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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8节

      论起来,大小伙子,干惯了的,有多累那倒是也不至于。

    他倒是也愿意干这样的活。最怕什么活呢,就是那种衣服上拉了一道口子,怎么办?给老娘缝?

    做梦!

    金老娘在家算是一霸。从鸡叫头遍开始骂着叫金老头起床,再到把洋瓷盆子敲的咚咚咚直响,叫想赖床的儿子们起床,最后是出去借东西,先是借水桶,然后再是借别的。这别的包括的可多了,一把盐,半杯子醋,要么就是下锅的时候出去找人家借上一碗的玉米面或是包谷茬子。这种情况在这个年代尤其是农村,还属于常见的。急着用了,就是没有,粮食都是自己磨的嘛,这顿顾不上了,先借点,常事!磨粮食都是定量的,怕吃的收不住,到最后粮食接不上茬。这量定着,就得省着吃。宁肯准备的少了,也别躲了,如此一来,到最后常不常的就是家里没有磨出来的粮食了。怎么办?端着碗走东家串西家,借了才下锅的。等磨好了粮食再还!别人家有这样的情况,但那是一个月里有那么一两回,三四回的。可金家的日子呢,这借着过算是常态。一月里不说半月吧,得有十天都是在外面借的。

    反正不是借这个就是借那个,日子过的就没展妥过!

    你想啊,家里连个打水的桶都没有。都是从别人家借的。这借水桶有些人家给借,有些人家都不给借的。像是桐桐这样的情况,就是属于家里没有壮劳力的。谁家用桶,谁家负责给人家挑水。一个村就一口水井,出了巷子还得再走五六百米的距离呢。人家有水桶有劳力的人家,就不乐意往出借。觉得那扁担水桶就是置办下的家业,用两代人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日子过的仔细,那叫会过日子。反倒是什么也不在乎,叫人家用了东西还得被人骂缺心眼。

    金老娘天天过这种看人脸色的事,你说心情能好。骂人就是发泄情绪了。大小伙子吃的太多,看见了就来气!也是因为如此,她的骂声从早到晚的在金家上空盘旋,少有停歇的时候。

    你说这样的情况下,衣服开缝了,破了,敢拿过去?老娘都能蹦跶到房顶上去!嘴里也骂呢!什么属叫驴的,什么败家子,什么难听骂什么!半条巷子都能听见。怕骂了,哥几个都学会了,穿针引线不在话下,针脚不好看吧,总不会叫自己的衣服破的露肉就是了。

    衣服脏了,谁洗?金老娘是骂着说,“……你们就脏着,臭着……反正老娘不洗……不行就光着屁股就跑吧……老娘伺候了老的伺候小的,上辈子是欠了你们的还是该了你们的,一个个的讨债鬼……”

    这骂声一起,没俩小时消停不了。

    小的——她的儿子们,麻溜的躲了。

    老的——她的公婆,瘫在炕上呢,没处躲。只得受着!

    四爷哪里被这么骂过,刚开始四爷也还自己洗衣服,放在水里拧巴拧巴拎出来算了。可是洗完了发现衣服还没干呢就被老三换了穿出去了,脏衣服照样就在那扔着呢。

    不是!穿了也就穿了,那不干的衣服穿着作病。

    而且他发现,自打他开始洗衣服,他身上的反倒永远是脏的,其他哥四个出去又都整齐干净了。

    得!他也不洗了。要脏就脏着吧,一起脏着去。

    结果他不洗了,跟其他哥几个一样,扔下碗就跑了。金老娘看着一堆的脏衣服,跑到巷子里叫骂,可就是没人回来。

    没骂回来儿子,把家里的老头子金老头给骂出来了。他先扛不住了,于是老爹又开始干了。

    男人家干这样的活,在别人家少,但在如今的金家,没什么奇怪的。

    反正家里的活计其实是金老头做的多些。比如做饭吧,金老头年轻的时候,在国民党那边是做过连长的。后来到了四九年的四月份,跟着部队起义了。五六十年代的时候,部队好像给拆散重新组建了一次,原来的国军连长吧,就成了部队上炊事班的班长了。在部队上,那是在食堂正儿八经做过饭的。金老娘当年也跟着随过军的。后来不是孩子多了,部队上也苦的很,根本就照看不过来,金老娘这才带着孩子回来了。其实有一个人的津贴,在老家养孩子,日子还是能过的。可到了‘三反五反’的时候,金老头因为被举报贪污了半碗绿豆,直接给叫开除回家了。原本这建国以前就起义的这一部分人,在后来这都按照老革命给工资的。就因为那半碗绿豆,闹了个不怎么光彩的结局。什么待遇也没得上。

    在国军部队上,年轻的时候是个官嘛,啥活也不敢,搓着小麻将就把日子过了。再后来解放了,他学干的第一份活儿就是做饭。因此在家里,做饭的活是金老头的。如今洗衣服的活儿也成了他的。

    金老头在家里挂在嘴上的话就是,“我也是过了几年少爷日子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呢?

    金家往上数一数,那还真是地主出身。

    金老头叫金西敏,如今叫他老头,其实他的年纪放在这个年代,以平均寿命来说的话,五十岁算是老人家了。再往后说三十年,五十岁还都属于中年人行列。

    勉强能算的上老的金老头,他爹如今还活着,只是行动不怎么便利,在炕上躺着呢。快七十的人了,眼睛也瞧不见了,身子也动不了了,但就是坚挺的活着。如果金老头算是做过少爷的话,那他爹就是地地道道的少爷。

    他爹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当年的金家,在这镇上,也算是数得上的一等人家。镇上的铺子,不说有一半是金家的吧,总有三分之一,属于他们家。如今就住着的这条巷子,连同后面那个被命名为金家巷的那一片宅院,都是金家的。而且,这位如今依旧坚挺的活着的老爷子是家里独苗。唯一的一个,还刚好是男丁。偌大的家业啊,几十亩的宅院,一水的松木的,建造的亭亭当当的。结果呢,这孩子没学好,怎么的了?学抽大烟了!

    金老头他爷爷,也就是如今躺在炕上的那位金家老太爷他爹,就是那位赚下这大家业的那位老祖宗,一瞧这不行啊。这么下去肯定不能学好啊。怎么办?给儿子说了个厉害的媳妇。这位媳妇,也就是如今也还活着的金老太,可是响马家的闺女。响马就是土匪!那时候这世道乱啊,土匪都是半公开的。人家该过日子也照样过日子,警匪都是一家的。在当地那也是有势力的人家了。

    花了不少的彩礼,聘了人家的闺女回来。这闺女那时候可是骑在高头大马上,腰里缠着鞭子满大街溜达的主儿。这么厉害的媳妇,想来总该是能治得住儿子了吧。再说了,人家这闺女进门的时候,那嫁妆,好家伙!铺开开来,比当初的聘礼还多呢。

    这个媳妇娶的好!娶的划算!

    进门一年又给家里填了个男丁,这个男丁就是如今给儿子们洗衣服的金老头金西敏了。老祖宗就很高兴了。代代单传,有了男丁家里就稳妥了。对这金孙这位老祖能不宠着?要星星不给月亮啊!

    金老头记得小时候的事,记得他爷爷那时候是何等的宠爱他。所以才总说,他是很过了几年少爷日子的人。

    可是金家的好光景不长,在这响马出身的媳妇再给家里又添了一个大孙女以后,家里生了变故。

    从哪说起呢?就从响马家的出身的儿媳妇给金家添了孙女做满月说起。

    孩子满月了,孩子的姥爷家来了,喝喜酒嘛。又做了祖父的老祖宗其实是挺高兴的,别看是闺女啊,闺女也好,金家往上数几代,都只单单一根苗。如今还多出个闺女,老高兴了。说是家里将来有亲戚走动了。

    四个碟子八个碗的席面往上一摆,俩亲家喝上了。

    土匪姥爷就说起出去走货的事,说是这个货那个货的,在那边什么价,在这边什么价,这一趟出去,能赚多少赚多少……金老祖一听这话,心里火热啊。一趟买卖下来,够自家拼死拼活的攒三年了。

    他正琢磨着怎么开这个口呢,人家土匪姥爷特仗义,说了,“亲家!咱们谁跟谁呢。要是真想做,我就顺带给你捎了。”

    金老祖一听,大腿一拍。这个好啊!再没比这个更好的了。响马出身,货在路上的安全不用考虑吧。人家仗义,他不能含糊了。也特别的实诚,将货款全都给人家了。

    说起来是一家人嘛,自家的儿子,他家的闺女,孙子孙女是自家的,但也是人家的亲外孙。这样实在的亲戚有什么信不过的?再说人家差钱吗?

    不差啊!

    没看嫁闺女那阵仗,陪嫁是全套的也就罢了,还陪嫁了铺子和地。谁缺钱响马也不缺钱啊。没钱就去抢,抢外人去就行了,还能朝自家人下手?

    嘿!

    还就这么寸,这响马姥爷卷着钱款遣散了人马,彻底给跑了。

    去哪了?

    鬼知道呢。往后的几十年都没听到过消息,反正就是这么给消失了。

    因为当时的国民政府开始在这边驻兵了,土匪们提前得了消息,跑了。后来为什么打听不到消息了呢?因为驻军到了之后,直接就给上面汇报了,剿灭匪盗多少多少人等,贼首某某某已于某年某月某日执行了枪决。

    在官方的资料里,这个土匪姥爷是被枪决了的对象。

    然后你大张旗鼓的去找人,找这个骗子强盗去?

    这不是跟人家驻军过不去吗?人家该领功的领功了,该升官的升官了,听说因为报的是打仗嘛,武器还额外多得了一份。

    人家上上下下的众口一词都这么说,你还能怎么办?

    不认都得认。

    再往上找,人家就不耐烦了。你这是找大家的不痛快!你的事要是真的,那我们这剿匪不就成了假的了。看在金家还算有几分家底的份上,人家没动粗,好声好气的把人给劝回去了。只后来,就有人说金老祖是疯了。说他放高利贷,把高利贷放飞了收不回来了,所以这个人这脑子啊,有些不怎么正常了。

    你说这么体面的一个人。在镇上不说数一数二吧,那前五总排的上号的,就是县长那也是请他去说过话喝过茶的。如今这辛苦了半辈子的心血,一朝化为乌有就罢了,身上还被人给贴上了一个疯子的标签。

    他想不通啊!搁在谁身上他都得往窄处想。

    本来就想不通,再加上以前交好的,出了门碰上的,个个都拿他当病人,哄着让着,有那心眼坏的,还逗弄他。

    他越是勃然大怒,这些人笑的越凶,说的越起劲,越发觉得他像个疯子。

    于是金老祖,真疯了。

    到底疯到什么份上,没人知道。反正如今还活着的老人,说起来的时候都会说金老祖是疯子,是因为高利贷没收回来给疯了。

    这一疯,家里的儿子,也就是金老头的爹金老爷子,彻底就没人管束了。

    以前老婆厉害,有老婆管着,有老爹压着,还能好点。现在老爹疯了,老婆敢管吗?娘家干出那没谱的事了,我家都叫你给霍霍完了,你还敢管我?看见我爹没,那就是叫你爹给害的。再多嘴一句,信不信立马休了你把你送到警察局去就说你是响马婆子。

    金老太那时候年轻啊,小媳妇心里怕着呢。以前在夫家厉害,是娘家有厉害的爹撑腰,回家公爹给了旨意了,就是要狠狠的管教男人。可如今呢?所有的依仗都没了,咋办?夹着尾巴做人吧。

    不就是抽大烟吗?抽!

    没钱了?没事!卖铺子卖地!再没了?没事!我家这老大一片宅子呢?一溜一溜的往出卖,能卖好些年呢。

    还真是!不事生产吃喝嫖赌抽,不等金老头长大,祖上辛苦攒下的基业就给败干净了。

    等到金老头成人了,家里只卖的剩下平时住的主屋了。也就是那时候,金老祖的身体就不怎么行了,人不行了,脑子却慢慢的清楚了。毕竟没病的时候是那么能干的一个人,一看这光景,怎么办呢?

    干脆连最后那主屋也卖了,只留了屋子对面隔着巷子的这一片地,有个两三分地,盖了间草房算是个院子就成了。拿这这最后的钱怎么办呢?求人!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愣是把他孙子,如今的金老头给塞去当兵了。一去就当了个什么长,不从大头兵干起。剩下的钱全用在给孙子以后疏通关系上了。一分都没给败家的儿子留!

    这事办好了,没出三天,金老祖两腿一蹬,去了极乐世界了。

    这位可是狠人,明知道他这身体是不行了,就这也没给他留下买棺材的钱,还留下话了。第一,不要通知他孙子回来,等死后三年,再跟他孙子提。第二,不办丧事,他自己用芦苇编了席子在房檐下挂着呢,用那个把他一卷埋了就行。

    于是遵照嘱托,这位赚了无数银钱,临死花完了家里最后一个铜板,给儿子只留下两间草房一个破败的院子的能人,用席子一卷就这么给安葬了。

    老祖一死,金老爷子傻眼了。

    爹死儿当兵,家里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想来算去的,就瞄准家里的响马媳妇了。自家这老婆当年的陪嫁那可是不少的,虽然被霍霍了许多,可恐怕偷摸的藏起来的也还不少。至少她很多金首饰都没见露面呢。

    于是,借着卖!卖那点金老太当做是念想的首饰。

    可着这仅留下的嫁妆只给他霍霍了两年,他再想霍霍也没机会了!当然了,也都不剩下什么了可供他霍霍了。

    解放了嘛!不兴吃喝嫖赌抽那一套了!

    叫金家的这位拉爷子说,这解放就是好,不管怎么着,政府不会看着人饿死的。日子总能过的下去!

    儿子该娶媳妇了?没事!我儿子是当兵的。那时候的当兵的多吃香啊。革命军人嘛!大把的姑娘等着呢。于是说了离镇上三里路的一户姓孟的人家的闺女。这就是如今的金婶子金老娘。娘家本姓孟,她出嫁的时候,娘家的兄弟姐妹是八个。等到她嫁过来生她家长子金满城的时候,她娘家妈生下了第九个孩子,等她生她家老二的时候,她娘家妈又生下第十个孩子。反正就是家里的兄弟姐妹多吧。她是长女,这种姑娘,别的不行,肯定照顾人是一把好手。花了人家金老太这个响马人家出来的女人两年嫁妆,金老爷子气就短了。在儿子的婚事上不怎么说得上话。金老太说这种会照顾人的姑娘行,自家的儿子那是少爷啊,就得一个这样处处都会照顾到的姑娘。那就行吧!就这么定下来了。

    老太太把藏在墙缝里的最后一个金戒指拿出来,偷摸的跟人家换了俩口袋粮食,就给儿子把媳妇给娶回来了。

    娶回来了,这儿子不是还在部队上吗?送去!赶紧给送去!可怜见的没人照顾还不知道怎么着呢。

    可媳妇走了这家里谁照顾?儿子那边很快就会拖家带口的,也补贴不了家里吧。

    金老爷子刚开始是不让去的,但金老太难得的强硬起来,坚持把新媳妇给送去了。

    送去了是吧?

    没事!老爷子有招啊!

    金老太在生下了大闺女之后,又生下了二闺女和三闺女。家里三个闺女一个挨着一个,这不是都长大了吗?

    大闺女十六了,响马姥爷给取名金西梅,长的娇娇小小的,水灵灵的跟个花骨朵似得。

    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穷嘛!吃不好没事,这也吃不饱。政府不会叫咱饿死,但是懒人吧,想多吃口干的都没有!

    怎么办?

    嫁闺女!

    找的大女婿快三十了,家里的日子穷,老光棍了。越是穷越是娶不起媳妇,越是耽搁,这年纪就越发的大了,娶媳妇就更是难上加难。家里的娘老子也着急啊。那时候刚从旧社会走过来,人的思想意识也就那样了。三十岁都算是人生过了半辈子了。还没媳妇呢,怎么办?把老光棍的三个妹妹卖了……卖了不好听,但其实就是卖了。反正是给找的夫家离的很远的,得走一天一夜才能到的南山山沟里,三个闺女分别换了一头驴,一头猪,三口袋的粮食。再拿这些东西,给了金老爷子,换了金家的大姑娘,也就是金满囤他大姑。

    要么说金家都出奇人呢。这金家的大姑金西梅,算得上是奇人中的奇人。

    怎么的了?原来这金家如今住的院子,是原来金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前面预留出来的停马车的地方,宽敞的很。院子正对门的这一排人家,都是这十几年才添的。早些年,这里是城墙。

    别看这小小的平安镇,原先土筑起的城墙,那也是四四方方,镇子里的路,也是横平竖直,东西南北规划的特别好。听说是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只是这十几年的时间,破四旧,彻底的给毁了。城墙倒的倒,不会有人想着修。有些就被干脆就扒拉掉,在上面起了房子,于是这本来只单排的巷子,成了门对门的巷子了。

    金家的隔壁,原先也是没主的,后来都往这边迁,也就有了邻居了,一家一户的,都慢慢盖起来了嘛。

    这东边的邻居,住着一对姓郑的父子,是早年间讨饭讨到这平安镇,平时住的都是老城墙根下,掏一个洞,住进去就算了。解放了,这不是就在平安镇落户了嘛。把金家边上窄窄的一溜地就划给这父子二人了。

    这郑家跟金家比邻而居,郑家的儿子比金家的西梅大上两岁,这属于青梅竹马。那时候的院墙低,趴在墙头上就能说话。俩个小人儿啊,时间长了,互生情愫,在所难免。

    俩孩子按说挺好的,郑家穷,要饭的出身,在这里没根没基的,可人家的儿子长的好,一米八的大个子,四方脸面浓眉大眼,在这个时代,就是标准的美男子。往那一站,叫人一看,就觉得相貌堂堂,戏台上演戏,得是那种一出场就觉得是正面人物的那一类。

    这种人——男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