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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节

      回程途中遇上场雨,抄书小队和那群随行的老学者老书虫都急了,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跑个不停,自己身上都湿了,还要把书都搬到可以停放车辆的草棚底下才安心。

    要不是张良出面说上头的布挺能防水,装书的箱子也盖得很严实,他们怕是还要把书一本本往屋里搬才安心。

    只是放心是放心了,人却还是不愿意走,都挨着车休息吃饭,生怕有人把他们的宝贝当垃圾给毁了。

    嬴政带着扶苏进了临时驿站避雨,窗门大敞着,吹进屋的不止秋风秋雨,还有外面那一番热闹的动静。

    嬴政饮了碗热茶,驱走了这场秋雨带来的寒意,听到外面那么热闹,便走到窗边看看外面在忙活什么。

    他看到的正好是那些读书人手忙脚乱地拖动那一车车书,他们虽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身板看起来还是要比武人弱上不少。

    可雨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时,他们迸发出了惊人的力气,仔细看的话配合得还挺好,连那些个白胡子老头都不怕扭着腰,一个劲地把书拖到了能躲雨的地方。

    直至张良带着人过去劝说和帮忙,这场热闹才算圆满散场。

    不就是点书吗?

    这句话在嬴政嘴边打转,随后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莫名想到自己少年时的那些遭遇,那时候他要看书不太容易,偶尔借到一本还得早早还回去,期望下次还能借到新的。

    当年借书给他的人是谁他已经不太记得了,当时从书中读到了什么他也不太记得,人总是这样,想要淡忘一些不愉快的记忆时,连带也会把愉快的部分抹去,甚至抹得比不愉快的那部分更为彻底。

    人走得越高,想要的越难得到满足,不像年少的时候只要能在某个地方安顿几天、看上几卷书就心满意足。

    “父王。”扶苏喊了一声。

    嬴政转头看向扶苏,眼前这么个半大少年浑身上下没一处和他相像,相貌应该更肖似母亲,性情也不知像的谁,反正不是像他。

    天下一统之后,许多事都要提上日程,新的制度,新的称谓,那将会是一个全新的大秦帝国,他也将会是天下唯一的主人。

    到那时,天底下的芸芸众生都得臣服于他脚下,天底下所有的山川湖海都将归他所有,这样一个位置是需要一个合格的继承者的,可他并不确定扶苏是否合格,更不确定该不该把扶苏立为太子。

    嬴政心中思虑万千,面上却没显露分毫,反倒指着远处那群和一车车书一起挤在草棚底下的读书人说道:“你跟着来楚国一趟,就弄回这么些书和这么些痴人?”

    说是痴人真不为过,明明自己身上都湿透了,还在那担心书有没有被淋湿,难道不是人更要紧?

    虽说御驾肯定有太医随行,但太医们可不是为这些老穷酸准备的,等闲肯定不可能去给他们瞧病,他们病倒了只能自己熬过去。

    扶苏也看到了刚才忙乱的景象,他不慌不忙地说道:“他们只是爱惜书而已。数百年前能读书的只有公卿贵族,寻常人别说书了,连字都没机会学,还是后来百家之学兴起,先有孔仲尼广收门徒,后有稷下学宫广纳百家之言,这才让寻常人有机会求学。这一机会来之不易,但凡对此有所了解的人绝不会不知珍惜。”

    嬴政看着外面飘飞的雨幕,耐心听着扶苏娓娓陈述自己的看法。

    其实不止读书,除了读书之外的许多东西也都是过去一般人绝不可能触及的。

    大秦一路走来,大多时候靠的都是自己手里握着的武器,他们秦人不怕死、不怕败,千百年来屡落低谷,如今还是成为了天底下最强盛的帝国,原因就在于许多东方诸国无法坚持的、无法推行的举措,他们大秦坚持下来了,也推行下去了!

    现在大秦的对手仅剩下躲进辽东的燕王和一直坐岸观火的齐国,这两边拿下来只是迟早的事,他们确实该考虑怎么把打下来的天下治理好了。

    嬴政问扶苏:“你觉得可以靠这些痴人治理好天下?”

    这问题就有点大了,扶苏斟酌片刻,直截了当地回道:“不能。”

    嬴政转头看他。

    “术业有专攻,他们爱书,叫他们做学问,他们肯定比谁都在行,可要是让他们治理天下,他们不一定能胜任。”扶苏说道,“别说治理天下,就是杀猪,也不是看看书上的记载就能做到的。杀猪的步骤就那么几个,详细具体地写到纸上让识字的人读完并熟记都用不着一炷香,可他们记下了,就真的能杀猪了吗?”

    嬴政:“…………”

    怎么又说上猪了,这小子以前就经常跟猪较劲,现在讨论治理天下还拿猪来举例!

    嬴政说道:“那你煞费苦心培养和拉拢那么多读书人有什么用处?”

    扶苏认真回道:“读过书的人会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遇事懂得该如何去应对。我听陈平说,他以前因为能识字会算数,乡里就十分爱重他,祭祖分祭肉时都会让他去分,碰上问题也会询问一下他的意见。可见寻常人虽没机会读书,心里也都明白读书的好处。”

    “读书虽不能让人学会动手杀猪,可要是给他几个人手,他便知道怎么把人安排到适合的位置去,怎么让他们配合起来把猪杀了。”扶苏仰头看着嬴政,“为人有度,遇事有方,这便是让人读书的好处。所以孩儿觉得我们大秦的读书人当然越多越好,明理知礼的人越多,天下治理起来就越轻松。”

    嬴政未置可否。

    扶苏接着说道:“凶猛的野兽也会圈地。比如老虎身强力壮时可以让整个山头的飞禽走兽都退避三舍,算是兽中之王,可是这只老虎老死以后,没有人会记得它曾是那个山头的主人,更没有人会去了解它的先祖是谁、来自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因为野兽再厉害也只是野兽,圈下的山头再大,也无法在世上留下太多痕迹。”

    这话嬴政不太喜欢听,但也没打断。

    扶苏说道:“可是我们不一样。自从我们的先祖掌握了语言与绘写技巧,就开始记录他们见到的所有飞禽走兽、花草树木,记录他们走过的山川湖海,给每一样东西起一个独有的名字,再把它们一一教给自己的后代,这样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我们看每一座山、看每一条河流,都有了有别于野兽的感情。走过先祖经行之处,我们会想这是千百年前我们的先祖到过的地方;走过先祖未及之处,我们会想祭告先祖让他们知道我们看到了什么样的风光。”

    所以,光靠武力一统天下是不够的,光靠律法约束百姓也是不够的,他们要做的事还多得很。

    只有当他们的武力、文化、经济全面发展起来,才能让所有成为大秦子民的人都真心实意地愿意当一个大秦人,真心实意地为大秦的繁荣昌盛添砖加瓦。

    文化之所以那么重要,就是因为它让人和飞禽走兽有了根本上的区别。

    如果秦国始终只靠武力统御天下,那么当有一天他们无法再轻松控制这只猛兽,能够站出来拉住缰绳的人会少之又少,所谓的千秋万世更是痴心妄想。

    到那时,他们大秦一统天下的盛景说不定只能昙花一现,他们所做的一切也只会任人书写,因为他们没有在这片土地上留下足够多也足够深的印记,他们没有让那些迫于无奈才归附于大秦的人打从心底认同大秦!

    扶苏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告诉嬴政。

    这些话听起来就不太中听了,毕竟天下才刚有要统一的迹象,扶苏就开始唱衰说统一有可能“昙花一现”,有他这样说话的吗?

    嬴政淡淡说道:“你想法倒挺多。”

    见嬴政不大高兴,扶苏不吭声了。他也知道这样泼冷水不太好,可是以后拍马屁闭眼吹的人肯定会很多,有些话即使明知道嬴政不会爱听,他还是想说出口。

    父王不高兴归不高兴,话还是会听进去的,而且并不会因为这些话就生他的气。

    嬴政也没再说什么。

    外面雨停了,天上的阴云散去,转眼又是晴空一片,连吹来的风都少了几分秋凉。一行人随意用过晚膳,歇了一宿,第二日便又启程回咸阳,一路经行之处自然有引起不少热议,渐渐地还有人讨论起今年的秋试来。

    楚王刚降,楚国这边本是赶不上今年秋试的,不过嬴政来了这一趟,公告天下说有志于去咸阳考明年春试的可以先参加楚郡今年的秋试,考过的人在郡里领了通行令统一到咸阳赴考。

    以前楚国没亡,楚人都能到秦国出仕,现在楚国都是秦国的一部分了,秦国当然也会欣然接纳楚国的人才。只要是真的有才干,什么都可以商量!

    嬴政一行人回到咸阳时,丞相王绾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咸阳城中也是万人空巷,都出来一睹大王风姿。

    嬴政一行人回到宫中,王绾等人便来禀报秋试事宜。

    各地的考场都准备好了,咸阳这边的考场征用国子监当场地,今年先用来进行咸阳一带的秋试,明年再用来进行各个衙门的招考笔试和面试。从直邸那边上报的情况来看,各行各业的人报名都很积极,朝廷应该会收获一大批可用的人才!

    嬴政外出这么久,堆了挺多政务没处理。

    眼下新官制还没正式实施,嬴政瞅了瞅堆积如山的奏本,毫不犹豫地把扶苏逮了过来当苦力。

    不加班是不可能不加班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有活一起干,有班一起加!

    作者有话要说:

    扶小苏:奴役童工犯法!

    嬴政:只是让你做点家务而已!

    第123章 秋试

    沛县,丰邑。

    自从楚王降秦,楚国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怕传言中蛮横霸道的秦人会对他们下手。

    沛县丰邑地处东南,气候温暖湿润,粮食丰足,风气也十分开放。丰邑一处酒馆中,一位年约三十的男子正敞着腿坐在那喝酒,姿态极不雅观。

    这些地方上的小酒馆规模不大,大多是私人悄没生息地开着,招待的大多是当地的闲汉帮工。

    这男子便是丰邑有名的闲汉刘季,他少年时最景仰信陵君,也跑出去当游侠儿,浪荡了好些年,拜了好几个山头后,回到家乡也混成了当地一个游侠头子,这么胡混到三十,他突然自己一事无成,老婆也还没娶,现在楚国都亡了,他顿觉前路茫茫,回家跟他爹讨钱不成,便又厚着脸来赊账。

    刘季虽然囊中羞涩,却交游广阔,嘴巴也很会说话,有钱了也会还酒钱,老板娘自然不赶他走,还送他一叠小菜下酒。

    刘季百无聊赖地瞟了眼老板娘有点发福的腰肢,又收回目光接着喝酒。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喝完一碗酒往外看去,却见一个眼熟的身影正往邑东走去。

    东边有户人家姓萧,乃是丰邑有名的大户,光看那一身衣着打扮便与旁人不同,更别提对方通身温文儒雅的气质。刘季朝那人喊道:“老萧,来喝酒啊,我请!”

    那人转过头往酒馆看去,只见刘季大马金刀地岔着腿坐在那,丰腴的老板娘闻声也朝外看来,看见他后便两眼一亮,笑着招呼:“萧郎,来喝酒啊,刘季请不起你我请你。”

    刘季这厮喊人“老萧”,这人其实也不过虚长刘季几岁,生得就是白面书生模样,俊秀又温和,瞧着就不像是这个小县小邑能有的人物。他出身萧家,名叫萧何,自小好读书,萧家大小事务也归他管着,浑身上下都透着股说不出的从容斯文。

    萧何本要归家去,见刘季他们热情招呼,不忍拂了他们的美意,顺势入内与刘季相对而坐。

    老板娘又过来给他们添了个下酒用的酱菜,菜里竟还能看到几块肉丁,刘季见了不由挤兑道:“你看看,我来只有豆子,你来都能吃上肉了。”他说完了,又抬手给萧何倒满酒,问萧何,“老萧你见识广,要不给我说说现在是什么个情况?眼下这光景,我们心里没底啊。”

    萧何说道:“我打听过了,秦国待各国之人都还不错,只要家中不干那些出格的营生,大多都可以留在原籍接着过自己的日子。不过,你那些武器之类的怕是不好在玩了。”

    他们萧家在丰邑算是“大户”,可搁在整个沛县就不算什么了,再往上头数还有数不清的富户豪强顶着,迁居咸阳的事怎么轮都轮不到他们头上,是以并入秦国这件事对他们这些小地方上的人影响其实并不大。

    见刘季懒散地坐在那里嚼豆子,萧何便给刘季讲了秦国朝廷组织秋试的事。

    这秋试要是考上了,便能到咸阳去参加明年的春试,到那时还能考上就能当秦国的官了,哪怕很可能只是小官,那也是官来着,总比平头百姓强。

    要是秋试没过,还可以报考当地的一些小职位,不如接下来楚郡之中每隔十里就要设一亭,选身强体壮的人出任亭长管治亭内治安。

    在萧何看来,三十岁的人该把家业立起来了,总不能还和十几岁那样浪荡乡间,每日胡搞瞎混。有了正经差使,说亲也更容易,要不然每天游手好闲,偶尔还去钻寡妇门,谁家肯把女儿嫁你?

    萧刘两家小有交情,萧何又虚长刘季几岁,免不了便趁着两碗酒的功夫按着自己的想法劝了刘季。

    刘季是不喜欢读书的,不过他家有点小钱,想法和普通人不同,非逼着他去读。

    因着家中经济宽裕,他少年时跑出去追求梦想也没吃什么苦头,还长了不少见识,不管武艺还是思想境界都比一般闲汉要高那么一点。

    刘季也老大不小了,最近一个人躺榻上,也在琢磨成家的事,和他年龄差不多的萧何、卢绾早都成亲了,连在外求学的异母弟弟刘交都已经讨了个媳妇,只他自己还是光棍一个,想想就很不得劲。

    “那你明年肯定是要去咸阳考了。”刘季把萧何的话听进去了,面上却没表露出来,反而还举起酒碗招呼萧何喝酒,“我先祝你考个头名,往后大富大贵可别忘了乡里兄弟啊!”

    萧何谦道:“天下能人无数,头名哪有那么好拿。若是能侥幸考过秋试,能去咸阳参加春试碰碰运气,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两人又聊着天喝了两碗酒,萧何便要回去了,他这次出去就是去领报名表的。

    楚地刚成了“楚郡”,各个衙门的事务十分繁忙,但这次秋试是全国统一考试,刚上任的郡守哪怕什么事都不干也要把这事干好,所以嬴政刚启程回咸阳,郡里接受秋试报名的消息就在各地传开了。

    萧何得了消息,考虑了一夜以后决定去郡里试一试。

    他们这些小地方的小门小户,从前能谋的不过是隶卒之流的职位,不能肖想更多,可按照县里的布告,他若是通过了秋试,完全可以去咸阳考取自己出任的职位,哪怕只能从小官做起,也算是有了条明确的晋升之路。

    萧何出发那日,刘季鼓动了好些人来给他们送行。

    刘季想来想去,还是不想参加郡里的秋试,因为他已经好多年不碰书了,估摸着自己肯定考不上,不想去丢那个人,他决定等地方上开始选小吏自己再去报名,这个简单很多,认得几个大字就能糊弄过去。

    现在好兄弟要去闯大关了,刘季便领着乡里乡亲来相送。

    萧何见刘季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又是感动又是为难,感动自不必说,为难的则是要是自己没考过,岂不是没脸回来了?

    萧何朝刘季等人一拱手,独自骑着驴往郡中赴考去了。

    丰邑里头除萧何外其实也有不少人跃跃欲试,不过他们自知学识不过关,便想先等萧何去试试水再说。这样一来可以从萧何口里打听应考经验,二来萧何真要考上了也可以拉他们一把!

    这样的情况发生在楚郡,也发生在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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