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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节

      他也不说话,只是就着那碗中的水细细将碗口边沿全都擦过,又将水倒掉,再从那小孩儿的手中接过水壶来再将余污冲掉,方才重向碗中倒水,递给了姜雪宁。

    姜雪宁不由怔住。

    上一世的记忆轻而易举倒回了脑海。

    还是他们遇袭。

    那时就他们两人逃出生天,可随身携带的只有一只从折了腿的马身上解下的水囊。

    她渴了便解开那水囊直接喝了水。

    然后待她停下来抬起头时却见张遮注视着她,似乎方才有什么话想说,然而并没有来得及说。

    初时她倒没有在意。

    两人寻了山道往前走,姜雪宁停下来喝了两次水,也并未忘记把水囊递给张遮,问他渴不渴。但这把刻板写在脸上的男人,却只是沉默地将水囊接了过去,然后塞上,并不喝上一口。

    姜雪宁只道他是不渴。

    可等到日头晒起来,她偶然回转头望见他干裂的嘴唇时,才挑了眉细细思量起来,故意又拿过了水囊来,喝了一口。

    然后注视着他,戏谑似的笑。

    她道:“是本宫喝过,嘴唇碰过,所以你不敢喝吗?”

    张遮在她面前垂下了眼帘,既不靠近也不回视,仍旧是那谨慎克制模样,道:“上下尊卑,君臣有别,还请娘娘不要玩笑。”

    姜雪宁于是生出几分恼恨。

    她就是不大看得惯这般的张遮,前后一琢磨,便“哦”了一声,故意拉长了腔调,绕着他走了两步,道:“上下尊卑,君臣有别,说得倒是好听。那方才张大人为何不告诉本宫,这水囊是你的,是你先前喝过的?”

    那时张遮是什么神情呢?

    大约是微微变了脸色吧。

    姜雪宁只记得他慢慢闭上了眼,两手交握都拢在袖中,倒看不清内里心绪如何,过了好半晌才垂首,却并未为自己解释,只是道:“是下官冒犯。”

    她喝过他喝过的水囊。

    只这样便令此人坐立难安,如受熬煎。

    这无疑给了姜雪宁一种前所未有的戏弄的乐趣,她当然知道张遮先前不说一是因为她已经喝了,二是因为他们只有这一只水囊。可她偏要戏弄他,递给他水囊他不喝,她便故意当着他的面喝,然后拿眼瞧他,观察他细微的算不上很好的深情。

    仿佛被冒犯的那个人是他似的。

    于是想,听说这人连个侍妾都没有。

    直到后来,走过这片山,找到了水源,她这段乐趣才算作罢。

    如今,又一碗水递到面前。

    旁人沾过的地方都被细细洗净。

    这个面上刻板的男人,实则很是细致周到,很会照顾别人。

    姜雪宁想想也不知自己上一世到底是着了什么魔障,竟舍得去作弄他、作贱他,抬眸时眼睫轻轻颤动,眼底便蒙上了些许水雾。

    她注视着他,刚想要将碗接过。

    不想张遮方才的一番举动已落入旁人眼底,有个模样粗豪的汉子见着竟大笑起来:“都是大老爷们儿喝个水还要把碗擦干净,忸忸怩怩跟个娘们儿似的!”

    张遮搭了眼帘没有搭理。

    姜雪宁听了却觉心底一簇火苗登时窜升起来烧了个燎原,竟是豁然起身,方才啃了一小口的颇硬的炊饼劈手便朝着那人脸上砸了过去!

    中间隔着一段距离,饼砸到任脸上也带着点疼。

    那人可没想到自己一声笑能惹来这一遭,被砸中时都愣了一下,接着火气便也上来,然而抬起头来时却对上了一双秀气却冰寒的眼,那股子冷味儿从瞳孔深处透出来,甚至隐隐溢出几分乖戾,庙宇门口一阵冷风吹过,竟叫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火气顿时被吓回去大半。

    要知道在场的可有不少都是天牢里出来的,杀人越货,为非作歹。外表看上去脏兮兮瘦小小其貌不扬,保不齐就是个狠辣的角色,忍一时气总比招惹个煞星的好。

    那人竟没敢骂回去。

    姜雪宁心底火却还没消,待要开口,可一只手却从下方伸了出来,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臂。

    张遮抬眸望着她,平静道:“喝水。”

    那一碗水还平平地端在他手中,并未洒出去半点。

    眼下终究不是争这一口气的时候,更何况也未必争得过人,姜雪宁到底将这一口气咽了回去,重新坐下来,低了眉,双手将碗从他手中接过,小口小口地喝水。

    那碗很大,她脸却巴掌似的小。

    低头时一张脸都埋进了碗里,像是山间溪畔停下来慢慢饮水的小鹿。

    张遮看着,便觉心也跟着软下来。

    庙宇之内一时静寂无声。

    那汉子自顾自嘀咕了几句,又瞥了张遮一眼,想起城门口的情景,料着此人在天教中身份不俗,更不敢有什么意见,也只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闷头吃饼。

    倒是角落阴影里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目光隔着乱发落在姜雪宁的身上,若有所思。

    第116章 僭越之心

    众人其实多少都注意到了姜雪宁, 毕竟这人自打从牢里出来,便一直紧跟在张遮身边。只是“他”衣裳穿得随随便便,一张脸也是乌漆墨黑脏兮兮, 只是看着个子小些, 五官隐约多点秀气,别的在这大晚上纵然有光照着也影影绰绰不大看得清楚,且还要忌惮着旁边的张遮。

    明眼人就算看出点端倪来,嘴上也不会说。

    只在心里面嘀咕:没想到天教里也有这样的人, 当过官儿的就是讲究,出来混身边都要带个人。就不知道这是个姑娘扮的,还是那些秦楼楚馆里细皮嫩肉出来卖的断袖小白脸了。

    庙宇中人各有各的心思, 也没人对方才这一桩小小的争端置喙什么。

    很快就有人主动转移了话题。

    能被朝廷关进天牢的可说是各有各的本事, 一打开话匣子讲起各自的经历来,再添上点油, 加上点醋,便成了活生生的话本子,比天桥底下的说书先生讲得还要精彩。

    那妇人送完炊饼便拎着筐出去了, 十来岁的那小孩儿却听得两眼发光, 干脆坐在了门槛上,一副就打算在这里听着过夜的模样。

    天教那帮人好像也不管他。

    姜雪宁倒是一早就有些在意这小孩儿,毕竟在这种地方竟还有个十来岁的孩子, 实在有些不可想象。如今的天教是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了吗?

    听着天牢里出来的这帮豪强吹嘘自己入狱前后的经历, 姜雪宁也喝够了水,还剩下大半碗,犹豫了一下递向张遮。

    便是席地而坐, 他身形也是挺拔的。

    此刻转过头来将水碗接过,姜雪宁心头顿时跳了一下, 但他接下来便垂眸将这碗水放在了前面的地上,声音很低地回她:“我不渴。”

    到底还是张遮,迂腐死板不开化!

    姜雪宁心底哼了一声。

    但转念一想,只怕也正是这人清正自持,自己才会这般难以控制地陷入,毕竟这个人与她全然不同,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就好像是站在那光里,让人抬高了头去仰视,摸都难摸着。若哪天张遮与那萧定非一般成了个举止轻浮的孟浪公子,她多半倒看不上了。

    此番意外卷进这劫狱之事,实在出乎了她的意料,也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然而与张遮同在一处,又觉得什么计划不计划,意料不意料,都没那么重要了。

    这个人就在自己身旁,便是此刻最重要的事。

    只是于张遮而言就未必了,既然与天教打了这样近的交道,必然是有所图谋。她在此处,势必会对张遮这边的筹谋产生一定的影响,是以首先要做的是自保,不拖后腿,其次便是见机行事,毕竟对天教……

    好歹有个重生的优势在,略有些了解。

    只希望此次的事情不要太复杂。

    不知不觉间,姜雪宁的眉头悄然锁了起来。

    破庙里却正有人讲自己当年的经历:“那一年老子才二十出头,狗官假借朝廷律令,把乡里的税都收到了十年之后,老子抄了一把杀猪刀在那狗官轿子过来的时候就一刀捅了过去,那家伙肠子都流到地上去。我一见成事立刻就跑了,跑了好多年,没想到在五里铺吃碗馄饨遇到个熟人,转头报到官府,竟把老子抓进了天牢。嘿,也是运气好,竟遇到这么桩事,又让老子出来了!”

    说到这里他面上都忍不住带上了几分得意。

    蹲坐在门槛上的那小孩儿却是忍不住“啊”了一声,引得众人回头向他看来。

    可既不是惊讶,也不是骇然。

    而是疼的。

    原来是这小孩儿手里捏了半块饼一面听一面啃,结果听得入神没注意饼已经吃到头,一口咬下去竟咬着自己手指,便吃痛叫了一声。

    周围人顿时笑起来。

    “怎么你吃个饼还能咬着手?”

    “这是有多饿?”

    “小孩儿你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难道也加入了天教?这时辰了还不回去,你爹娘不担心?”

    那小孩儿便慢慢把刚才咬着的手指缩了下去,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看着有些腼腆,说话却是极为爽脆,道:“刚满十三呢,没爹没娘,也没人起名,大家都叫我‘小宝’,诸位大哥也叫我‘小宝儿’就是。别看我年纪不大,入教也有三四年了呢!”

    众人顿时惊讶。

    小宝大约也是觉得被这么多人看着十分有面子,连背都不由得挺直了几分,脸上也跟着挂上笑意。然而他正要开口再说点什么,却随着挺直脊背的动作,肚子竟十分不配合地“咕咕”一叫唤,声音还颇响亮,不少人都听见了。

    “哈哈哈……”

    众人一下又笑起来。

    他这般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三顿都不够吃的。

    何况刚才只啃了半拉炊饼

    小宝有些难为情,一下红了脸,一根冲天辫扎着是顶朝上竖了起来,脑袋埋到膝盖上。

    然而这时候,旁边却响起了一道有些生涩粗哑的嗓音:“还吃吗?”

    小宝闻声抬头,便看见半拉掰过的炊饼递到了自己面前。

    拿着饼的那只手却算不上干净,手掌很宽,手指骨节也很大,甚至满布着嶙峋的新旧伤痕,只是被脏污的痕迹盖去了大半,倒不大看得出来。

    顺着这只手看去,却是一身同样脏污的囚衣。

    就坐在小宝旁边一点。

    即便有大半边身子都在阴影之中,可一看就是个身材魁梧高大的男人。然而直到他说话的这一刻,众人才注意到,此地还有这样一个人。

    小宝平日算机灵的,记性也好,然而此刻都没忍住一怔。

    因为连他都对这男人毫无印象。

    大概是关押在天牢里的时间太久了,也没有机会和别人说话,他的声音就像是生了锈的刀擦在磨刀石上磨出来的,让人听了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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