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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这事很快就被熊美蝶知道了,当天晚上她直接踹开书房门,冲着读书的黄大佬甩出了一柄菜刀,菜刀擦过黄大佬的脸颊深深没入他身后的墙壁,就在黄大佬满头大汗两股战战之际,发妻满脸杀气地放狠话道:“黄芪轩你这个狗东西下次要是再敢勾搭别的小浪蹄子,老娘就阉了你!”于是从此夫妻二人就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成为民国有口皆碑的模范爱侣。

    黄芪轩虽然在情感生活里是个奇葩(贬义),经常因为招花惹草被妻子“家暴”却又死活不肯离婚,但是骨子里其实是个很正直,很有操守的文人的,用一句话形容就是私德有暇,大节无亏。这点从他为乐景站台写的书评就可以看出。黄大佬在书评里如此说道:

    【读《最后一个不吸毒的人》——疯的是我,还是社会?

    初读这篇文章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屋外我的孩子们正在嬉戏打闹,爱妻在外面和仆人小声说话,我坐在向阳的书房里,只觉得如坠冰窟,全身都在发抖。

    守夜人把鸦片称为毒品,把吸大烟称作吸毒,没有比这个称呼再精准不过的形容了!初读时,读者应该会觉得这篇文章内容荒诞,怎么可能会存在因为不吸毒就要把国民抓起来的国家和政府呢?文中吸毒者对于主角的种种迫害看起来也格外像是疯子的痴言呓语。然而事情真的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吗?

    文章里的一切虚构都是建立在现实的高塔上进行的!小说里那个逮捕不吸毒的健康人,鼓励国民吸毒的国家正是我们华夏!

    为了让农民多种鸦片换钱,某省军阀甚至用高额的粮食税恐吓想要种粮食的农民!为了让更多的土地种上鸦片,各个产粮大省的土地兼并加剧,土地都到了大地主大资本家的手里!凭借这小小鸦片带来的税收,轻而易举地养活了整个华夏的‘上头人’。他们的钱袋通过搜刮民脂民膏而鼓了起来。我忍不住想要问问那些‘上头人’,这染了人血的馒头好吃吗?

    而我们的国民呢?诸君请去大街小巷的烟馆里瞧一瞧,这华夏到底有多少吞云吐雾不事生产醉生梦死的大烟鬼?!

    我们华夏可还有可种之田?

    我们华夏可还有可用之兵?

    我们华夏可还有健康的国民?

    待到天灾来临,我们的政府除了鸦片外,又能给饥饿的国民吃什么?!

    去他妈的“天朝上国”,不过是一群东亚病夫的意淫罢了!

    这个由疯子统治的疯狂世道究竟还要存在多久?

    若我们华夏还想有未来的话,若政府还想让国民们生活在一个能吃饱肚子的国度的话,就请禁了这鸦片!还给子孙后代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整篇文章读起来慷慨激昂,但是乐景却为黄大佬那句求生欲很强的“爱妻”给逗笑了。笑过后,他真心实意的开始感谢黄大佬了。虽然不知道他的这篇文章是怎么进入黄大佬的法眼的,但是先后有了周校长和黄大佬这两位老前辈为他的文章站台背书,他的文章注定不可能再默默无闻下去了。

    而事情的发展也正如乐景所料。

    接连两位大佬的发话,就好像一颗巨石坠进湖面,掀起惊涛巨浪,产生了不亚于平地响惊雷的震撼。就好像有无数人如梦初醒突然间发现了守夜人刊登在《文学报》上的《最后一个不吸毒的人》似的,风平浪静的表面终于被打破了,然后便是“轰”的一声,火药桶彻底爆炸了。

    不过凭借几篇文章在民国文人圈展露头角的守夜人并没有被很多人放在眼里,所以在《最后一个不吸毒的人》初初刊登之际,文化圈对这篇文章的整体态度就是漠视。

    但是在有了周德璋和黄芪轩这两位前辈大佬为守夜人站台就不同了。和之前默默无闻的守夜人不同,这两位都是成名已久的老前辈,在文化圈都各有拥垒,是众所周知的硬茬子。反对派们也不笨啊,柿子当然要冲软的捏啊,更何况守夜人才是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

    于是报纸上针对守夜人的一场史无前例的骂战开始了。

    对方辩手为:吸毒爱好者,各路军阀的狗腿子,政府的御用文人,毒贩子的打手,大地主大资本家阶级出身的文人墨客……

    吸毒者爱好者骂守夜人是信口雌黄,颠倒黑白,鸦片明明是他们灵感的缪斯,根本不会对健康有害。

    军阀的狗腿子们说鸦片税有利于国计民生,正是因为有了鸦片税充作军费,华夏如此贫弱才能有钱买飞机大炮,才能发动军队抵抗外国军队。而且民众栽种鸦片完全是出于自愿,此举有利于他们以种养吸,让国民吸上低价鸦片,减轻国民负担。国内一旦禁烟国民就只能去买外国鸦片贩子的高价烟了!守夜人一定是收了外国鸦片贩子的钱才写文鼓吹国内禁烟!此举和卖国贼何异?

    政府的御用文人说鸦片税已经成为了政府财政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建桥铺路,兴办教育,采买洋货,国防安全……方方面面都少不了鸦片税的资助!鸦片交税,不过是为了让穷者戒吸富者少吸,从而达成不禁而禁的目的。而且国产土药和洋药不同,国产土药会有地里的土气中和毒性,对国人身体无害。守夜人的主张浅薄可笑,若有人真的按照他的主张行事,将来定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成为中华民族的罪人!

    ……

    虽然有很多利益集团派人拼命往乐景头上扣帽子泼污水,但是华夏从来不缺少清醒明白的人,也从来不缺少一些啃不动的硬骨头。

    正如那位文豪所言:“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于是乐景就见那一个个或青史留名或殒后无名的大人物小人物相继站了起来,在报纸发文为他声援,在市井发声为他争辩。

    这场有关禁烟的辩论耗日持久,逐渐从最开始对乐景的小规模“围殴”发展成了整个华夏禁烟派和吸烟派交锋的战场,无数人被牵连其中。无数人为所属的利益集团游说奔走,也有无数人为了心中的公平正义摇旗呐喊。

    乐景不过是点燃火药桶的一枚火星,这场大爆炸会持续多久,会以什么样的结果收场,对于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是一个迷。

    也许这场盛大辩论会在后世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作为辩论的导火索和发起人,乐景也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姓。乐景不知道后世人会对他做出什么样的评价,但是他所做一切皆无愧于心。

    然后便是一天中午,杨经纶拼命地敲响了乐景的院门,声音划破了深秋的静美,“先生,先生,快、快开门!”

    乐景坐在书桌前,合上笔盖,把钢笔放进了笔筒里。

    院子里很快响起了杨经纶跌跌撞撞的跑步声,和他破音的嘶吼声:“先生,快、快随我离开这里,警察很快就到了!”

    “什么?!警察为什么要来抓哥哥?”

    “没时间解释了!先生在哪里?”

    “在书房!我领你去!”

    乐景站了起来,轻轻抚平白色长衫上的些许褶皱,他整理的相当专心,待到书房被破门而入后,他才转过身,对气喘吁吁的杨经纶和李淑然灿然一笑。

    该怎么形容这个笑容呢?

    明亮如煌煌阳日升空,舒朗如清风明月入怀,坚定如百折不回的求道人。

    杨经纶愣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语言,忽略心中的异样急急开口:“先生,警察马上就到,我已经准备好了汽车和去日本的船票,我们赶快出发!”

    乐景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哪里都不会去。”

    杨经纶惊愕地睁大眼睛,“先生?”

    乐景笑道:“还有比这次禁烟运动的发起人被警察逮捕更轰动的消息吗?所以我才不能走。”

    就让他的入狱,给这场愈演愈烈的运动再加上一把火,让火烧的更旺起来。

    第30章 民国之写文(29)

    杨经纶觉得他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李景然这个人。

    他沉默着注视着毫不反抗任由警察将他带走的李景然, 那日少年掷地有声的回答再次自他耳边响起:“我只是做了我自认为对的事情,我同样也拥有承担一切后果的勇气。他们对我的一切打击和报复,只会让我更加坚定自己是对的而已。”

    这就是他口中的承担一切后果的勇气吗?

    如果之前他能把少年的豪言壮语当做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他却不能这样认为了。少年用自己的举动证明了自己的言出必行。

    不知道事情的后果而去做和知道了事情的后果却依然选择去做, 两者之间的性质完全不一样, 前者是无知者无畏的鲁莽, 而后者则是虽千万者吾往矣的孤勇。

    那个少年柔顺的、毫不反抗地迎接了必然的命运, 只是为了让更多人反抗命运。

    杨经纶感到懊悔,因为他从未认清过李景然,但是他又感到骄傲, 因为他认清了李景然。

    就像谭先生那样, 名为李景然的少年也是一名殉道者。他为他的信念而生, 也为他的信念而死。

    正是因为看清了这一点, 他才只能沉默地看着他被警察抓走。他不能阻止这一切, 这样是对少年坚定信念的侮辱和背叛。

    “先生, 先生, 求你救救哥哥, 求你救救他!”为兄长的离去而惊慌哭泣的的李淑然突然瞧见了一旁沉默站立的杨经纶,宛如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般紧紧抱着他的大腿, 跪地哭求道。

    杨经纶从沉思中醒过神来, 他连忙扶起嚎啕大哭的李淑然, 温柔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坚定回答:“我一定会救回他的。”

    他绝不会让李景然迎接谭先生那般的命运。

    这个世界能一直坚持做正确事的人太少了,每少一个都是人类的损失。李先生这样的人,合该光芒万丈, 万众敬仰,不该迎接这样悲惨的命运。

    ……

    尽管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也知道民国的监狱环境肯定会很差,但是眼前看到的一切仍然深深挑战着乐景敏感的神经。

    明明是大白天,牢房里却很是阴暗,凭借着墙壁上方一扇小窗发出的微弱光线,乐景勉强能看清房间里的大概摆设。他所待的号房是单人间,大概有四五平方,里面除了一张床就只有一个味道臭不可闻的马桶了。斑驳潮湿的黑糊糊墙壁上不知道都粘了什么,散发出一股引人作呕的骚臭味。

    所谓的床,不过是铺了一层茅草罢了,没有枕头被单之类的“奢侈品”。让乐景松了口气的是床上的茅草大概是新换的,干净不说,闻起来还有阳光的味道。

    只是,这些新鲜的茅草出现在这里可太不正常了。

    其实警察在逮捕他的时候对他颇为礼遇,没那么粗暴,也没有对他动用啥私刑,全程就有一个看起来很和气的警察头头要乐景去做一件事。

    要做的事很简单。

    就是要乐景去报纸上发表文章,向读者们承认自己的错误,承认说因为自己年少无知发表了轻率的言论,结果引发了很不好的后果,对此他深表歉意,并且他最好再改弦更张,发表一些支持吸烟的言论。这样不仅乐景不需要有牢狱之灾,还能得到一大笔钱。

    乐景当然拒绝了。

    然后他就被关进了牢房。之前一脸和气的警察头头也一脸凶神恶煞地让他好好考虑清楚,“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毫无疑问他们是想给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乐景一点苦头尝尝的,所以牢房的环境这么差也是应有之义。在这样简陋肮脏的牢房床上铺着的干净的、温暖的茅草就显得尤为古怪了。

    不管这背后有什么蹊跷算计,能活着终究是好的,这也和他当初的预想差不多。毕竟如果真的要不管不顾地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了他,就算他们权势滔天也要顾及一下吃相和名声的。民怨一旦被点燃,可就没那么容易扑灭了

    “大兄弟,你是为啥被关进来啊?”隔壁牢房的狱友问道。

    “我?”乐景轻笑道:“我在报纸上写文章主张禁鸦片,所以他们把我关进来了。你呢?”

    狱友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能得到这个回答,然后结结巴巴地回答:“俺、俺是因为、偷偷东西……”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沉默一会儿后,他突然郑重说道:“兄弟,你是个好人。”

    乐景问:“为什么这么说?我们不是才第一次见面吗?”

    狱友嘿嘿一笑,“俺是个大老粗,莫得文化,但是俺知道这大烟是个害人的东西,你要禁大烟,那么你就是好人。”

    乐景沉默了,狱友倒是絮叨开来了。

    “俺爹就是为了吸大烟,把地都给卖了,俺娘活不下去,就跟人跑了。俺不怪俺娘,俺爹太不是个东西了。要不是俺爹,俺家也不会那么穷,俺也不会去人家那里当长工。其实俺也不想偷东西,偷东西不好,俺娘教过我的,可是……”他苦笑了一声,喃喃低语道:“这不是莫得办法么。那地主家天天吃白面,连个窝窝头都不给俺,俺饿得慌,就没、没忍住……”

    乐景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年纪可能和他差不了几岁。

    因为,民国百姓的平均寿命是35岁啊。

    他既然能去给别人当长工,那么他的年龄一定不会太大,顶多二十几岁。

    在这个小小的牢房里,乐景从隔壁狱友的叙说里窥见了这个世界苦难的一角。每当他对这个世界了解的越深,对当前社会的厌恶就会更深一步。

    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是人类的本能,任何企图扭曲、泯灭和阻止这一点的行为都是反人类的暴行。

    当一个社会的穷人只有通过偷东西才能填饱肚子时,那么这个社会就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只能把它毁灭重组。

    他现在已经用自己的入狱给这场浩浩荡荡的“战争”加了最旺的一把火,下面就让他看看外面的火会怎么样烧起来吧。

    毕竟人是只有自己争取过的权利才能懂得珍惜。

    希望他们不会让他失望。

    第31章 民国之写文(30)

    如果民国也有微博的话, 那么这几天热搜第一的新闻一定是守夜人入狱,并且后面一定要有一个爆字。

    老实说,之前守夜人虽然有名,但是也只是在《文学报》的读者们之间有点名气。这次那篇《最后一个不吸毒的人》因缘巧合之下成为了禁烟派和吸烟派展开交锋的导火索, 作者守夜人也由此进了很多人的眼, 很多大佬后知后觉地知道了:哦, 最近一个叫做守夜人的作家挺有名的, 他那篇主张禁烟的文章引发了不少争论。还没等大佬们更加深入的了解这个人的作品和主张,文学报的编辑部那里就传来了一条消息:守夜人因为主张禁烟被警察逮捕了!

    守夜人的责编,一个叫做杨经纶的编辑接连几天在报纸上撰文控诉这件事。

    “现在都是中华民国了, 难不成还要搞满清文字狱那一套?”

    “政府鼓吹言论自由, 说不因言获罪, 如今警察却因为一点异见就把一个无罪之人关进大牢里受尽折磨, 如此独裁专制, 与满清何异?”

    “今日警局因有人主张禁烟而把人逮捕入狱, 他日就可以因人抨击社会黑暗, 乃至评论总统衣着而把人逮捕入狱!到那时自由民主法制何在?这到底是人民的国家还是警察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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