慎和谢忘之,也是匆匆忙忙行礼,又匆匆忙忙继续走,从头到尾不曾抬头。

    好在李齐慎不在乎,他真是出来散心的,微凉的夜风拂面而来,他牵着谢忘之的手瞎逛,逛着逛着就到了东宫附近。

    谢忘之想起里边发生过的事儿,本能地厌恶:“……该回去了吧?”

    “放心,如今这里边既没有太子,也没有太子妃。”李齐慎知道她在躲什么,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不妨进去见个人。”

    他这么说,谢忘之定下心神,缓缓呼出一口气:“见谁?”

    “先进去吧。”李齐慎没说,只带着谢忘之跨进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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