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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

      姜雪宁心一横,想如今好歹是在皇宫大内,谢危就算是暗地里再有本事,也不至于光天化日就杀人灭口,于是一脚踏了进去。

    一股暖融融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她不由怔了一怔。

    偏殿比起正殿小了不少,格局也没有那么开阔,但除了开着的那扇门之外和向东一扇窗之外,别处门窗都紧闭,还置了烧银炭的暖炉。

    原本冰冷的地砖上铺着厚厚的绒毯,踩上去时安静无声。

    高高的书架充当了隔断。

    上头堆满了各种古籍。

    从书架旁边绕过去便见得一张书案,一张琴桌,东北角上更有一张长长的木台,上头竟然摆着好几块长形的木料,另有绳墨、刨子、刻刀之类的工具搁在旁边。

    谢危将自己的琴挂了起来,然后转身对姜雪宁一指那张空置的琴桌,自己却在靠窗暖炕的一侧坐了下来,搭下眼帘道:“听说宁二姑娘昨日在坤宁宫门口救了个叫郑保的小太监。”

    姜雪宁刚将琴放下,听见这话差点吓跪。

    她本以为谢危单独留自己下来是真的要指点她弹琴,哪里料到刚进得这偏殿开口就是这样一句,顿时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那日救郑保本就众目睽睽,便是她想要否认都无法抵赖,更何况现在是被谢危当面问起。

    这可是将来要谋反的人,必然在宫中有自己的耳目。

    若在谢危面前装疯卖傻,那是找死。

    姜雪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讷讷地回道:“是。”

    谢危眸底的思量便浮了上来,竟对她道:“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王新义乃是圣上身边的红人,郑保虽在后宫中做事,是坤宁宫里面一个不起眼的管事太监,可王新义暗地里一直对他青眼有加,算郑保半个师父,又因郑保忠诚且十分有孝心,近来颇想找机会提拔他。宁二姑娘这善心一发,倒是巧得很。”

    姜雪宁万万没想到他竟知道。

    自己心底最隐秘的筹谋根本都还没放上一日,转天便被人挑破,实在让她心惊胆战。

    她下意识就要撒谎否认。

    可以抬起头来只对上谢危那清明了然的目光,仿佛全将她看透了似的,一时方才出涌的胆气全灭了个干净,只觉喉咙干涩,说不出话。

    谢危平静地瞧着她:“你是知道这一点,有意要救他吗?”

    姜雪宁不敢承认。

    毕竟上一回入宫的时候谢危已经警告过了她,要她乖乖待在他眼皮底下别搞事,也别惹他生气。

    可当着谢危的面又不敢撒谎。

    因为撒谎的下场更惨。

    顷刻间心思百转千回,关键时刻,姜雪宁一下就想起了先前在奉宸殿正殿中那门对付谢危的绝招,于是拉平了唇角,搭下了眉眼,竟然嘴一瘪把头埋下。

    伤心事太多,只消一想就能哭出来。

    她重新抬眸时眼眶发红,眼底蓄了泪,像平湖涨潮似的就要满溢出来,委屈巴巴地开了口:“宫里的事情那么多,什么王新义王旧义,我不过一个才入宫没几天的,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

    “……”

    谢危看着她不说话。

    姜雪宁觉得他这反应有些不对,跟自己先前所想的不大一样,心头不由有些打鼓。

    但戏都已经演出来了,难不成还能收回?

    她硬着头皮继续假哭:“更何况一开始也不是我想要救那个叫什么郑保的小太监,是我们回去路过时看见临淄王殿下站他面前似乎要救,只是后来一打岔殿下将此事忘了。我看那小太监可怜,才向长公主殿下说了一句。真正发话救人的是长公主殿下才对。谢先生上回口口声声说想要信我,可如今桩桩件件哪里像是想要信我的样子?骗人!”

    少女正当韶华,容貌昳丽,五官精致明媚之余,甚至有点冷冷的、靡艳的张扬。然而哭时把眉眼都垂下,一副伏低做小姿态,倒装得可怜。

    有那么点刻在骨子里的狡猾与小坏。

    一面哭还一面假作不经意地看他神情,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润泽琉璃,流转间有点勾人。

    谢危于是忍不住想:他看上去像是特别吃这一套的人吗?

    姜雪宁一开始哭是觉得谢危吃这套,想着也许能靠这个蒙混过关,孰料谢危就用这种若有所思目光望着她,仿佛不为所动。

    越哭,心里越没底。

    正好此时门外一声轻叩,是那小太监端茶进来道:“少师大人,茶。”

    她的哽咽声于是一停。

    那小太监端了两盏茶来,一盏搁在谢危手边的炕桌上,一盏搁在了姜雪宁面前的琴桌旁,也不知有没有听见这偏殿里之前发生了什么,更不抬头多看一眼,放好茶盏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谢危端起茶盏来,揭开茶盖,听着哭声停了,只一挑眉:“不哭了?”

    姜雪宁:“……”

    这时候要再看不出谢危其实不吃这一套,那可真是弱智了。

    她老实了:“忽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伤心。”

    谢危“哦”了一声,姿态怡然地饮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她道:“看不出来,学琴不怎样,装哭倒很强。”

    姜雪宁气闷:“这不怕您责罚吗……”

    谢危道:“不做亏心事,也怕鬼敲门?”

    姜雪宁低声嘟囔:“不许人家鬼走错门吗?”

    谢危不说话了,看着她。

    姜雪宁立刻把头埋下去,不敢再抬杠:“谢先生说得都对,当鬼多厉害,怎么可能不认识门呢?”

    谢危:“……”

    他放下茶盏,重新问她:“你救郑保是为什么?”

    姜雪宁面上乖觉,脑筋却已经飞速转了起来。

    说真话肯定死翘翘。

    可要全说假话只怕谢危不肯信。

    于是,她立刻有了个折中的主意,也强行将心里的抵触与防御卸了下去,让此刻的自己看上去更弱势,也更诚恳,道:“雪宁初到宫中,无依无靠,先生与燕临,与长公主殿下一意要我入宫,出尽风头,其他伴读自然视我如仇如敌。若还没个人照应,若遇着慈宁宫里那事儿,步步凶险,他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怕,所以回来时从坤宁宫路过,才想到若能救下个小太监,也许将来有用。”

    谢危闻言沉默。

    姜雪宁的声音小了下去,是为自己辩解:“我心思是不纯,可旁人也没给我做个好人的机会。先生见着我做了什么,只知责怪我,却从不设身处地为我想。”

    慈宁宫中出了什么事,事后的牵连又有多大,没有人比谢危更清楚了。

    此刻听得姜雪宁提起,他目光变幻。

    末了问她:“你心里委屈?”

    姜雪宁点头:“委屈。”

    谢危便又不言语了。

    姜雪宁一颗心在狂跳,抬眸起来时微有畏惧,却还藏了几分希冀,竟试探着问道:“那,那郑保真的那么厉害,以后会被那什么王新义提拔吗?”

    这模样倒像是原来不知道郑保有这么厉害,而是刚才才从他口中得知的一般。

    谢危忍不住想去分辨真假。

    只是掀了眼帘起来,见她两手搭在膝上循规蹈矩地坐在那琴桌后,浓长深黑的眼睫润湿,雪白的面颊上还挂着先前没擦干的泪痕,终究转过心念,道一声:“罢了。”

    他对她道:“王新义有此打算罢了,不过宫里的事情也是瞬息万变,今日看好一人明日也许就一败涂地。在宫中有些经营不是坏事,可若一不小心牵扯进争斗中也未必不祸及自身。我既受燕临之托,又得令尊之请,所以提点你几分,你自己小心行事,万莫行差踏错。”

    “行差踏错”四个字,意味深长。

    姜雪宁情知他指的绝不是施恩于郑保以求宫内有人照应这么简单,只怕也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想通过郑保去告发他有反心的打算,哪里还敢不乖觉?

    她敛眸道:“是,谢先生提点。”

    谢危便道:“琴,你再试一遍,我看看。”

    姜雪宁满腹心思都还在与谢危这一番“智斗”上,哪里料着他连话锋都不转一下,直接就说琴的事,因而怔然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闹半天还是要给她开小灶。

    她还以为说过郑保的事情就会放她走了!

    蕉庵就摆在琴桌上。

    姜雪宁想死。

    谢危见她不动已轻轻蹙了眉,道:“我下午也没事,你若不弹,便在这里耗着。”

    谁愿意跟你在这里耗着啊!

    简直比跟阎王爷待着还可怕!

    姜雪宁两相权衡之下,终究是求生欲盖过一身不多的骨气,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落指弦上,磕磕绊绊地弹了一小段谢危教的《仙翁操》。

    此曲又名《调弦入弄》,乃是初学琴的人大多知道的开指小曲,主要用于练习指法。

    姜雪宁殿中虽没碰琴,却着意把这一小节开指小曲记了记。

    此刻弹出来,调和指法虽都不准,可竟没什么大错。

    谢危看她手指,只道:“继续弹。”

    姜雪宁也不敢多说什么,一口气提在心口,两手十指重新抬起来时,崩得越发紧了。

    这一次才下指,头一个调便重了。

    谢危于是起了身,走到她琴桌前来近看。

    只是他越看,姜雪宁错得越多,弹得连第一遍也不如了。

    谢危知道她怕自己,可这也是无解之事,且于琴之一事上他总心无旁骛,便道:“此曲通篇相应,每一句的句末都是一散一按,你弦按太紧,弹时要放得再松些。”

    姜雪宁尝试放松,又弹了一遍。

    谢危只道一声“朽木难雕”,见她右手虽然看似松了,可左手五指还蜷着,且指法也不对,便皱了眉,略略向前倾身,伸出手去。

    姜雪宁手指细得削葱根似的,透明的指甲下是淡淡的粉,便是指法不准,压在琴弦上也煞是好看。

    学琴时玉镯与手链都摘了下来。

    谢危本是要教她正确的指法,可一靠近一垂眸,却看见那细细一截皓腕露出,当年用力划出的那一道取血用的伤痕如同一条陈旧的荆棘,爬在那雪白的肌肤上。

    尽管淡了,却依旧有些狰狞刺目。

    他刚探出的手指,一时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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