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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另一边,郭安看了一眼那两个说话的郎君,又看了看罗用这边,同样也没有说话。他和杜义山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自然不会为了多载那一辆两辆的燕儿飞便将他丢在后头,再说就算能多载那一两辆又如何,他们这些人,终究还是落在了那马王两家的后头,待他们这些人赶到了长安城,人家早已经出够了风头。

    “三郎是否能让那衡氏父子先做我们的车子?”显然,在场也有其他人想到了这一茬。

    “人无信不立,我既已答应那马王两家,又如何能够反悔。”罗用笑着说道:“诸位郎君请安心,我观这两日,亦有一些会木工的匠人前来学习链条的制法,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做成了链子拿来与我,届时这制车速度便要快上许多。”

    在场的郎君自认也都是有身份有风骨的人,这时候见罗用这么说,便也不好逼迫与他。

    只是对于罗用说的那些话,有人心里却是不以为然的,在他们看来,那些木匠分明是来偷师,又哪里是真心想要替罗三郎他们做链条。如此一想,这罗三郎虽是年少聪慧,还收得这许多弟子,到底还是年纪太轻,见得少,颇为天真。

    罗用怎么不知道有些人是想偷师,只不过他们既然想偷师,那就更应该做够了十个链条来跟他换一个燕儿飞回去好好研究了,这些有手艺的人做出来的链条,想必质量应该更有保证。

    至于偷师不偷师的,那便由他去了。想要在离石县这片地方上和自己搞竞争,想来也是不容易,三百文的价格已经是够低了,要打价格战也是没什么余地,若他们能换个地方去寻得一条财路,那便是他们自己的造化。

    七八日以后,果然如罗用所料,有人拿着整条的竹链找他交货来了,而且一拿便是十条。罗用猜想,对方很可能也是和衡氏父子一样,一家老小都是木匠。

    这些链子的品质俱是上乘,罗用也没有食言,当即便从后院推出一辆这两天刚刚打造好的燕儿飞,交到来人手中。

    “换了这辆燕儿飞回去,今后可还要再做链条了?”罗三郎笑眯眯问那年轻人道。

    “自然还要再做,只这一辆哪里够?”那人得了车子,也是一脸的高兴。

    他们殷家确实也是以木工传家,近来他家阿翁成日里跟他们念叨,说那衡家有什么,不就是赶了个凑巧,投到了罗三郎门下,论传承论手艺,哪一样比得上他们殷家。

    然后家中的年轻人便道,那衡二郎可是会做机关,就是整个河东道,怕也没几个比他厉害的。

    说这话的人免不得又要挨那一顿敲打,会做几个机关就全河东道最厉害了?真是见识浅薄,这世上有的是能工巧匠。再来不免又要念叨自家儿孙几句,那衡老儿也没甚本事,怎的他家儿郎就会做机关,我花了恁多精力培养你们,技艺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挨骂归挨骂,殷家这边年轻人也是不少,一个个的,对这燕儿飞都有着非同一般的热情。

    殷家阿翁发话说,叫他们做些竹链,换一台燕儿飞回来琢磨琢磨就好,年轻人们心里却想着,这么多人,一台燕儿飞哪里够他们琢磨,怎么着都得人手一台才行啊。

    罗用和这殷家儿郎闲聊几句,见对方性格开朗,言行举止都散发着属于年轻人的阳光健气,想来应是家中长辈比较宽容的关系,于是对殷家的印象便也不错。

    罗用让这年轻人稍待片刻,自己去找衡玉商量了几句,不多时便回来,对那年轻人说了一个自己这边的提议,让他回去跟家中长辈说说。

    那殷氏儿郎得了罗用的口信,骑上那辆刚刚得来的燕儿飞,飞也似的回家去了。

    这燕儿飞他也是眼馋得久了,之前跟那马九借来骑过几回,只可惜到底还是别人家的车子,骑得不过瘾。

    “阿翁阿翁!那罗三郎让我跟你说个事!”那小子一回到家中,便直冲向他阿翁干活的屋子。

    “甚事?”殷家阿翁虎着脸问道。因为不甘心被那衡家父子给比下去,他近日也是挖空了心思想要搞个发明出来,奈何发明却并非那般好搞。

    “那罗三郎与我说,叫我们家跟他们一起做车。”那年轻人一脸兴奋地说道。

    “哼,想叫我给那衡老儿打下手,休想。”听闻此言,殷家阿翁那张老脸更臭。

    “非是如此。”他那孙儿喘过了一口气,说道:“那罗三郎非是让我们给衡氏父子打下手,他叫我们专门负责做车轮,一个车轮他按二十五文钱收,若一时弄不到车轮垫和羊皮,他那边可以帮忙收一些,再按原价卖给我们,阿翁,我等会做木工,做车轮可比做链条划算多了。”

    “谁叫你们一直给人做链条了?胸无大志的东西!”殷家阿翁前边还听得好好的,听到最后那一句,忍不住又是一阵来气。

    “那罗三郎还道,届时我们可以在车轮处打上‘离石殷氏’之类的字样。他打算要把我们离石县制造的燕儿飞卖到外地去,头一个目标,便是那长安城。”殷家的年轻人都不怕他们阿翁,也不管他横眉竖眼黑着一张脸,只管笑嘻嘻把话往下说。

    “……”殷家阿翁不发一言。

    “阿翁!”年轻儿郎催促道。

    殷家阿翁此时心情甚是复杂,说不是给衡氏父子打下手,却终究还是打下手,别人做车,他家给人做车轮,在他看来,这不是打下手又是什么。

    现如今他们已经换得了这辆车子过来,只要稍加研究,要仿制一辆也并非什么难事。

    只是依靠仿制别人家的东西挣钱,终究还是有些理不直气不壮。若说不做这燕儿飞,除非是他脑子有坑,自打这东西一被做出来,傻子也能看出来了,这车子将来必定是要掀起一股风潮。

    再者,那罗三郎画的大饼着实太诱人,只要一想到那些刻着离石殷氏字样的车轮在那长安城中满地乱跑,他这颗七老八十的老心脏忍不住也要怦怦直跳……

    第37章 黎民

    殷家阿翁大名殷枓,排行第六,如今他的那些兄弟们俱已入土,在他这一辈,便只剩下他一个了。

    叔伯家堂叔伯家的兄弟也通通都走完了,于是殷家这一群小辈,自然就全都归他管。想当初兄弟几个还为选谁当家的事情较量许久,如今想来,还是多活几年才是正经。

    当年的殷六郎,那也是风姿卓绝的人物,年轻俊美,大好儿郎,于木工一事,自幼便有着过人的悟性。

    他十五岁便能造风车,如今那台风车还在人村子里用着呢,十七岁那年,他曾在小河村造过一台连机碓了,一时间扬名甚广,莫说是在这离石县,就是在那太原府,也是有人知道他殷六郎的,只可惜前些年一场大水,把那连机碓给冲走了。

    殷枓年轻时曾经数次想要出去闯荡,奈何世道终究是不太平。

    娶妻生子,这一晃眼,大几十年便过去了,谁能料到,当初那样一个风流人物,如今竟能变成这样一副吹胡子瞪眼的臭老头模样。

    叹一声,岁月当真是一把杀猪刀啊。

    ·

    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也为了展现自己的实力,在去往那西坡村的时候,殷枓是带着一个自己做好的车轮一起去的。

    或是因为存了好胜的念头,这车轮做得比那衡氏父子做出来的还要精细几分,在那轮子中间的车轴上,按照上下右左的顺序,刻着“离石殷氏”四个小字。

    罗用和衡玉在查看过这个车轮各个细节之后,又将它安装到院中那辆样车上面,让衡怀骑着车子出去溜一圈,查验一下这个车轮是否真的好用。

    殷枓也不怕他们查验,因为在制好这个车轮之后,他自己便已查验过了,又几经调整,最后才得出满意的作品。

    衡怀骑着车子出去溜了一圈回来,果然也道这车轮好用,于是罗用便让衡玉殷枓两人签了一个订货合同。

    第一比订单下得也不大,就是一百个燕儿飞车轮,每个车轮二十五文钱,半月之后交货,衡玉这边先给殷枓付了三成货款作为定金,也就是七百五十文钱。

    殷枓收下定金,又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自己那一份契约,小心叠好,收入怀中。

    然后他又从罗用小店里买了二十条车轮垫,道是自己那边如今并无这车轮垫的货源,之后一段时间可能还需要从罗用这边拿货,罗用道是无妨,尽管来拿,他这边一条车轮垫的收购价是四文钱,卖与衡氏和殷氏的价格也是四文,自己并不挣什么差价。

    殷枓怀里揣着契约和定金,手里提着一捆车轮垫从那小店内走出来,行到院中,见衡家一个年轻儿郎正在院子里教授几个村人制竹链之法,那些村人亦是有老有少,其中不乏衣着破旧形容枯槁之人,一看便是家境贫寒,一时间心中便生出许多感慨。

    从前年景不好的时候,殷枓也曾跟着父母兄弟一起过过苦日子,如今成了当家人,养家糊口的担子一肩挑,自然知道挣钱的不易。他们殷氏儿郎到百姓家中去替人打制门窗家具,一天也只得些许钱粮,又不是天天都有活做,家中又有那许多妇孺小儿……

    那罗三郎给他开出一个车轮二十五文钱的价格,着实厚道,从他那里买了这许多车轮垫,对方亦是分文不赚,虽说是合作,但殷枓总觉得自己是占了对方的便宜的。

    至于那衡老儿,师父当前,也没他说话的份,自然是罗三郎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

    事实上,衡玉并非那般没有话语权,罗用还是很尊重他的意见的,毕竟是专业人员,而且罗用自己也并没有想要把持这门生意的想法。

    为了这燕儿飞的买卖,衡氏父子在县城看中一个大院,就挨着牛家粮铺,也是一样的格局,后面是个大院子,前边是店面,地段不错,地方也足够大,就是价格贵点,一时间便有些犹豫。

    罗用听闻此事,二话不说,便把自己近来的积蓄借给了他,再从其他弟子那里凑一凑,很快便让衡玉把那院子给买了下来。

    在罗用看来那个院子一点也不贵,他们将来若真能把这燕儿飞的买卖做起来,南来北往肯定会有很多商人前来离石县买货,到时候这房价地价,肯定统统得涨,估计连那汤饼铺里的汤饼都要涨一涨。

    买下那个院子,又稍作整理之后,衡氏父子便把打造燕儿飞的工作搬到那边去做了,那边院子毕竟地方够大,县里人口也多,闲散劳动力自然也比村子里更多。

    他们那边刚开动起来没两天,马上就有不少镇上的百姓过去找活干,精细的活计做不了,砍柴伐木总做得吧,那些买来的木材要先把它们锯成一截一截,然后再按照各个零部件所需要的木材大小,剖成各种大小不同的规格,这些都是辛苦活,也没多少技术含量。

    差不多也就是那几天,殷氏也在自家的家具铺子旁边开了另外一个门面,名字就叫殷记车轮行。

    一时间,离石县中很是热闹。县中许多妇人都想接那车轮垫的活儿干,还有刹车线,刹车片等零碎。

    殷氏车轮行那边也收车轮垫,不过他们却并不是谁人拿货过来都肯收,想要卖货给他们,就得先去店里做过一番考校,待验过了手艺,核实过身份之后,还要留下十文钱作为押金,然后殷家儿郎便会给来人般出一个燕儿飞的木头轮子,就只一个光轮子,车轮垫和外面的羊皮都没有。

    然后便叫这些人将车轮搬回去,按照这轮子的大小做车轮垫,做出来的垫子既要套的上这个轮子,又不能太松,而且硬度也要达标,太软的他们就不收,至于价格,便按罗用他们先前收货的价格,四文钱一个。

    虽这殷氏要求有些苛刻,但是他家这个活,在离石县城中,依旧有许多妇人抢着要做,因为这四文钱对她们来说并不易得,若是那手上有劲干活利索的妇人,至多三五日便能纳出一个车轮垫,一个车轮垫四文钱,一个月便也能得三四十文,这还只是刚开始,将来若是做熟了,速度应是还能再快一些。

    对许多生活节俭的人家来说,有了这些钱,家中再有其他一点收入,便也够养活一家老小了。虽也要些布料钱,但在他们当地,这种没有经过染色的粗麻布,价格也并不是很贵。

    得知殷氏那边也开始收车轮垫,罗用便让他那些弟子到各村卖货的时候,顺便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就说西坡村的罗三郎家已经不收车轮垫了,县城的殷记车轮行要收,叫他们去那里,另外也把那殷记车轮行的要求给大伙儿说了说。

    至于那些先前没得到消息,已经在家里做了车轮垫还没来得及卖的,罗用就让这些弟子顺便给他收回来了,横竖这车轮垫也是消耗品,备一些放在店中也没什么坏处,就算卖不出去,他还可以自己用。

    衡氏父子的造车摊子搬走了以后,罗用这边便清净多了,那些想要学做车轮垫的竹链的,也都往城里去了,只偶尔依旧还有一些村人会做了一截一截的链条过来他这里买,这个东西罗用依旧还是要收的。

    在这个金属制品还特别昂贵稀少的年代,用石竹子这个东西来制造车链,原本也是出于无奈,竹子的质地毕竟不如金属,于是车链子这个东西也就成了消耗品。

    初时这些人拿过来的链子也是有大有小,待后来从罗用这边拿了几节衡氏父子做出来的链条回去做样子之后,尺寸慢慢也就稳定多了,待到这些人都做出了经验,基本上用眼睛已经很难看出有什么大小出入。

    事实上,衡氏父子那边做出来的齿轮大小也不是完全稳定的。通常他们会一次性做出一批齿轮,然后将这些略有误差的齿轮按从大到小的顺序摆放在货架上。待到拼装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链条,再去货架上寻找相应大小的齿轮,只要能对上就行了。

    自此,这燕儿飞的生产基本上也算是上了轨道,剩下的主要就看衡氏父子了,至于另外的零件加工外发之类,毕竟在他们这片地方上,目前也没有很多个像衡氏殷氏这样的家族,所以只好留待以后慢慢发展,一时半刻却是急不来。

    忙过了这许多时日,罗用终于也能松松神经,每日里只管在家里干些杂活,要么就去地头上看看。

    他家那五亩小麦收回来以后,地里头又种上了豆子,全部种的黄豆,因为他家目前主要还是依靠豆制品挣钱。

    前些时候,太原郭氏那边运来三百斛豆子。

    原本约好是先运一百五十斛过来的,许是因为郭家那边拖延太久,有些愧疚,于是便大方了一回,头一回便运了这三百斛豆子过来,这些豆子被罗用在村子里,以五文钱两斗的价格卖出去大半。

    虽然春季也能种豆子,但村人不愿意耽误粟米的种植,所以在他们这里,春季种豆子的人并不多,一般都要等到夏秋,收了麦子粟米之后,再种豆子。

    在眼下这个季节,家家户户都没多少豆子了,于是罗用最近这批豆子就卖得了不错的价钱。

    说到种地这些事,早前刚收完麦子那会儿,罗用也跟人到县里去交过一回地租。

    这个地租倒是不重,每亩地只需交二升,只是另外还需交些租脚,作为官府将粮食运往各地粮仓的费用,这个租脚就没有定数,想来各地应是不同。

    这时候的赋税,除了租庸调这三样,另外就是地租和户税。租庸调和地租也是比较简单明了,都有固定的数额,只那户税,又有把它称之为杂税的,其中又分大税、小税和别税。

    这个相对就麻烦些,也没有明确规定交多少,不同州郡,收取的户税总金额也不同,当地官员就根据那个金额,将它们分摊到百姓身上,这一层又一层的,想来油水应该也是不少。

    待过了秋收,才是真正到了交税的时候,那时候老百姓家中有粮食,一般官府收税都在那时候,为了不耽误耕作,一般徭役也都安排在秋收后和开春前的那一段时间。

    以罗用现在的年纪,徭役离他还是远了点,这时候规定男子二十一岁成丁,然后便有每年服徭役二十天的义务,当然,服役的地点如果比较远的话,那些花在路途上的时间肯定就要算老百姓自己的了。

    不过好在还可以输庸代役,只要交够了布和麻,就不用去吃那个苦头,除非是遇到强征那种倒霉事。

    以罗家现如今的收入水平,倒也并不十分担心赋税问题,不过他依旧还是可以感受到赋税徭役给当地百姓带来的压力。

    都说初唐赋税轻,也许这个轻重,原本也就是相对而言,只要不把人给逼得没了活路,便算是轻的了。

    ·

    此时,小河村中,邹里正家。

    邹里正这时候正坐在院子里用镰刀给一个铁竹片挖孔,他最近偶尔也在家里做几节链条,十节竹链能换得两块糕,只是做来也是不易,他一般没什么事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做做。

    上回逢五,他将自己攒的那三截竹链拿出来,引得家里这群小孩一阵欢呼,手里抓了链条,撒丫子就往那西坡村跑,这么远的路,也是不嫌累。

    “阿翁,我瞅着这猪好像又肥了。”猪栏那边,几个小孙子正拿着猪草逗猪。

    “你们天天喂,它自然是要天天长。”邹里正往自己手里头的竹片上吹了一口气,抬头往那边看了看,笑着说道。

    “阿翁,我们要等到甚时候才能有猪肉吃?”一个小娃娃蹲在猪栏前,回头问他阿翁道。

    “还有十个多月吧。”邹里正又埋头在那块竹片上下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