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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

      女人没有与他争执,看了他一眼,手脚麻利地给他敷药、缠裹,收尾时用布条打了个利落的结。

    “多谢娘子,我已经好了。”他说着,就要站起,却被她一只手轻轻按住肩头。

    她从赵四手里接过他刚买来的羊皮袄、布袜和棉鞋,递到他手里:“冻坏了会生病的,穿上吧。”

    孩子怔住了,翻看片刻,抬头问:“给我的?”

    她微微一笑。

    看着他不太习惯地穿上袜子和棉鞋,又把羊皮袄披在肩头,张清灵晃晃手中纤细的毛笔道:“我经手的病人,都要记录的。”

    孩子抿紧了嘴唇。

    她放下笔,微笑问道:“连名字也不能告诉我吗?”

    他终于憋出了一句:“我叫谢子文。”说完,他就飞快地跳下了车,回头喊了声“谢谢”,转身跑了。

    听到稻娘说“有个孩子撞伤了头,娘子出手救治,请暂缓片刻”,钱广源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刚才那小孩?怎么伤的?”

    稻娘道:“兴许是跑得急,跌伤了。”

    “也太过巧合了。那妇人刚刚摔出血来,那小孩又摔了。”钱广源捻了捻颌下的胡子。

    稻娘还未答,她手里抱的孩儿嘴巴一咧,哇地哭了。

    钱广源疑云未解,暗自衬度:“刚刚那妇人明明跌死了,怎么那小孩一碰,她又活了?那小孩也是,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也摔伤了,一样伤在头上?那妇人的儿子怎么不求大夫,偏偏拉着他求个没完?”

    就在这时,前头马车里跳下一个小小的人影,飞快地跑走了。

    钱广源的眼眯了起来。

    储老大道:“娘子这么快就治好了?”

    稻娘也赔笑道:“这不,说好就好了,不耽误钱大官人功夫。咱们这便上路罢?”

    钱广源点点头,回到马车里。

    稻娘也抱着小十一回到油壁车里。前后随从吆喝一声,这一大队人马又动了起来,向山中行去。

    钱广源闭目片刻,听得前头张清灵的随从们递话来,道是已入赤血山地界。

    车中门客曹贤拉开抽屉,又清点了一下里头的东西:“张氏让带这些东西,不知果然灵验否?”

    钱广源道:“当年她祖父是我父亲的老主顾,家里满屋满地的书,儒道释的都有,都说他会些道术,又教了这个孙女。若非知晓张氏有几分本事,我也懒怠带她。”

    曹贤拿了一张画上入山符的黄表纸,递给钱广源:“既如此,大官人带在身上防身。”

    钱广源微一摇手:“放车上吧。”

    天色渐渐黑了,队伍前后都燃起了火把,像一条火蜈蚣。

    张清灵已经离了马车,亲自骑了一匹白马,在前面导行。储老大、李三举着火把,紧跟在她身后。

    忽然,前方一片漆黑的木桥上,突然亮起了火把。

    张清灵“吁”了一声,勒住了白马,身后队列停下。

    火把之下,映出了二八少女如花的容颜。她的肌肤像淡粉的野蔷薇,衣裙像嫩黄的迎春花,一点红唇像朱蕉花一般鲜润明媚——她像一个幽灵出现在深山里,手中的火把好似浮空燃烧。

    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对在危险之地出现的至美人物,人人心中既有向往,又有警惕。

    这美貌少女双眸湿润,微微含笑,向前走了一步。火光晃动,照亮了她头顶的三绺发髻,插在鬓边的金流苏步摇,和踏在积雪桥面上的洁白赤脚。

    张清灵勒着白马,桥头站定,直视着少女的眼睛。身后的人此时此刻,都感受到了一种宁定。好像有这个女人挡在前面,就什么都不用害怕。

    少女周身笼罩着如梦如幻的微光,充满压迫感地向桥头这边走了六步。到第七步,一阵风吹来,她手中火把倏然熄灭,桥上又陷入一片漆黑。

    储老大和李三赶紧举高了火把。在目所能及的范围内,桥上的人居然不见了踪影。铺着积雪的桥板上散落着几片带露的花瓣。一片清幽,一片冷寂。

    等待片刻,张清灵下了马,举着火把,从桥头一步步向中间走去。

    到了少女曾经走过的地方,她倒吸一口冷气。这里的桥板已经全部朽烂了,断处隐约还能看到白蚁的尸体。

    她小心地走了回来,对钱广源说:“钱大官人,桥断了,看来这山中精魅是来示警的。还是改道而行。另一条路要难走一些,但绕路不多,明晚便能到赤血山左峰脚下。”

    钱广源道:“也好。请张娘子带路。”

    张清灵一挥手道:“大家随我来吧。”

    进了马车,曹暄有些惊魂未定:“原来这世上还真有精魅!”

    钱广源的脸色也依然有些发白。他搓搓双手,暖了暖僵硬的脸颊。

    张清灵引着队伍下了山涧,又上了一条大路。到了次日傍晚,太阳西沉,车马果然已经到了赤血山左峰脚下。到了这里,马车夫就要赶着马车回转,等他们回来,再来山下接应。赤血山路狭难走,十分险峻,只能骑马过去了。

    一进山,太阳似乎就飞速西沉,天昏黑得特别快。左峰的路还算容易上去。张清灵引着马队一路急行,终于在漫天星斗之时,上到了左峰山顶。她择了一块平整些的地方,用烧焦一头的木棒划出一块地界来,吩咐安下帐篷,点燃篝火。钱广源的人也各自散开去捡拾柴火。

    等安排妥当,她抱过娃娃来,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额头,笑道:“还好,没有发烧。”又问稻娘:“今天他咳嗽了几回?”

    稻娘忧心道:“有五六回,怕是风寒重了。”

    众人都疲惫得很了。张清灵和曹暄排了轮流值夜的人。很快月上中天,除了守夜的人,大家都睡得熟了。

    到夜半的时候,钱广源的伙计杨五起夜,突然喊了声:“老虎!”

    大家昏头昏脑地睡着,乍听见这句吓得魂也飞了,从帐篷里赤脚跑出去好几个。

    小十一也惊醒了,一双黑葡萄眼睛乌溜溜地转,嘴一扁,倒是没有哭。

    张清灵匆忙抚了他一下,披衣穿鞋赶出去,又把跑出去的人都叫了回来。

    杨五还没彻底睡醒,一个劲叫着有老虎,张清灵四周查看了一下,毫无异状,便嘱咐值夜的人加倍小心,让大家回去补眠。

    但钱广源到底安心不下,寅卯之交就让人把他叫醒,一定要尽快离开此地。

    张清灵无法,也只得起身,黑着天就开始赶路。小十一夜里醒过,困倦不已,靠在稻娘怀里,挂着一个鼻涕泡泡,打着小瞌睡。

    左峰另一面下坡的路太过陡峻,有些路段马都骑不得,得牵马而行,还要防着马蹄打滑或卡到山石缝里。两拨人进山的加起来有四十几个,在时断时续的狭窄山道上拉成了蛇行长队。林木深深,山道又时常转弯,常常隔几步就看不清后面的人。为免有人走丢,张清灵时常传话,再一人一人不断向后传递。储老大跟在最后,看到谁跟不上了就拉一把。

    山中太过幽静,前方后方的呼喊都带着往复交错的回音,在丛林中嗡嗡地响。

    渐渐的,呼喊声好似变多了,不止前方后方,连右边、右边和更远处,也传来了呼喊声和回声,让人神志昏乱。

    张清灵第一个察觉,忙向后递话:“别喊了,有问题。”

    片刻后队伍静了下来,站在了原地,但四野依然一声一递地响着种种呼喊。有储老大的声音:“西边,跟上!”有钱广源的声音:“再走一里路再歇!”有杨五的声音:“老虎!老虎!”有李三的声音:“往东走,跟紧了别掉队!”甚至有张清灵的声音:“别喊了,有问题。”

    听着听着,众人面色都变了。不少人吓得抓紧了身边的同伴。

    那些互相矛盾的指令中,又夹杂着很多对人名的呼唤。有一个声音如洪钟般,喊了声“钱广源!”渐渐地,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越多的呼唤:“钱广源!”“钱广源——”“钱广源……”“钱广源~~”

    钱广源周围的伙计吓得退去,空出了一个圈。他只好死死抓住曹暄的袖子,浑身发抖。

    张清灵大步赶过去,急呼:“不要答应!”

    可昏乱之中,钱广源已经出现了无数幻觉,口里答应一声:“哎!”

    “啪嗒!”有个人头大的石块从崖上滚落,在泉水边摔成数片。

    张清灵一惊。紧接着,不断有石块滚落下来,发出滚滚如雷的巨响,整座山都开始摇动!

    人们顾不上彼此,惊叫着四散奔逃!

    张清灵呼喊着“不要走散!”但惊吓之中,几乎没人顾得上听她的。

    在储老大掩护下,稻娘抱着小十一冲到她身边。张清灵拔出背后的桃木剑,奋力挥舞,挡开要砸在三人身上的石块。

    忽然,滚滚乱石中跳出一个丈许高的绯衣人影,朱发披散,猛转过头来,一双眸子竟是碧色。人们尖叫连连,逃得更快了。它径往张清灵这边窜来,张清灵挡在前面格挡数下,它却凌空从她头顶跳过。她心中一凉,怪物却从怀抱孩子的稻娘身边擦过,直奔钱广源和他的伙计们追去,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影。

    张清灵足尖一点,用出些许轻功,踏着林木、山石追去。落石噼里啪啦在她身畔跌落。

    储老大抱过小十一,扯着稻娘离开原地,也向她的方向追去。

    “哎呀!”

    听到钱广源一声惊呼,堪堪追到的储老大拨开遮蔽的树枝,正好看到张清灵与那绯衣怪物极快地对了数招,那怪尖啸一声,负痛离去。

    可随着他那一声尖啸,山石更是乱落如雨,险象环生。

    “快往空旷处跑!快!”张清灵急道。

    众人你拖着我,我牵着你,急切往山坡那一小块空地跑去。岂料刚跑出几步,一块房子大的巨石在山壁上蹦跳数下,沉沉向他们的方向滚来。张清灵抓住身边两人的衣袖,加快脚步逃离了那巨石的碾压。巨石从他们身侧擦过,坠入山涧的声音尚未响起,突然一块拳头大的滚石呼啸落下,正中张清灵的头顶。

    她的身子晃了一下,鲜血从头顶淌下,一下子软倒,被众人七手八脚托住。

    储老大也顾不上男女大防了,一把将她抗在肩上,又带着大家勉力周旋了一阵,落石终于止歇。

    小十一看到母亲受伤,挣开稻娘的怀抱,扑到母亲身上,哭得撕心裂肺。稻娘查看她头顶,被伤处吓得惊骇不已,两行泪就先下来了。钱广源却愁他的伙计丢下货物跑散,但见到这里情形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暗暗发急。

    就在此时,林中走出了一个孩子。他依然用一根铁簪子绾着发髻,穿着一件薄薄的黄葛衣,却不再是光脚,穿上了张清灵送的鞋袜,背上还背了一张猎人常用的弓箭。昨日,张清灵还用干净的布缠裹了他的额头,可现在他看起来像是根本没有受过伤。

    他踩着衰草和残雪走过来,脚下轻灵得像没有声音。他俯下身,问:“这位娘子怎么了?”

    与储老大简单答了句“撞了头”不同,稻娘望着他漆黑的眼睛,认真回复了刚才的情景,又惶然道:“伤口太深,流血不止,娘子的针刀也丢了!”

    他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伸出手:“交给我吧。”

    他让四个人拉起布幔来,让他为张清灵医治。作为心腹的稻娘没有丝毫怀疑就遵从了,储老大也只能照办。钱广源则瞪着惊疑的眼睛,目光在孩子身上逡巡。有一点他们心照不宣:普通的孩子可不会独自出现在这雪后的深山,他不是胆大的猎人,就是山中的精魅。

    布幔拉好,还未数到二十,孩子就从布幔里钻出脑袋来,说:“好了。”他的面色比之前又苍白了些许,披散了头发,戴走了储老大的帽子。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孩子就随意挥了下手,呼地冲进林中,像一阵呼啸来去的山风。

    稻娘替张清灵检查,却见她头顶砸伤消失无踪,连肩背、手臂上的擦伤都不见了,又是惊吓又是欢喜,连声念念:“阿弥陀佛!福生无量天尊!真是菩萨保佑啊。”

    钱广源死死盯着孩子消失的方向,眼中闪着奇异的光。

    第129章 明月辉(谢子文番外中)

    张清灵很快就清醒了,问明情况, 心知遇到了异人。储老大和赵四清理了一块空地, 点燃枯枝落叶,腾起一柱袅袅黑烟。跑散的随员们望见黑烟, 又三三两两回来。清点人数,倒是钱广源的伙计少了一个, 是个叫侯老六的运货熟手。张清灵想再等等,钱广源却急着走了。伙计们人人害怕,也顾不得平日感情,只想早出走出赤血山。

    张清灵无奈, 用山石树枝摆了几个指路地标,希望那伙计还能跟上。

    到天黑时, 她已把人马带到坡底。为防山石滚落,特地择了块略高的空旷地方扎营,又加派人手守夜。

    天明时,张清灵去叫钱广源起身,可人马一动, 她便眼尖地看到曹暄和钱家五六个护卫都不见了踪影, 忙问钱广源。钱广源却说, 是他派人又去搜寻侯老六的下落了。

    张清灵按下疑惑,继续引路向前, 眼皮却越跳越厉害。

    到了下午, 又下起大雪。天空一片昏暗,地上雪光刺眼, 新雪在积雪上又积起厚厚一层。人困马疲,张清灵在崖背后寻了个可避风雪的地方,暂令原地休息。钱广源命自己伙计望风,劝张清灵等人小憩片刻。

    一路行来,钱广源从未如此为人着想过。稻娘十分感激,给小十一喂了些热汤,便拍哄着他,眯眼睡了。张清灵疲累之极,靠在孩子身边便昏睡过去。储老大拄杖守在帐外,和李三、赵四几个靠在一处,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