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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

    江海努力将心思放在读书上,控制自己的双手不要去拿酒,还有一个月科举又开始,他得看会书,说不定这回有希望呢。

    他的手有些抖,写字歪歪扭扭,大夫说他喝酒喝多了,手会不听使唤。

    其实他并不想当酒鬼的,但每回大哥有什么消息传出来他就忍不住。

    大哥名声越来越大,什么热天弄出冰块、冷天种出蔬菜、又改良农具、粮食大丰收……他听一回烦躁一回,根本不能将心思放读书上。

    算了,还是喝酒吧,每回喝酒他就会做美梦,梦里酒色财气啥都有。

    不过昨天的梦他就不大喜欢。

    在梦里,大哥死了,大嫂因为他请了贞节牌坊,像老黄牛一样勤勤恳恳干活。他考中秀才后名声大噪,所有人都称赞他天资聪明,好些商人送银子过来,他欢喜地接纳。

    江家一下子变富,香雪也高高兴兴的从良嫁他为妾,然后他给母亲买了丫鬟,日子可真美啊……

    梦的后半段就让他没那么喜欢,香雪跟小陈氏成天斗得你死我活,没个清净,他被烦得无心读书,连着几次都没考中举人。

    精明的商人自然不肯投资他,家中钱财也被挥霍光,他赶考的路费都挤不出来。他能有什么办法,只好打两个侄女的主意。那时顺娘已经病得眼睛模糊,耳朵也听不清,正好将小侄女嫁给一个虐死三任妻子的老头,没人阻拦……

    江海喝了一大口酒,摸了摸耳朵,这梦后的最后实在太可怕,他居然梦见顺娘回光返照时,将他的耳朵咬下来。

    老陈氏闻着房间传出的酒味脚步顿了一下,她整理了一下二娃的书笼,殷切地说:“二娃,要好好读书啊。”千万不要学你爹。

    二娃懂事地说:“奶,我会努力的,以后我一定给您挣诰命,就像大伯一样。”村里人可羡慕大伯母,因为大伯给大伯母挣了诰命,听说县太爷看到她都要行礼呢。

    老陈氏怔怔地看着二娃,忽然缓慢地说:“二娃,认真读书是必要的,但一定要先学会做人的道理。”不要学奶,也不要学你爹娘。

    在村口送走二娃,老陈氏佝偻着腰慢慢朝家中走去。

    村里已经大变样,成了方圆八百里景色最优美的富村,全大齐人都知道,让全天下百姓都不再挨饿的粮食是江河种出来的。

    江家有江河送回来的银子本来也该过得不错的,可是……

    “江海,你昨天居然去喝花酒!你对得起我吗?”愤怒尖锐的女声响起。

    “看不惯就和离!”江海醉醺醺地说,“早看你这张丑八怪的脸不顺眼!再说了我不花,银子留给你啊。”

    “爹,娘,你们怎么又乱花钱。”已经长得牛高马大的大娃怒气冲冲地跑进来:“不是说银子存起来给我娶媳妇吗?荷花已经答应嫁给我,只要我给她家五十两银子的聘礼!”

    “跟你奶要银子去!”江海大骂,“老不死的!以前老跟我说她存的银子都给我,结果一文钱都不肯给我买酒喝,家里明明这么有钱,这些钱她要带进棺材啊……”

    干瘦得跟只猴子差不多的小陈氏尖叫起来,“五十两银子的聘礼?!荷花怎么不去死!都可以买两个丑丫鬟了!大娃听娘的,这么贪心的女人千万不可以娶。”

    “五十两银子哪里多?!大伯每年给奶一百两银子,这钱她全部给二娃,太过份了!奶当初江家的财产给我七成,是算准大伯给的抚养银不算在家产里面吧?”大娃怒气冲冲,“我得跟奶说,这聘礼不给我,我就不给她养老!”

    老陈氏弯下的腰努力直起来,她还不能死啊,这个家,如果她不在,就要散了……

    然而她今年都六十,还能再活几年呢?

    ——

    老陈氏一直知道自已会老死,却没想到自已的死法会这么凄凉。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敢置信地看向小儿子跟大孙子,两个人都不想去出门找大夫……

    她不甘心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死死地盯着这两个她生命中曾经最疼的人。

    江海跟大娃搂着老陈氏藏起来的银子,慌乱得不行。

    “怎么办?奶死了!”大娃声音里都是哭腔,他怕啊,奶的眼睛一直没闭上!

    江海喝醉的脑袋终于清醒,他定神看向死不瞑目的亲娘……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怎么办?亲娘一看就知道不是自然死亡的,看她后脑勺流血的伤口,就知道他推开她时用的力道有多大。

    “别看我,别看我!都怪你,明明是你说我是江家希望的!”江海涕泪交加,“你之前为什么不看我?二娃是我儿子,他读书还没我当年厉害,为什么你只顾他?!”

    没人知道二娃读书越厉害,他就越讨厌这个儿子,明明以前他才是江家的中心啊!

    大娃紧紧抓住银子,喃喃道:“都是奶偏心!你看这么多银子,足足五百两啊!你给我五十两当聘礼都不愿意!荷花怀了我的孩子,我得尽快将她娶进门的……”

    “对,你奶就是偏心……”江海努力说服自已,眼睛却不敢看向他娘,“她想将银子都留给二娃就是偏心!”他喝花酒能花几个钱,明明二娃读书更费银子。

    “现在怎么办?”大娃牙齿打颤,“无论是杀母还是杀祖母都得死刑!”他不想死,他还想娶荷花,看她生下他们的孩子……奶跟娘都不喜欢荷花,说她不正经,可不正经的是他,他坏了荷花的身子,她才婚前怀孕的。

    江海将银子分了,果断地说:“逃吧!”

    大娃顾不得亲爹卷走大部分银子,他慌乱地将银子收起来,冲去找荷花。

    ——

    荷花天旋地转,她不过想找个老实人接盘,为什么要跟他私奔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不可能跟你走的!”荷花为了打发大娃,只得说实话,“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不然你以为我这般花容月貌,五十两银子就想娶到?”城里多的是愿意出上百两银子纳她为妾的土财主!

    “我为你……杀了亲奶!”大娃眼睛里都是血丝,他神色狰狞,伸出手掐上荷花的脖子,“贱人!我要杀了你!”

    “快来人啊!杀人了!”

    ——

    村子轰动了,仿佛地震般,所有人都不敢相信。

    “为了银子杀亲奶?”

    “杀了亲娘逃跑了?江海还是人吗?!”

    “大娃还想杀未过门的妻子?”

    “荷花不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她肚子里的孩子据说不是大娃的。”

    “啧,平日看荷花就是个不正经的,妖妖娆娆的经常到城里去,她肚子里的孩子谁知是哪个野男人的?”

    “这个我知道,荷花被人看到跟耿老爷私会……”

    “难怪她要找大娃!耿夫人可是名副其实的泼妇,都不知打流产多少个大着肚子上门的真爱……荷花肚子里的孩子怕是见不到天日。”

    里正眉头皱起,江家二房简直是害群之马,整个村子的名声都跟着毁了。

    大部分村民也想到这点,恨得咬牙切齿,他们村最大的收入来自慷慨的游客啊!这事一出,谁还会来他们村?

    江河是粮食之父,也是太上皇跟皇帝跟前的红人,县太爷自然非常上心,派出无数捕快寻江海的踪迹,最终还是找到,羁押进大牢,还贴心的将两父子住一间牢房,父子同牢不寂寞。

    江河匆忙的拖家带口赶回来出席葬礼。

    二娃眼睛已经快哭瞎,一夕之间他不止没了祖母,也没了父亲跟兄弟。

    “你想怎么做?”江河对老陈氏没啥感情,但二娃不同,他几乎是由老陈氏带大的。

    “那是我爹跟兄弟。”二娃的手死死抠进棺材里,“我恨他们,但还是不忍心他们去死!”

    “你想他们无罪释放?”江河皱眉,心生不喜,老陈氏莫不是又养出一个白眼狼?

    “不!”二娃眼里都是仇恨,“麻烦大伯将他们流放!西北或是南方都可以。”

    这两个地方都是大齐最乱、最贫穷的地方,流放到这两个地方的人基本上没几个能活下来的,就算活下来也生不如死!

    江河面色和缓下来,拍了拍二娃的头,然后抱住他:“别难过,大伯还在。”

    二娃“哇”的一声哭出来。

    这些年来他从未在父亲身上得到过任何父爱,反而在这个他们一家子对不起的大伯身上感受到了。

    大娃跟江海双双流放到西北,二娃脸色冷淡,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相见。

    “要不你跟我进京吧。”江河有些不放心二娃,父杀母,兄杀祖母,有这两个污点在,日后他在村子里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二娃行了个大礼,“谢谢大伯,可我已经长大,再说我还有娘在呢。”娘现在被祖母的事刺激到,痴痴傻傻的,是个累赘,他不能害了大伯。

    江河给他留下银子,二娃拒不接受,江河只得将银子交与里正让他多照顾二娃。

    江海跟大娃身上的银子追回来,二娃全捐给村子里的学堂,这让他多少挽回点名声。

    二娃目送大伯一家子离开,小陈氏流着口水,蓬头丐面的扑过来:“夫君你回来了,你看我美不美?”

    二娃牵着母亲的手,“美、美,非常美!”

    一个中年男人远远地看到这对母子,赶紧扭过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开。

    二娃认出这是他二舅,前段时间还跑来他家打秋风的二舅。

    很多年前,他爹去青楼将江家的钱财挥霍光,他二舅只得离开书院,找了份算账的工作,但他一直不甘心自已的科举梦就此碎了,经常上门求他奶给银子。

    他奶后来也学聪明,并不想支持白眼狼的侄子,尤其是这个侄子还是个又蠢又毒的。

    “娘,您没有娘家了……”二娃低声说。

    他那心高气傲的娘最后还是活成她最讨厌的赔钱货的模样,不过……

    他会陪着娘的!

    ——

    三个月后,江河收到里正的信。

    二娃请了个力大的婆子照顾完全疯了的小陈氏,开始闭门苦读,待孝期过后去考秀才。

    江河深深长叹,不知怎么跟侄子说,有他父兄的污点,他这辈子在官场上注定走不远。

    最后二娃也没有走仕途之意,他来信说决定考中秀才后去当夫子,因为他觉得教书育人是他的理想。

    后来二娃确实当了一辈子夫子,他教出来的学生,不管有没有成就,最让人认可的一点是人品,都称得上是君子端方!

    很久很久以后,已经没人再在二娃面前提起他父兄之事,所有人提到他都尊敬地喊他先生。

    因疯子母亲的拖累,他到四十岁才娶一个因无子和离的温婉妇人。两人都不年轻,没有年轻人的蜜里调油,却也做到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偶尔会有人叹息他膝下无子,妻子会愧疚地看着他。

    他抓住妻子的手,让她不必内疚。

    他一直觉得他爹很卑劣,如果二房一直顺风顺水,说不定他也会变成一个卑劣的人。

    “我担心会生下卑劣的孩子。”他喃喃地对妻子说,“就我们两个人,这样很好。”

    没有后代的夫妻俩将书院里所有的孩子当成自已的孩子。

    夫妻俩喜欢孩子,并不如其他夫子动不动就体罚,教导出来的孩子成绩反而更好,越来越多人喜欢送娃到他所在的书院念书。

    二娃死后,整个县城的人都来送葬,无数人哭灵喊着“先生”。

    有善写话本的人,给他立传并感叹道:“即使无子无女,活到这份上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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