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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这却是连陈姨娘一块儿骂了。

    陈姨娘银牙暗咬,低头敛眉说了声:“是。”

    这时暗香急匆匆地跑进来,走到刘氏身后,附耳说了几句,后者勃然变色,当即站起来,道了句“我去看看锦姐儿”,就快步走了。

    行到宋如锦房门前,刘氏忽地顿住了脚步。

    里头传来自己闺女娇憨的笑声,还有这个年龄的少年特有的、略带嘶哑的嗓音:“锦妹妹你快躺好,可不能再着凉了。”

    刘氏拐到旁边的明间,掀起帘子一角,朝内望去——自家女儿半躺在床上,上身穿了一件半旧不新的锦缎小袄,歪靠着大迎枕,笑得明媚可人。靖西王世子搬了张绣墩坐在床边,正朝宋如锦做鬼脸。

    刘氏有一瞬间的恍惚。

    朝气蓬勃、美好明亮的场景,总是让人着迷的。

    “妹妹身子弱,我这个长命锁就赠给妹妹,我从小到大都没生过什么病,都是这块璎珞在护佑我。”徐牧之一面说,一面把手伸进里衣,解脖子上的金项圈。

    一旁的疏影连忙拦住,“世子爷使不得,这是护身符,要戴一辈子的。我们姑娘也有,是义安侯老夫人给的,姑娘刚出生就给戴上了。”

    徐牧之愣了一下,竟也没有胡搅蛮缠,而是从善如流地把长命锁收了回去,言之凿凿道:“我爹是大将军,以后我也是大将军,将来大夏的边疆和子民都是我护着的,锦妹妹也是我护着的。”

    然后又一本正经地添上一句:“我比护身符管用多了,一定不会让锦妹妹再生病遇灾了。”

    宋如锦一脸钦佩,傻乎乎地点头。明媚的日光被窗棂切割成一束一束的,照在她眉眼弯弯的脸上,就像撒了一层碎金。徐牧之忽然觉得她眸子里映着霞光,耀眼得灼目。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本想碰一碰宋如锦的脸蛋,又怕她不高兴,最后只摸了摸她散开的头发,痴痴地说了一句:“妹妹真好看。”

    刘氏额上青筋一跳。

    这登徒子!

    四月中,今上病了一场,身体山河日下,大不如前。太子监国,重用太傅宋怀远、礼部尚书唐白实、太常寺卿周嘉等文臣,对靖西王为首的一部分武将轮番施压,暗示他们上表乞骸。

    如今太平盛世,不需要太多武将。兵权在外,太子殿下也不放心。

    这几日众人下了朝堂,都不免隐晦地提一句“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哪”。

    宋怀远自然是春风得意的。陈姨娘瞧着他心情好,明里暗里提了不少“把衍哥儿接回来住”的话头。

    宋怀远早已应承下来,就等着找个机会跟老夫人说。

    正巧四月底就是老夫人的生日。

    老夫人今年五十大寿,是整岁,要好好办一场。刘氏早在半个月前拟了菜单,给京中的夫人太太们下了帖子。此外还定了一个戏班子,等寿宴当日,刘氏又开了库房,把那架紫檀嵌石屏风拿出来摆着。

    因忠勤侯正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是以今日座无虚席,席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老夫人正乐呵着,忽见宋怀远觍着脸过来,先规规矩矩地敬了一杯酒,而后才道:“娘,我想同您商量一件事。”

    知子莫若母。老夫人一听就知道他有所请求。果不其然,宋怀远的下一句就是:“您看,衍哥儿能不能让陈姨娘抱回去养?”

    老夫人是今日的主角儿,很多人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往她这儿看。所以她心中虽不喜,面上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衍哥儿才在我那儿住了多久?抱来抱去的,你也不嫌麻烦。”

    宋怀远道:“这不是怕您累着嘛,您操心了半辈子,现如今儿孙满堂,正该好好颐养天年。”

    老夫人向后一靠,倚着金丝楠木的椅背,慢吞吞地说:“年纪大了,亲生儿子都弃嫌,孙子也不让我看一眼。唉,老喽,不中用了。”

    这话往重了说,便是不孝。宋怀远连忙拜了拜,又是尴尬又是羞愧,“娘这样说,儿子便无立足之地了。”

    老夫人笑着摆了摆手,“你去吧,以后别再说这些添堵的话了。”

    旁人远远看来,只会感慨这场面母慈子孝。

    “这老妇,趁早殁了才好!”陈姨娘腾地站起来,气得砸了三个茶杯。

    适才宋怀远同她说:“娘年纪大了,就想着含饴弄孙,你把衍哥儿给她养着又怎么了。”还嫌她多事,“有心思把衍哥儿讨回来,不如好好教衡哥儿墨姐儿,前日我考衡哥儿四书,他没几句答得上来的。你仔细反省反省,这姨娘当得称不称职。”

    教训了一通,拂袖而去。

    陈姨娘猜都能猜到为什么。不就是在老夫人那儿受了训斥,心里不畅快,跑她这儿耍狠来了吗?

    男人在妻子和母亲之间,多半会选择后者,这是天性使然。更何况她还不算是他的妻子。

    陈姨娘冷静下来,慢慢坐回椅子上。

    她知道老夫人忽然把衍哥儿抱去养,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因为墨姐儿作孽把宋如锦推下池塘,老夫人借此警告她呢。

    她想到墨姐儿就心烦意乱。这孩子最近总对她爱搭不理的,她说她几句就讨来一记冷笑:“姨娘既不喜欢我,又何必把我生下来?”弄得陈氏骂也不是劝也不是。

    论起来,墨姐儿还是她第一个孩子。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儿,千娇万宠地养大,哪有不喜欢不心疼的?

    陈姨娘摇了摇首,轻声叹了口气。等将来墨姐儿自己生了孩子当了娘,就能明白她的心意了。

    第10章 做客王府

    日子流水般地过,展眼就到了五月初五端午节。

    靖西王妃邀宋如锦去王府做客,刘氏迟疑片刻,还是允了。

    眼看着长女就要当太子妃了,次女嫁到普通人家也不太可能。与其几年后稀里糊涂地嫁给素不相识的勋贵,倒不如嫁给自幼一块玩的靖西王世子呢。

    虽说那世子看着不太着调,但观其行止,倒是极正直极真诚的一个人。再说锦姐儿同华平县主也合得来,倘若真嫁了过去,也不至于姑嫂不睦。

    况且,靖西王府如今在走下坡路,说句不该说的,若今上驾崩,太子继位,头一个收拾的就是手握兵权的靖西王。反观他们忠勤侯府,太子一日不倒,就有他们一日的富贵——娘家得势,婆家失势,便是锦姐儿性子软,嫁过去也没人敢欺她。

    总之,刘氏考虑了许多,竟发现靖西王世子是个不错的女婿人选。

    宋如锦佩上鼓鼓囊囊的朱砂香囊,额上一笔一画涂了雄黄,爬上马车去了靖西王府。

    靖西王妃亲自在垂花门旁等她,一见到她便揽着她的肩,柔声哄了几句:“可把咱们锦姐儿等来了。一路累不累?渴不渴?来,随世伯母去花厅喝茶吃点心。”

    宋如锦捧出一个布袋子,按刘氏先前教她的,一字不差地背诵道:“给王妃娘娘问安。这袋粽子是家母亲手裹的,有肉馅儿的红枣馅儿的,还望娘娘将就着吃,不要嫌弃。”

    靖西王妃统共三个孩子,长子自幼顽劣,是家中的混世魔王,长女亦是性情嚣张毫无闺秀风范,幼子尚在襁褓,终日只知吃睡啼哭——何曾见过宋如锦这样乖巧懂事、漂亮可人的娃娃?一时心都化了。好吃好喝地招待她,不住地嘘寒问暖。

    没坐多久,徐牧之和华平县主就联袂来了。宋如锦又按刘氏的吩咐,起身见礼:“世子殿下,县主娘娘。”

    徐牧之大咧咧地坐下,嬉皮笑脸道:“锦妹妹这么客气做什么。”

    “就是,咱们两家交好,不必讲那些虚礼。”靖西王妃笑吟吟道,“锦姐儿唤我一声世伯母也使得。”

    宋如锦软软唤道:“世伯母。”

    徐牧之连忙凑过来,故作沉稳地要求:“那锦妹妹要唤我作世兄。”

    宋如锦来者不拒:“世兄。”

    徐牧之心满意足。

    几个孩子很快说说笑笑玩到了一处。

    徐牧之提议:“今日天气好,我们一起去钓鱼吧。”

    华平县主附和:“好啊,正好我想出去透透气。”

    宋如锦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就不去了。上回钓鱼掉进了池子,再不敢了。”

    徐牧之直接无视了华平县主,只看着宋如锦道:“好,妹妹说不去就不去。”

    华平县主嚷嚷起来,“喂!你妹妹在这儿呢!”

    徐牧之侧首看了她一眼,没搭理,依旧回过头对宋如锦道:“那妹妹想玩什么?”他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自己小时候玩的东西,“捉蝴蝶?爬树?要不咱们去掏鸟蛋吧!”

    旁边一众侍女都忍不住笑了出来——世子自小舞枪弄棒,爬树掏鸟窝不在话下,人家侯府姑娘瞧着那样干净柔软,哪会做这种不着调的事?

    宋如锦踌躇了一会儿,选择了一个难度系数较低的,“那就……捉蝴蝶吧。”

    早已过了草长莺飞的二月天,王府花园树木葱茏,枝繁叶茂,蝴蝶一只也没看见,倒有蝉鸣阵阵,随风入耳。

    三个十来岁的孩子并肩走着。华平县主道:“就这么闲逛也没趣儿,我去拿些时令果子来,咱们边走边吃。”

    剩下两人没什么异议,华平县主便风一样地跑开了。

    宋如锦走走停停,时不时弯下腰端详道旁的花花草草。

    她走得真慢呀——前头的徐牧之频频回头,出神地想着。但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着急。若换成妹妹华平县主,他早就不耐烦了。

    宋如锦一抬首,便见不远处一摞杂草后头,有一枝盛放的月季。

    月季不是什么稀罕的花,难得这月季虽生于杂草,却一枝两朵,一粉一白,都开得极盛。

    宋如锦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颤巍巍踩上厚厚的杂草,伸手去摘那枝月季。

    “宿主,宿主你等等……”

    脚下的杂草突然陷了下去,宋如锦一个趔趄,然后就绊到了一块石头般的东西,再然后,就“咚”一声摔倒了……

    徐牧之心急火燎地跑过来,望着埋在杂草堆里的宋如锦,“锦妹妹,忘了同你说,这里有一口枯井。”

    靖西王府人人都知道此地有一口废井。平日花匠们修剪花园,就把不要的杂草搁置在这里,隔几日烧了或是运走。杂草又多又厚,铺在此处,倒也看不出这儿还有一口井。

    幸而废井的井口已用铁板封了起来,宋如锦只跌在了近旁,好歹没掉到井里去。

    她艰难地爬起来,结果脚一滑,又摔了一跤。

    许是摔得有些疼了,宋如锦眼泪汪汪,差点哭出来。但她到底念着这是在外做客,不能像在家那般肆意,所以一直抿着嘴,强忍着没有哭。胡乱抹了把脸,碎草木屑沾得满头都是。

    今早出门前,她额上还涂了雄黄,现在手这么一抹,雄黄就跟草木泥灰混在一起,整张脸就跟花猫儿一样,说不出的滑稽。

    徐牧之想笑,但他又觉得宋如锦都这么惨了,他再笑就很不厚道。他憋着笑,把手伸过去,“锦妹妹抓着,我拉你起来。”

    宋如锦看着自己脏兮兮的两只小手,下意识地往后挪,摇摇头,“都是泥,仔细弄脏你的衣服。”

    徐牧之蹲下来,执意把手往前伸了伸,“没关系,妹妹脏成什么样我都不嫌弃。”

    宋如锦本还忍着眼泪,一听这话,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一边抽抽噎噎地说:“世兄真好。”一边扶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靖西王妃再次见到宋如锦的时候,心情非常复杂。

    这个早上还光鲜亮丽的世家贵女,现在一身衣裳都脏兮兮的,粉雕玉琢的脸蛋上都是灰,还有深一道浅一道的泪痕。

    肯定是自己那个混账儿子欺负人家姑娘了!

    靖西王妃一阵头疼。好好的姑娘弄成这样回去,以后刘氏哪敢再让女儿来王府做客?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锦姐儿洗把脸,换身干净衣裳。”靖西王妃朝几个同样怔住的侍女说道。

    侍女们领命去了,替宋如锦净了面,拿热毛巾擦了颈子,拿来华平县主新做的衣裳给她换上。

    趁着宋如锦拾掇自己的当口,王妃拧着徐牧之的耳朵,劈头盖脸地训斥起来,“上回人家病了,眼巴巴地跑去探望,现在把人请到府里,反倒被你欺负成了这样,你说说看你,这般没气度没涵养,以后谁敢嫁过来。”

    徐牧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王妃气怒交加说得飞快,又不敢回嘴,好半天憋出一句:“娘……我欺负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