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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节

      这位谢少师她往日也曾见过,姿态温文,有古圣人之遗风,说话也使人如沐春风。可此刻的话却让她有莫名的悚然之感。

    一下竟不知如何作答。

    谢危连旁边姜伯游都没看一眼,反转眸看向姜雪宁,看她怔怔瞧见自己,好似没想到他会说话,心底便忽然铺开了一层阴郁。

    可他面上仍月白风清疏淡一片,半点端倪不露。

    只向她一招手,道:“宁二,过来。”

    姜雪宁不明所以,但打从通州一事了结,她与这位先生的关系也算和睦,以为对方有什么事,便没多想,朝他走了过去。

    到他面前,还矮大半个头。

    谢危手里原就捏着方雪白的锦帕,打量她一番眉头便轻皱了一下,而后顺手将锦帕递给她,却是头也不抬地续道:“通州之事令爱也是身不由己卷入其中,夫人为此责怪一个身陷危难险些没了命的孩子,实在有些偏颇了。”

    孟氏这才意识到话是对自己说的,而且是直言自己偏颇!

    她面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

    纵然谢危乃是帝师,是姜伯游的忘年交,此刻话中却维护着姜雪宁,让她不由生出几分不满来。可对方身份实在不俗,连姜伯游平日都不敢开罪,颇为小心,便勉强自己笑了一笑,道:“非是妾身偏颇,我姜府内宅中事不为人道,谢少师实是有所不知。”

    姜雪宁其实不很在意自己身后发生的事情,接了谢危那锦帕后,却有些纳闷。

    是她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她拿起来往脸上擦了擦,可锦帕上干干净净,半点污迹也无。

    谢危垂下眼帘一看,平淡地提醒她道:“擦手。”

    姜雪宁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两手都是灰泥。

    该是方才抄起木棍打人时沾上的。

    她“哦”了一声,道一声“谢过先生”,便擦起手来。

    谢危打量她,竟没从她面上看出明显的喜怒,方才扔下棍棒时那一闪而过的悲哀与讥诮,仿佛从没存在过一般,连带着身后立着的人似乎也不是她至亲,心底于是想起,当日通州返京途中,她坐在他马车里看完姜伯游写来的那封信时,似乎也是这般麻木神情。

    有时世间越是至亲越是伤人。

    这一刻他想伸出手去摸摸姜雪宁的脑袋,叫她别伤心,可到底按捺住了,看她把雪白的锦帕擦得一片脏污了,便淡漠地笑了一笑,抬眸看向孟氏:“贵府内宅阴私,外人确是不知。姜侧妃身世旧事虽过去许久,又养在夫人膝下,报作嫡出,原也应该。总归皇室未察。只是若不知足,旁人翻查追究,盖个欺君的帽子到底不好。宁二当学生虽然顽劣,可待先生也有孝心。小姑娘心性躁,是难驯服些。谢某斗胆,替她求个情,还请夫人宽厚相待。”

    没有半点锋芒的声音,落入人耳中却溅起一地惊雷!

    孟氏心底大为震悚。

    抬起头来对上谢危,却是一双温和深静、笑如春山的眼。

    第165章 两清

    孟氏只知谢危乃是姜伯游的同僚, 姜雪宁宫中的先生,却不知四年多以前姜雪宁从田庄回京,正有谢危隐姓埋名同行!

    早在那时, 姜府这些秘密他便了如指掌了。

    孟氏顾及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姜雪蕙的面子, 假称姜雪宁这个女儿是大师批命送去庄子上住着避祸的,将二者身世的隐秘瞒得极好,哪里能料到会被一个看似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谢危一语道破?光是“欺君”二字便让她禁不住地心惊肉跳,面上也瞬间没了血色。

    连姜伯游都有些没想到。

    谢危在朝为官, 为人处世沉稳持重,行止挑不出差错有其气度,所有人几乎都已经习惯了, 自然也包括姜伯游。方才这看似温和的一番话语里, 更藏着万般的凶险!

    只是比起惊慌来,更多的是意外——

    原以为谢危在宫中当先生, 纵然对自己这不成器的女儿多有照顾,可想来也只是看在同僚的面子上,该不至于发自心底地器重宁姐儿, 对她另眼相看。

    可眼下看, 似乎并非如此。

    话到此处,再多说一句只怕都要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姜伯游为官多年, 素知收敛的道理, 也庆幸谢危这话面上说得温和,无论如何都有台阶下。

    于是一笑:“居安说得甚是,宁姐儿就是淘气些, 不打紧。”

    他向孟氏摆了摆手:“临淄王殿下品行贵重,又得圣心, 该是良配。蕙姐儿这一桩亲事实在不算差,钦天监那边很快就要定日子来,家中需要准备的事情良多,千头万绪,夫人还是抓紧时间操持起来吧。”

    孟氏被谢危一句话戳了痛脚,抓了七寸,方才咬牙要责斥姜雪宁的气焰都小了,眼皮跳了几跳,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去了。

    姜雪宁背对着,没回头看一眼。

    姜雪蕙面有惭色,似乎想说点什么,可眼下这场景实在不是她说话的地方,只好苦笑了一声,无言向姜伯游与谢危裣衽一礼,这才退走。

    姜雪宁还埋头用那锦帕擦手。

    谢危搭着眼帘瞧她,只见她擦拭的力道颇大,右手手背上都蹭红了一大片,分明已经擦干净了污迹,却还似泄愤般没有停下,一张白生生的小脸上浑无表情。

    他便道:“人都走了。”

    姜雪宁的动作这才停下,原本雪白的锦帕抓在手里已经皱了,且染污了一片,倒不好意思再递还给谢危,便留在了自己手中,低低道一声:“谢谢先生。”

    谢危道:“长公主准备和亲,宫里的学也不上了,功课没落下吧?”

    姜雪宁一愕。

    她这些天来不是忙着推动市井上和亲之议,便是忙着见萧定非与萧姝斗狠,脑袋里哪里还有“学业”二字?

    下意识抬头看谢危,却是藏了几分心虚。

    她虽不说话,可谢危一看她这缩头缩脑的架势,半点没有先前拿木棍打人时的气魄,便知她这段时间是荒废了,只道:“业精于勤荒于嬉,虽已经回了家,学业却不可偏废了。备不住我哪日再来你们府上,要考校你一二的。”

    姜雪宁顿时一个头变俩。

    方才这位先生突然为她说话,实在让她意外至极。虽然她觉得自己也不会吃亏,可旁人好意她岂能不识?只是思考个中因由,倒不觉得谢危是对她格外特殊,只怕是自己的处境,使谢危想到了点别的吧?

    她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上一世的萧氏。

    心中一时凛然。

    谢危的言语姜雪宁半点不敢违拗,老老实实地点头道:“先生教训得是,学生今天就重拾功课。”

    她这过于规矩听话的模样,难免让谢危觉得气闷几分,且旁边有姜伯游在,二人还有正事商议,倒不好多留她下来说点什么,便让她先去,备着自己改日考校功课。

    姜雪宁自然趁机溜之大吉。

    直到飞快跑过了垂花门,消失在他们视线之外后,她脚步才慢了下来,甚至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谢危此人心肠冷热难测,可行止进退的分寸着实使人称道,便连她这般熟知对方内里的人都不免有为其迷惑的时候。那萧氏与皇族,当年究竟对他做过什么,结下了怎样的深仇大恨,才能使此人撕剥下如此坚实牢靠的一副圣人皮囊,化身魔鬼?

    上一世尤芳吟那微妙的言语和神情浮现在姜雪宁脑海里,竟使她心里生出了些许探究的好奇。

    可一念及此的瞬间就打了个寒战。

    她立刻压住了这想法,眼下真正紧要的还是筹谋如何在这危难的境地里救出沈芷衣,而自己这一世与谢危的交集最好只限于此不要再往深处——

    阻止沈芷衣和亲,与谢危的交集?

    姜雪宁的心跳陡然快了那么一刹,立在原地,慢慢抬起自己左手腕:纤细的皓腕上,一道浅色的伤痕斜斜划着,隐约还能让人想起血线自腕上滑落的惊心。

    一个危险的念头才压下去。

    可另一个更危险的想法,竟然完全不受控制,疯狂地占据了她的脑海,让她心跳加速,无论如何也挥不去!

    如果上一世她曾在自刎时以旧日恩情胁迫谢危放过张遮,那么,这一世,她是否也能用这唯一的恩情,恳请谢危……

    *

    沈琅毫无预兆地直接让人开始查萧氏那赣州赈灾银一案,着实让上下经办的朝中官员们抓耳挠腮,只因琢磨不透皇帝到底什么意思,生怕办错了差事,非但没有半点功劳苦劳,还要失了圣心,引来罪责。

    谢危此来姜府,也主要是与姜伯游谈论此事。

    勇毅侯府查抄后,政局的变动便使人提心吊胆,有时姜伯游都不得不要求助一下谢危,只因这位年轻的少师乃是朝中出了名的高瞻远瞩,运筹帷幄。

    一通叙话足有大半个时辰。

    期间姜伯游对先前长廊上姜雪宁的事绝口不提。

    直到叙话完,要送人出门时,他才笑起来,道:“宁丫头的遭逢委实苦了些,可当父母的遇到这般弄人之事,也实难两全。她刚回来那两年,想要严格管教她吧,她流落在外本就吃了许多苦,一怕她敏感伤心不高兴,二怕她觉着我们不疼她;想要宽松些对她好吧,可管得太松,不知规矩不通人情,又如何长进?没多久她同燕世子玩到一块儿,世子纵着她,唉,不提也罢。”

    谢危看向他。

    姜伯游摇摇头似乎想将那一点苦闷挥去,然后注视着谢危道:“宁丫头入京以来的变化,居安该也看在眼底,算是瞧着她长大了。我见居安竟肯管教她,她在居安面前也颇规矩,一时倒觉得是我这当父亲的不称。”

    同朝为官,谁不言谢危品行之高,为人坦荡?

    是以姜伯游半点没往别的地方想。

    谢危另眼待姜雪宁的种种,他只当是师生厚谊,便道:“居安之为人,我是信得过的,只是宁丫头,若她师从居安能学得一二皮毛,改改这顽劣不懂事的毛病,我便放心了。”

    顽劣不懂事?

    谢危回想那少女的姿态,扎人得像是荆棘上一根尖利的刺,脆弱又好似悬崖顶一朵艳丽的花,竟少有地听了姜伯游这一番平和的话后,生出些许的不舒服。

    于是停步驻足。

    他面上的笑意难得淡到看不见,朝向姜伯游,慢慢道:“宁二的性情,外刚内软,怕该打小没得过什么好,吃软不吃硬。但凡旁人给她些好,她便死心塌地。姑娘家不该养成这般,动辄被人拐走。她难受才胡闹,教养不足回到京中,姜大人与夫人果真不曾失望于她言行之无状,举止之粗陋?小姑娘心思细敏,便是没听人口中言,光看旁人眼色,也难免惊惶失落。她既不顽劣,也非不晓事,只是你们不懂,谢某未察,伤着她了。”

    姜伯游怔住,无言。

    谢危言毕却似有些低落,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一声“告辞”,缓步行过那刚抽芽的紫藤花架,向府外去了。

    他的马车便在侧门候着。

    可走出门时却见剑书没坐在车辕上,而是笔直地立在车畔,瞧见他时也是面色古怪。

    谢危眉头一皱。

    还没等他问出口,车后面立着的一道身影便走了出来,竟向着谢危一拜:“学生见过先生,可等了先生好一时了。”

    姜雪宁忐忑极了,在外头等了多时,那一点骤然冒出来的勇气都快在这点滴的等待中耗光,差一点就想要放弃,逃回自己屋里去。

    还好谢危这时候出来了。

    她硬着头皮上前道礼,勉强挂出讪笑来,心跳剧烈却如擂鼓。

    天知道就算是她上一世自戕前出言请他救张遮时,都没这么紧张!

    谢危没想到她会在这里等自己,于是向剑书一看。

    剑书冲他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他目光流转,轻易便猜到了,想她有事知道来找自己,声音都柔和了几分:“什么事呀?”

    姜雪宁的声音有些发抖:“学生,学生想恳请先生帮个忙。先生洞察世事,明察秋毫,想必市井中的风雨也一清二楚。宫、宫中长公主殿下待学生甚厚,却因形势所迫被亲族割舍,竟要远赴鞑靼和亲。蛮夷之族茹毛饮血,她不过一弱女子,身份还特殊,焉知他日不会为蛮夷所害?学生虽有绵薄之力,却恐不能救她于水火。不知,不知可否请先生帮、帮……”

    谢危的眉头顿时微皱。

    姜雪宁一边说一边也在打量他神情,一看这架势生怕谢危不同意,立刻把自己左手举了起来,赌咒发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非学生挟恩,实在是力有不逮恳请先生襄助一二,行个方便!此事之后学生与先生便互不相欠,恩怨两清,再无瓜葛!”

    互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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