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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节

      秦赫云道:“下官若不如此,下官写的章程总督永远不会看。张献忠近在咫尺,四川兵却大部分不习战事。重庆地高山险易守难攻,竟然让张献忠四五日便破了,平民砍手割耳惨不可言。重庆巡抚自杀,摄政王才未追究。若我说,致民若此,是真的死不足惜!我原想着,总督这便看我的练兵章程,这样上报也能周全四川军政颜面。摄政王殿下特准许下官可直接使用研武堂驿马,有事直接呈奏。只是下官觉得,四川上下一心风雨同舟共同御敌,才是为今之计!”

    她一脸严肃:“请总督现在就看。”

    四川总督耿纬明并未直接参秦赫云,而是狠狠地跟内阁刘阁老告了一状。刘阁老是他座师,他是刘阁老一手提拔上来的,堪称刘阁老“私人”。秦赫云收整兵务一事估计要翻出卫所屯田地的旧账,刘阁老把他放在四川经营这么多年,可能要被秦赫云坏事。他晾着秦赫云,没想到秦赫云能一枪杀进总督府,全四川都知道了,蜀王还派人过问!

    些许时日后终于有了个回信,并非刘阁老亲笔,而是刘阁老自己的幕僚,把耿纬明一顿痛骂,骂他不识大体虚应故事小鸡肚肠,此时乃危急存亡之秋,当是大晏上下一心,劝他去看看自己衙门口的甬道上的戒石。

    耿纬明被骂得灰头土脸,心里倒也明白了。此时正是大晏用人之际,内阁收拾不了秦赫云,但往下难说。刘阁老肯定是让他虚与委蛇,能拖则拖,以静待动,等待时机。

    总结了十六个字,耿纬明安下心来,重新翻一遍秦赫云的章程。提及土地之处不多,多是训练之法。蜀王全力支持秦赫云,想来军饷也宽裕。

    耿纬明衙门口甬道上立着的戒石,秦赫云离开前,倒是看了。立了数百年的巨大戒石经历无数风雨,上面太祖手书业已斑驳。秦赫云站得笔直,心里默默念着——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也正好,是十六个字。

    湖广快马将张同昶及祖母送进京。张同昶只有十六,站在京城大门口发了很久的愣。他没来过京城,他只是在幼时睡前在祖母的故事里听到过京城。如此辉煌巍峨的城,是祖父的故乡。张家,曾经权倾一时,却不能盛及一世。

    祖母抱着祖父的骨灰,泣不成声。

    “咱回家了……”

    摄政王在紫禁城召见张同昶。张同昶心里惴惴不安,跟着引路的内侍快步走。这也许是曾祖父每日上朝讲学的必经之路,可是张同昶没见过曾祖父,也没见过紫禁城。内侍引着他一路走进武英殿,张同昶还是愣愣的看着,把进宫前学习的礼仪全忘了。

    柳随堂声音不高地喝道:“殿前失仪!”

    最高的高处,坐着小小的皇帝。小皇帝笑着摇摇头。一侧坐着英武的男子,应该是摄政王,垂着眼睛。

    张同昶一惊,从迷茫中清醒过来,对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行跪礼。

    他是个风骨秀爽的少年人,一双干净纯粹的黑眼睛,懵懵懂懂的,不叫人讨厌。少年刚刚经历丧亲之痛,再一下直面执掌天下的权力,他的反应已经算是出色。

    摄政王身边清秀温和的文官柔声道:“小张官人,请上前几步。陛下想看看你。”

    张同昶在衣襟上搓搓手,拘谨地往前走了几步。皇帝陛下低声跟摄政王说了几句话,摄政王转脸面向他,他慌得立刻低下头。

    摄政王浑厚的嗓音安抚着他:“朝廷决定归还令祖的谥号与加封。张家后人流落外地,实在是朝廷之愧。”

    张同昶不知道说什么。他突然觉得,祖父还在就好了。站在这里的应该是祖父,他老人家能听到摄政王这句话就好了。祖父自尽早逝的四个哥哥能听到摄政王这句话,就好了。

    张同昶泪流满面。

    摄政王深深一叹。

    王修轻声问:“张官人,可有遗言?”

    张同昶哽咽:“祖父作了一首诗。‘纯忠事业承先远,捧日肝肠启后多。愿将心化铮铮铁,万死丛中气不磨!’他老人家要我发誓,心性如铁,奉国为先,不辱先远,苍天可鉴。”

    陛下轻叹:“张家,难能可贵。”

    张同昶放声大哭。

    王修动容,只好低下头。

    张同昶离开武英殿之后,遇到一个抱着猫的老内侍。虽然是个内侍,却像是立在时光之外,阅尽沧桑,慈眉善目。

    老内侍微微一笑:“太岳公,您回来啦。”

    第146章

    从武英殿走出, 王修一路沉默。张太岳是他心里的针, 插上了,时时刺痛。教导幼年皇帝,权倾朝野,死后被清算。李奉恕的境地跟张太岳实在太像,幼年皇帝, 清丈土地, 等皇帝长大之后, 老李会怎么样?

    李奉恕仿佛没什么心事, 笑道:“今日脚步怎么这么沉?”

    王修闷闷不乐:“我吃多了。”

    李奉恕捏捏他的后腰。

    王修忽而道:“真的好久没见涂涂了, 小猫崽子不知道去哪儿了。”

    李奉恕觉得奇怪:“平时也没见你多稀罕它,怎么会这么想?”

    王修叹气:“我不是想,我是担心。涂涂这么小,猫儿房都说没看见它, 它能去哪儿?”

    一只猫懒洋洋地踩着小直线路过。紫禁城的猫还好,王修心想, 乡下猫才惨。入冬时夜里经常听到小小猫崽的惨叫, 太小了,本就熬不过冬天,叫一夜,第二天无声无息。他记得小时候院中经常来晒太阳嬉戏的猫, 冬天都消失不见。人尚不能果腹, 谁有闲心管猫。

    挣扎生存,都不易。

    王修心想, 盛世太平,人能活得好一些,这些小东西大约也有个着落,不必在寒夜里凄厉地哀叫着死去。

    李奉恕停下脚步:“想什么呢?”

    “一年比一年冷了。我担心今年冬天会更冷。”

    李奉恕记起权城说过的话,乾卦,两根筷子一张嘴,民以食为天。

    “看今年的土豆番薯收成。陆相晟说玉米被烧得太狠,他尽力保住了番薯土豆,军垦地里种的多。如果土豆番薯能有个好收成,就算天垂怜大晏。”

    两个人没坐车驾,就那么溜达着往回走,摄政王仪仗不远不近缀在后面。王修一笑:“要不是那个番邦教官,我都不知道番薯藤是被闽商从占城偷出来的。这样说来,其实那个闽商功劳最大。”

    总有那么一些不知名的,不起眼的,弱小的力量向上托举着大晏,不希望大晏倾覆。

    李奉恕知道,导择淘汰。徐文定公的《农政全书》里说选育种子,需要导择淘汰,去莠存良。大晏之前那么多朝代,也许,之后还会有。每一朝每一代都在喊“国祚万年”,哪个万年了。李奉恕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在主持这些朝代与帝王的导择淘汰,天么?真正万年的只有地之所载,华夏大好河山。一王朝覆灭,一王朝诞生——自炎黄始,三皇五帝,夏商周秦汉,从古到如今。前朝覆灭,大晏兴盛。大晏也是得有那一天的,李奉恕攥着手,他知道,他有寿数终尽的那么一天,大晏也有。李奉恕可死,大晏可终,只是……绝对不是现在。

    不能是现在啊。

    李奉恕仿佛面对着冥冥的天道,隆隆运转,天灾人祸残酷地碾压过大晏,人力不可违。可他即便是只撼树蚍蜉,也要拼尽全力反抗。

    夕阳又要西下,李奉恕微笑:“你帮我看看,夕照美么。”

    王修轻笑:“美。”

    “日月升落往复不知几万年,若是日月能语,会说什么?”

    “也许什么都不说,天地不仁。”

    浓重的赤金色在天边一甩,张扬地飞开。

    王修偏头看李奉恕。李奉恕笑一笑。

    “不要害怕,我陪你。”王修悄悄捏住李奉恕斑驳的右手,轻轻说。

    白敬曾经写信给陆相晟请求支援粮食,只是右玉的番薯土豆没长好,麦子不交税,又得收留逃难来的难民,根本弄不出余粮。陆相晟看着白敬的信,心里凄然。到了北京,听周烈说甘州居然还有粮仓,陆相晟一回右玉立刻遣人快马去延安府,告诉白敬甘州还有个北大仓。

    白敬一接到信,差点昏过去。魏知府以为他怎么了,吓得打转:“白巡抚你你你没事吧……”

    白敬对魏知府来说是个希望,对延安府和陕北来说更是希望。白巡抚文文弱弱明明一副随时要厥过去的样子,竟然每天坚持下地干活,为了耕种拼了命。但是所有陕北人都知道,收成大多数时候跟拼命与否没关系,都是看天,看命。

    魏知府抹着眼泪跟白敬说过,有一年老天爷特别慈悲,风调雨顺的。结果就在要收庄稼的时候,闹了一场铺天盖地的蝗灾。

    “一片乌云过去,地里什么都不剩了。断头的半截庄稼杆插在地里,农人自尽的都有……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白敬咬牙:“熬过去,就行了。”

    魏知府小心翼翼:“那……摄政王殿下说的今年不交租税,是真的?”

    白敬割麦子:“是,真的。”

    他实在说不出话了,邹钟辕在一边用手巾擦汗,给白敬倒了碗水:“如果山西的土豆番薯种植成功,陕北也推行种,六年不用交租税。”

    全延安府都疯狂收麦子,连魏知府都要下地。老头子把心一横,命就这一条,玩吧。还是心痛交给闯军的粮食,早知道摄政王殿下说今年不用上缴京运年例,如果这些粮能留下来,今年冬天就根本不用担心饿死人了。

    魏知府的女儿魏姑娘领着所有女子没黑没夜地缝冬衣,秦军驻延安府第一年的冬天实在是很严峻。缺少军饷,也缺少冬衣。虽然秦军都在干活,毕竟已经耽误了耕种,今年收成太糟了。魏知府开了库房把所有能找到的布匹棉絮都翻出来,先做冬衣,挨过今年。

    布匹不够,魏知府开始跟延安府的富户周旋。魏知府当官当成老油条了,拉着白敬的虎皮当大旗。白敬让他亲眼见到了镇寇斩马剑,剑身上铭着“圣上钦裁”四个字,魏知府神魂激荡好几天,突然底气足了,官架也起来了。他这个知府灰头土脸这么些年,延安府的大族没看得起他的。突然有一天,发现魏知府官威汹涌澎湃,全都吓一跳,全都毕恭毕敬。

    魏知府这才感受到官威的用处。没有官威,没人当他是棵新鲜菜,只觉得他是根腌茄子。当他开始不阴不阳耍官威,好像事情反而容易办多了。

    魏知府一愣。十七年了,他把自己给忘了。

    当年也是意气风发的天子门生。“命运低,得三西”,官员都害怕被“发配”到山西陕西和江西,他高中之后的任命就是陕西延安府。偏他不信邪,他信仰“佐君惠民”,胡世宁有云,“瞒人之事勿为,害人之心勿存,有利于国之事,虽死不避”,壮年的魏知府单人匹马,揣着满腔热血,立即赴任,虽死不避。

    怎么就给忘了。

    魏知府面对着延安府的缙绅,有一瞬间恍惚。十七年前也是坐在这里,新官上任,缙绅道贺。那个人是自己么?不大像。这些年自以为圆滑委曲求全,不过是熟软的唯唯诺诺。上下不敢得罪,好像又上下全得罪了。

    魏知府笑一声。他在讥笑自己,满堂缙绅神色却一紧。他们面面相觑,立刻反思自己哪里说得不对。白巡抚不好惹,已经杀了人,镇寇斩马剑杀谁皇帝都不问。乡绅们叫苦,既然是“巡抚”,应该是“巡着抚”,怎么还不走了?

    “大家知道,近来年景一年比一年艰难。今年闯军来索走了粮食,没有办法,只能请诸位出来帮忙。大家同舟共济,撑过今年冬天。白巡抚直达天听,写奏章夸诸位两句,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一句话,诸位子孙的荣耀就全有了。我不才,也是科考出身,知道家风祖荫多重要。诸位的子孙都是读书种子,过了陛下的眼,前途如何便不需我赘言。在座都思量思量,如此机会,怎么能错过?”

    魏知府似笑非笑,堂中诸人觉得自己脖子上凉飕飕。

    但怎么凑,都凑不够。第一代秦军差点山穷水尽,白敬这个时候突然收到陆相晟的信,心里一激动,眼前一黑。陆相晟的信先到,京中研武堂指令后到,命令白敬遣人和陆相晟的人去甘州查看粮仓。

    白敬不用遣人,他自己亲自去看。全力奔波到达甘州,白敬冲进北大仓。

    周烈豁出一切守住的粮仓,不起眼地矗立着。守仓的把总已经换了许多个,前几任都因为守仓而牺牲。黑黑瘦瘦的把总严肃地检查了白敬的印信和周烈的亲笔信,才命令黑黑瘦瘦的士兵打开了粮仓——

    金灿灿的小米,白花花的面,储存得好好的种子。

    白敬的热泪涌出来。把总和士兵们手足无措,这位官爷哭什么?

    为了守北大仓,死过很多人。他们在严重饥荒的时候忠心耿耿地守着这么一座大粮仓,丝毫不怠慢。这些士兵可能都不怎么识字,也不知道“上罄其诚以报其主,下竭其力以惠其民”这两句话。他们没说过,只是用命践行了。

    白敬对守仓的军队深深一揖:“白敬,惭愧至极。”

    那黑瘦把总吓一跳:“当不得,当不得,官爷你这是做什么。”

    然后他非常不舍:“这些粮,官爷都要运走?”

    周烈给白敬写信的意味简直就是哀求了,能不能分一些给甘州?

    白敬一锤定音:“并不全运走,甘州也要分一些。年景如此,大晏上下一心,共渡难关。”

    有这些赤胆忠诚的人在,大晏一定会挨过去的。

    一定。

    第147章

    白敬在甘州北大仓拟定粮食派发办法, 命令一起来的薛清泉盯着甘州的赈济, 他押运一部分粮食立刻启程回延安府。

    不要命地日夜兼程,尽最快可能回延安府,以稳定人心。白敬心里想着甘州,想着延安府,想着守仓把总, 想着魏知府。

    必须要跟老天抢时间, 必须要抢, 他下定决心, 什么后果都计较不了了。西北一定要稳。为什么西北会有闯军, 为什么高闯王能纵横西北十年,为什么闯军能一路长驱南下烧了仁祖皇陵还没人反抗!

    他考察了凤阳的卫所。仁祖皇陵的守陵太监还率领内侍们拼死反抗,凤阳卫所的人居然大部分倒戈了。凤阳总兵迟缓三天是为了要从别的地方调兵。卫所兵形同农奴,给谁打长工不是打, 谁还记得要守土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