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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节

      谢危收回手来,看着掌心细细的掌纹,只道:“天教还没出手,万休子筹谋了这些年,岂能瞅不准时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种事急不得。”

    话正说着,下方忽然传来点动静。

    二人转头望去,竟是周寅之从下方走了上来。

    两边兵士都给他行礼。

    他却是一眼就看见这边伫立的谢危与吕显,一怔之后,走上前来:“下官见过谢少师。昨日来得匆忙,又正逢庆功宴席,倒是都没来得及说正事。不想正要去找燕临将军,这就遇上您了。”

    谢危道:“您有正事?”

    周寅之目光微微一闪,看着他便笑起来:“听说长公主殿下救回来也有月余了,先前是身体需要静养,如今殿下已经大好,圣上的意思是要接殿下回京。且您与燕临将军这一番攻打鞑靼,救出公主,使得鞑靼臣服我朝,削弱其力量,又免去了边关接下来几年的战祸,乃是汗马功劳,当要昭告天下,加官进爵。礼部连加封的文书都已经在拟制了,只是不知,您与燕将军何日动身?”

    边关有屯兵十万,京城是鞭长莫及,可要回去那就是赤手空拳,又入敌腹。

    谁敢冒这样的风险?

    谢危觉着周寅之这话试探的意味更多些,只是也不慌不乱,反而先向周遭看了一眼,继而才看向周寅之,声音压低了,轻叹一声:“周大人,朝廷当真就轻轻饶过此事了?”

    周寅之的神情,忽然有些凝滞:“您这是……”

    谢危面上却凛冽了几分:“燕氏一族当年被查与平南王逆党有所勾连,对圣上、对朝廷怀恨在心,此番燕临在边关看似举兵救了公主,乃是百姓所称道的义举,可你我难道不知,圣上根本就没有过那所谓的调令?到得忻州后,谢某便知时有不妥。只可惜,为时已晚,军权已然落入贼人手中。一为自保,二为大局,三为百姓,便出了虚与委蛇的下策,先助他成事,再俟朝廷消息。只是周大人来竟是孤身前来,昨日席间还与他谈笑风生,倒令人十分不解。不知,朝廷是如何打算?”

    吕显在旁边听得想笑。

    周寅之却是万没料想谢危会有如此一番说辞。

    他到得忻州后也曾四处打听,几乎先入为主地以为谢危也参与了此次边关的矫诏谋逆。毕竟以他往日效命于姜雪宁时的所知,加上这两年来朝中打过的不多交道,从来不敢小觑谢危,甚至比旁人还要忌惮他一二。

    然而谢危竟说与燕临乃是虚与委蛇。

    周寅之心电急转,一时倒不能辨明真假,可他在锦衣卫也一番沉浮,如今算个人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却是会的。

    当下便轻轻一声苦笑。

    只一副低沉的口吻,道:“原来少师大人也有苦衷,我便想,圣上视您为座师,当做左膀右臂,该不至于如此。只是一如您所言,事已成定局,实在难有扭转之机,倒不如将错就错,看看情况。或者,您有别的高见?”

    谢危敛眸,光华流转,默然半晌,摇头:“敌强我弱,苦无良计。”

    周寅之续道:“那回京之事……”

    谢危向着城楼内侧那修建在瓮城之上的箭楼看了一眼,道:“燕世子方召集了城中领兵的诸位将领在箭楼议事,只是谢某一介文官,不便忝列旁听。周大人来得正好,不如先去探探口风,我等再做计议?”

    周寅之也看向那箭楼,却是不由沉吟。

    对谢危的话,他连三成都不敢信。

    只恐多信一成,就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更恐落入人圈套,或是一不小心吐露点不该说的秘密,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吕显却是跟明镜似的,自然知道谢危这番话没有一句真,不过是在迷惑周寅之罢了,心里觉得可乐。但看周寅之说话似乎忌惮有旁人在侧的感觉,便自己挪了步,要往一旁避去。

    不成想,才挪了一步,就瞧见下方人影。

    那一时竟下意识脱口而出:“尤姑娘?”

    尤芳吟正陪着姜雪宁看看忻州城本地的一间茶庄,刚买了二两茶叶准备回去看看与自家经营的有无差别,哪里想到会忽然被人唤上一声?

    两人循着声音抬头,这才看见吕显。

    顺带着,也就看见了城楼上的谢危和周寅之。

    姜雪宁顿时一怔。

    谢危也稍有意外,然而当他瞧见姜雪宁时,也就瞧见了她今日新换的一身浅碧百褶裙,还有系在颈上一条毛茸茸围脖,将那纤细脖颈挡了个严严实实,也不知怎的,脑海里便翻出昨夜那些事来。

    难得的一种不自在便让他僵硬了片刻。

    毕竟,自渎这种事……

    姜雪宁看向他。

    谢危虽没避开目光,可耳尖上却不可避免地染上少许可疑的红。

    只是旁人的注意力都在下方,倒没注意他。

    周寅之看见姜雪宁同尤芳吟在一块儿,目光又是微微闪了一闪,竟主动与她攀谈起来:“二姑娘这是与尤老板一道忙碌生意了吗?”

    姜雪宁收回了盯着谢危的目光。

    反正做下那等丢人事情的也不是她,是以反倒格外坦然,唇边甚至还挂了笑,道:“倒不是,逛逛街罢了。”

    话都说起来了,自然也不方便这就走。

    何况她对周寅之始终有疑虑。

    这一下既然遇到,便同尤芳吟说了一句,要往城楼上去。可尤芳吟却摇了摇头,向城楼上立着的人看一眼,说自己就在一旁的茶座里等她就是,并不与姜雪宁一道上去。

    姜雪宁看一眼上头的吕显,心下了然,也不说什么,点了点头,便拎了裙角,顺着城楼下方的台阶走到城楼上面。

    谢危似乎不很自在,并没说话。

    吕显见尤芳吟没上来,有些不痛快,也没开口。

    倒是周寅之颇为熟稔模样,同姜雪宁寒暄,见她手里还拎了二两茶叶,不由道:“关中市井的茶叶只怕比不上京城,毕竟好的都在江南或者送进宫里了。”

    姜雪宁这些年的生意射猎也颇为广泛,早年也算执掌后宫,知道各地如何向朝廷进贡的人,哪儿能不清楚这个呢?

    只是周寅之当年对茶却没有这样的了解。

    想当初她到周寅之家中去,仅有幺娘一人伺候,仔细沏了端上来招待她的自是家中最好的茶,可也不过就是那年次上一等的冻顶乌龙。

    姜雪宁想到幺娘,倒不免一下想到周寅之与陈淑仪这一桩亲事,不由道:“幺娘还好吗?”

    周寅之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起幺娘。

    他哪里知道姜雪宁对他有多了解?

    前世周寅之虽然娶的是姚惜,可府内却有许多姬妾,幺娘的容貌虽然算不得最上等,宠爱也算不得最盛,可却是他后宅中最长久的一个。后来姚惜莫名其妙没了,姜雪宁虽不管周寅之后宅私事,可也约略听过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说姚惜是想对付幺娘,这才出的事。

    是以她对这没见过几面的清秀女子,格外关注。

    周寅之有些谨慎:“您怎么问起她来?”

    姜雪宁道:“只是提起茶便想起她,旧日替我沏茶的时候,茶虽不太好,可沏茶的手艺却是不错。眼下你将迎陈淑仪进门,可别委屈了她吧?”

    周寅之忽然有些沉默。

    过得片刻才笑:“她早年是茶农家的女儿,家道中落才随了我,确是爱茶的。我离京来忻州前,宫里秋茶刚赐下,她倒喜滇红一味。二姑娘关怀,我回去定转达于她。”

    姜雪宁忽然抬眸,定定看了他一眼。

    这眸光有一刹太亮。

    周寅之陡然生出一分不安:“可有不妥?”

    然而这眸光转瞬便归于了寻常,姜雪宁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笑道:“罢了,周大人的事情我过问个什么劲儿?也不过就是忽然想起来罢了,还请大人莫要挂怀,是我冒昧了。”

    周寅之忙道:“不敢。”

    谢危在旁边已见他们寒暄了半晌,一句一句听着倒似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似的,心里堵了不快,便不冷不热插了句话:“周大人,再不走,箭楼那边议事该要结束了。”

    周寅之这才一惊,也听出谢危这话有点“送客”之意,立时感觉出点端倪来,于是不再与姜雪宁攀谈,躬身道:“瞧我,险些忘了正事。这便先行告辞,见燕将军去。”

    说完他一一道礼,顺着蜿蜒的城墙往远处箭楼去。

    姜雪宁却是看着他背影,眉头紧皱。

    谢危要笑不笑地问:“你同他倒很熟稔?”

    姜雪宁心底发寒,竟道:“周寅之不对。”

    谢危一怔。

    姜雪宁却是心电急转,折过身来,压低了声音,看向谢危,语速飞快:“滇红茶产自云南,自来西南的秋茶采摘便晚,路途更遥,进贡到宫中向来是每年十一月中旬,便有风雪前后相差也不超过十日。皇帝再赐予宠臣,左不过就是十一月底十二月初的事。他自称动身来边关时,宫内秋茶方赐,京城到忻州快马不过九日十日的路程,缘何竟然拖延到了昨日除夕,才入忻州?”

    谢危瞳孔微微一缩。

    姜雪宁截然道:“要么他对动身的时间撒了谎,可没这必要;要么,中间缺的这段时间,他去了别的地方,另有图谋!”

    第218章 旧日刀

    谢危刚才听他二人说话, 以为是叙旧,并未太留神,闻得此言, 却是瞬间蹙起了眉头, 几乎立时意识到周寅之话中的确有小小的破绽。

    他看向吕显。

    吕显也将姜雪宁刚才的话听了个清楚, 心底暗惊,神情凝重几分, 触及谢危目光, 便道:“我即刻使人查听清楚。”

    谢危补道:“使人暗跟他行踪, 事未查清,勿让此人离开忻州。”

    吕显道:“是。”

    如今周寅之在锦衣卫里的地位可是首屈一指, 平白有大半月的时间不知踪迹, 又是这样特殊的时候, 个中牵扯不会小。他不敢耽搁,径直转身向城楼下面去, 找人安排诸般事宜。

    姜雪宁也觉心惊肉跳, 越想越觉此事不妥,也又不知周寅之目的何在。

    但总归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比较好。

    她顾不上再说什么话,转身也要走。

    岂料谢危眼明手快, 竟然一把将她拉住,目光落在她面上,竟道:“你对宫内的琐碎,知道得倒很清楚。”

    姜雪宁身形顿时一滞。

    宫中一年四季、大小节令都有各州府进贡, 流水似的从无断绝,别说是谢危这等主要在前朝为官的, 便是内务府里执掌库房的太监都未必能知悉巨细,得翻一翻册录方能确定。可她不过听得周寅之那一句闲言, 便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破绽,未免也太敏锐了一些。倘若不是熟记于心,又怎会如此细致?

    她听出了周寅之的破绽。

    而谢危听出了她的破绽。

    姜雪宁被他攥了手腕,立着没动,回眸注视他,却不慌乱,只道:“谢先生忘了,这两年来学生暗中经营盐场,可于茶米丝布亦有所涉。各地春秋新茶何时采摘,又有多少例当进贡,民间所余是何品次,自然有所知悉。云南在四川西南,并不遥远,怪周寅之运气不好,他所提及的我正好知晓罢了。”

    谢危不置可否,也不知信没信,却道:“在京城时,周寅之原是你父亲门下,后为你效命,算得你‘旧部’。可我观你方才与他叙旧,看似熟络,实则并不信任,甚至十分戒备。”

    不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罢了。

    姜雪宁无法忘怀上一世的惨怛。

    若非当时无人可用,她决计不会与此人有任何交集,必远而避趋,便像是对谢危敬而远之一般。

    她道:“正因与周寅之识逢旧日微末,是以深知此人秉性。人之秉性若轻易能移,便不足称‘秉性’。心肠狠辣、身负凶性之辈,纵一时和善,他日也未免露出獠牙。此等人,可与之交一时,处须臾,却不应时时刻刻,长长久久,是以防备。”

    话分明说的是周寅之,可谢危竟觉她此言隐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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