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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节

      霍生阳惊讶地看她在笑,不明白她在笑什么,却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他等她笑过以后,诚心诚意地询问:“哪里好笑了?”

    “我下次再说给你听。”

    他很喜欢她的笑,就连脸面也不顾了,宋渺收敛了笑容,才注意到他低进尘埃里的姿态,仿佛一只摆尾犬,小声吠叫着,乌亮亮眼里满是爱意。

    ——喂,这样让她怎么下手伤害他?

    宋渺真的无奈起来,她觉得脑门有点疼,这幻境究竟给了张重阳怎样的记忆,居然让他这样痴心于她?她感到了小小的忏悔,为自己势必伤害他而提前合十念佛。

    但逃离幻境是必须的,无论他再怎么乖巧,再怎么倾心于她,亦或是再怎么温柔体贴,都拦不住她的心意。宋渺看他满心沉浸在欢乐中,冷冷地摇头,说没什么。

    他就低声嗯了一句,也不生气,看她走入宅子时,身影隐入门内时,茫然若失才展露出来。

    霍生阳想,她生气了吧?

    ……他大概做错了。或许对她而言,他每日来寻她,这一点就是做错了。

    可是他拦不住自己内心的迫切与渴望,仿佛只要一日看不见她,他就觉得她会消失不见,而消失不见的后果是极为可怕的,霍生阳不敢想下去,他总觉得从前自己经受过这样的痛楚,那痛应当是剧烈而难忍,他一想起就觉得心脏被撕裂,脊骨直不起。

    浑身冷意,浑身颤抖,一种莫大的恐惧如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入腹中。

    因此,这一次他再也不敢松手了。

    男人情绪渐渐悲伤起来,走进宅内的宋渺敏感觉察到这幻境有了动荡,她皱眉往门看去,心说究竟是霍生阳还是崔嘉学突然心生悲意?

    门已经关上,她自然不能再开启去瞧,宋渺索性不再想,只觉得随便哪一个都好,这幻境的破碎程度已经接近五分之二了,她总觉得再过段时间,就能够逃离这里。

    每一回破碎的幻境碎片,都会让宋渺感觉周身一阵暖意,她想不出所以然来,只以为这是幻境的副作用。正专心瞧着这幻境动荡时,那动荡又慢慢稳定下来。

    门外霍生阳悲恸的情绪一闪而逝,幻境也就随之破碎,他很能调整心态,愉快地又想起了方才她朝他笑的模样,觉得心下暖洋洋的,只想天天都看到这笑才好。

    ——天天都看到啊。

    但暂时还是个妄想。

    霍生阳知道自己对于宋渺而言,并非她心间情人,或者说,他万分清楚她之前爱慕的人是谁。早在第一眼看到她,为她心悸爱慕之时,他就特意要来了她的所有信息,知道乡村邻里都说她是个好姑娘,做了个未婚妻的好本分——若不是爱慕崔嘉学,她怎能做到这一步?

    崔嘉学最初不懂,如今却也懂了。而霍生阳在看到这些时,第一眼就明白了少女藏在安静外表下的动心,他为之怜惜,为之动容,却更为之倾心,他存有妄想,想着未来她能不能也像喜欢崔嘉学那样对待他。

    霍生阳满心贪恋,他想着,眼中亮光更甚,一簇明焰般撩人。霍娇澜踏入这宫中,瞧见的便是他向来不展露在宫中众人面前的神态。

    隐有痴意,隐有柔情,霍娇澜心中一喜,只觉今天的他很好说话,想着不久前看到他与宋渺的相处,那一句嗲声嗲气,戚戚楚楚的话便吐出口。

    她意有所指地埋怨:“太子哥哥,我……嘉学他……”

    剩下的话还没说清,霍生阳就明白她要说些什么。他一耳听,一耳出,只想着念着宋渺,漫不经心地道:“那便让你与他早早成婚吧。”

    霍娇澜惊了惊,她剩下的挑拨离间还没道出口,就被这个话堵在喉间,等听懂了,又觉得有些兴奋,她期盼地想听明白霍生阳究竟要说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在宋渺面前的热烈温柔与痴心情意,尽数变成了冷酷无情与漠不关心。

    “男人么,总妄想着自己不该得的,”霍生阳想,宋渺就不该是那崔嘉学能够妄想的,他既然选择了霍娇澜,那便乖乖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他能够好好照顾她,“崔嘉学守孝这事与成婚其实并不冲突,你本也不在意这些对吧?”

    霍娇澜点头,她从来没有见过那崔母,哪来未婚妻该有的丝毫同情痛心之感,更别说崔嘉学自己都对生母情感寡淡,这一对堪称完美的未婚夫妇,在这方面如此薄情,霍生阳便卯着坏心眼,劝她道:“如果真觉得守不住他,就早点与他成婚算了。”

    霍娇澜听了这话,面上阴晴不定,她难看地扯了扯唇,低声抱怨:“太子哥哥,我哪里守不住他了?”最初来告状挑拨的目的浑然忘之脑后。

    霍生阳如何不懂她被挑明后的狼狈?他冷笑一声,直白道:“你不必想着我去动宋真真。”

    “我对她,可并非你以为的那样。”目露警告,霍生阳手上玉扳指扭动,他红一下子就将这嚣张跋扈,蛮横无理的异母妹妹的心思给弄歇了。

    殿内,太子殿下眉眼生辉,他笑意淡淡,霍娇澜瞧着就心生惧意,什么话都说不出,她不期就想起宫中对这手段铁血的太子的评价,说他冷情冷感,又天资聪慧,是最合适的下任君王。

    她看他明明在笑,语气也还算温柔,却觉得浑身发凉,方才那想着若她挑拨失败,便自己动手伤人的坏念头缩到没边。

    霍娇澜喏喏称是,她下一刻,听到霍生阳随意地道:

    “未来你或许还要叫她嫂子,娇澜,有些坏念头,想想就罢,”男人扬唇,泠泠光芒在眼中破放,利刃刺人,“……我当才说的,你要是真想早点成婚,我帮你去与父皇说道。”

    霍娇澜喜意顿上心头,霍生阳答应后,就让她离开。等亲手将该忙完的忙过后,到了燕获帝面前,提出这请求时,他那父皇一下子看破他的心思。

    “那叫做宋真真的女子,可倾心于你?”

    燕获帝问他,目光慈爱,霍生阳愣了愣,向来诚实的他说不出“倾心”二字。

    垂着眼睫,他低低叹了口气,幻境微微动荡。

    燕获帝摇头叹道:“重阳,父皇便替你做决定罢。”

    什么?

    霍生阳没懂他的意思,燕获帝抬手便在圣旨上写了两道旨意,一是准了不久后帝姬与崔嘉学的婚事如未得知崔母丧事时那般照旧,在几月后大婚。

    二是——

    他正想写下指宋真真为霍生阳为正妻,那字还没写下,霍生阳便变了脸色,他拜在燕获帝脚下,头叩声响,“父皇,不必为儿臣下旨。”

    燕获帝停了笔墨,问他为何。

    他向来宠爱他,想着为他写下这圣旨,也是有想看他们早点成婚,让这皇室血脉早日延续的意思,霍生阳的反应让燕获帝有些不解,语气便冷了些。

    “她不会高兴的。”

    “我想试一试,能不能……”让她真心,出于自己的本意答应他。霍生阳存着这样的妄想,他眉眼生暖,唇含笑意,燕获帝瞧着便止了动作,但他仍旧摇头,温声说,“你本是太子,若是欢喜谁,要来便是,放得如此低,怎能符合你的身份?”

    “父皇从前与母后不也是如此吗?”

    霍生阳只淡淡反问一句,燕获帝愣了下,最后失笑摆手,让他走罢。

    霍生阳走出皇宫,他脚步稳稳,每一步都踏得坚实,男人冷峻的容颜在风中隐有锋芒,他纹丝不动的唇角,显露了坚定不移的心性。

    面上如此,男人垂在长袖中的手掌却微有颤抖,他攥紧一分,眼睫低垂,燕获帝方才的建议又在耳边浮动,他不能否认,他有一瞬间的动心。

    想着,将她以太子妃的身份留在身边就好了。他真的很想与她朝夕相处,恨不得将她抱在怀中,让她永远也不会挣脱他的桎梏。

    霍生阳将那不堪念头咬牙碾碎,他知道自己已经有些偏执,好在他在心绪转黯之际,想起了宋渺。

    她笑起来很好看,他舍不得看不见她的笑。

    鸟儿囚禁在牢笼里,但是再也没有清脆歌声,牢笼会快乐吗?

    或许有些牢笼会,但他不是这样的坏家伙。

    霍生阳认真想,他只想让她开心一点,要是能够常见到她开心,那就更好不过了。

    男人想着想着,又叹气,他眼瞳里浸了点汪汪的水意,明明不是眼泪,看起来却水淋淋,使人看了就觉得委屈极了。

    这真真是——委屈极了啊。

    第121章 炉鼎弟子与师尊(十八)

    幻境内, 万物皆为真实。

    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 宋渺在幻境内, 尝到的每一口水,嗅到的每一朵花, 甚至是触碰到的每一个人,都是那般真实,并非虚幻。

    她抬眼望天,看见的便是那灼热的太阳,日光晃动她的睫毛, 笔直而尖锐地刺入眼中,让她情不自禁地眯起眼,差点连眼泪珠都要掉下来。

    时间荏苒, 崔嘉学与霍娇澜的婚事只余下半月, 便要成了;这段时间对于宋渺而言,短暂而迅速。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这婚事又提前, 却能够轻易猜出来这其间必然有霍娇澜与霍生阳的动作。

    宋渺懒散地靠在椅上,抬手盖住眼, 记忆牵扯, 便想起了不久前。崔嘉学在得知这个消息后, 不知有多惊愕,他匆匆赶来宅中, 满是希冀且愧疚地告知了她这个消息, 言语间, 忧郁与痛苦齐齐迸发。

    “真真, 我——”我后悔了?他想说的这个吗?不。他想说的不仅仅是这些。

    崔嘉学强行咽下所有呼之欲出的话语,颤抖着唇,青竹般站定在她面前,怔怔地看着她。

    年轻男人以白屿净那张俊美清雅的面庞,布满愧疚深深,他穿着青白长衫,一副翩翩才子模样,抬手深凝间,满是让少女们无法忽视的动心。宋渺愣了一瞬,她自从听完他告知的消息后,便掩饰一般低头,不回应,不说话,她这样难过的姿态,谁看了都不会忍心再说话,崔嘉学便也沉默。

    “回去吧。”

    宋渺做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朝他弯弯唇,好像又轻快起来,“这样多好,你总要娶她,早一点也能让我……”

    死心。

    她匆匆止住话,自觉失言,秀白手指攥得紧紧,蜷缩在袖子里。面上的悲意转瞬而逝,她又恢复了平静模样,微微含笑看着他。眼瞳依旧清澈,他好像看到了一点点水光,可这像是错觉,因为在日光昭然下,但凡谁心怀悲意,看什么便都像是在落泪惆怅。

    “我。”

    崔嘉学眼瞳一缩,舌尖都是发苦的,他呼吸不畅,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拳掼在天灵。醍醐灌顶,又疼到极致。他在这一刻清清楚楚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十多年来相识,他一直以为他将她看做邻家小妹妹,而并非自小定下的娃娃亲。是了,他在不久前还是这样以为的。

    但他想错了,他从来没有这样错过。

    崔嘉学满心茫然,他看着她依旧是少女打扮,精致绝伦的容貌,在明媚的天光下,好似一朵娇弱的花,这朵他想要铸造一座美丽花园让她安居的花朵,颤巍巍地站在他面前,只是笑着,只是笑着。所有的委屈与难过便都压在那柔嫩的花瓣下,他伸手想要碰碰她,她却退缩一步,不肯他碰,并婉言劝说:“嘉学哥哥,我只将你当哥哥了。”

    宋渺觉得自己实在会伪装,她一下子就憋出了满眼的泪,温温柔柔,唇角却带着笑看他,并愉悦地瞧着幻境在崔嘉学恍惚不定的悲意展露时,颤抖破碎。

    “只当做哥哥了”。

    崔嘉学想,这算是她最清楚直白地告诉他,她过去的情意绵绵,过去的爱慕深意,但他过去从来以为,他只将她做妹妹,她也只将他当做“嘉学哥哥”。

    可他忘记了,好久以前,她就不再喊他做“嘉学哥哥”,而是连名带姓,有点不尊重,不礼貌,却又固执地唤他“崔嘉学”了。

    那时候他在想些什么?他只以为是这个小了他几岁的邻家妹妹起了性子,她年纪轻,他听她唤他姓名,只觉得可爱好笑,便随着她去。而直至此时,他才能更加清楚地明白一些过去她的举止有何含义。

    自己究竟是怎样忽略了宋真真这么多年来对他的情意,又是怎样忽略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崔嘉学喉间干涩,他望着她的面庞,他眼有潮湿,明明许久前便知道自己在她心中只怕已并非良人,彼时就痛心过一回。但在这一刻,所有旧的新的情绪又如黑云压城,急急铺天盖地而来,他浑身心都浸入这凄冷悲意重重的疼中,骨缝生冷,眼有泪意。

    久久,崔嘉学才收回那停在半空,本想碰碰她,却被拒绝的手。他痴痴看着她,看她退后几步,垂睫凝色。

    男人生有一副好相貌,他实在俊逸出彩,在这幻境内也不改如在修真界内,被众多女修倾心般的现状。男人只以双眼凝视,便能使人心中剧跳。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宋渺。

    她与白屿净睡了不知多少次,早就明白在这幻境加褚的记忆下,白屿净的本心有多冰冷,又有多让她感到不适。

    宋渺微不可查地眯眼,她鼻尖淡红,是方才情绪失落时不经意带出的哽咽,崔嘉学看着她垂眸抿唇微笑,笑意仅是淡淡。

    他哑着声音,忍不住道:“是我的错。”

    他看透自己的心意太迟太迟,以至于无法补救。崔嘉学茫然失落地环视一圈这宅子,他尽心尽力为她选下的住址,这么放眼看去,心中悲意更深。

    一花一木,都不是崔府中的名贵可比;一桌一椅,都是平淡如水家中才有的布置。显然,宋渺在搬进这里后,将许多贵重物品都收入库房,却将一些普普通通的物件摆在外面。

    若是从前,他恐怕会觉得是不是她不喜欢那些,他是不是需要再为她布置些。作为一个疼爱邻家妹妹的兄长,崔嘉学觉得自己做的已经够好,但如今再看,却能明白这里变更的东西,无一不是告诉外人,这家的主人有多渴望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活。

    他给她的家,是她想要的吗?她是不是只想要和他在一起有一个家,而不是亲眼看他成家,妻子却不是她。

    ……

    崔嘉学想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