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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节

      崔嘉学说:“我答应过你的,要让你有个家,再过段时间,另一处府邸就能入住,到时候再搬去那里,好吗?”

    他没看出她的心口不一,也没看出她眼中的疼痛,以过去在宋真真面前惯有的姿态,温和地道。

    崔嘉学是个怎样的人?他清高斯文,是京城内不少世家子嘲笑的“所谓正经”男人,世家子们有的嫉妒他的好女人缘,又有的记恨他的才华横溢,整个京内几乎没有什么世家子看得惯他。与之相反,那么多的少女为他倾心,殿试内他的风采出样,让人因其俊雅清冷风度沉醉。

    在他们的眼中,崔嘉学是这般有风骨,俊美而冷淡的男人。但在宋真真面前,他又变成了个关爱邻家妹妹的好哥哥。

    这样矛盾的性格,出现在崔嘉学身上,并不让宋渺意外。她知晓这幻境怕最是爱这样的狗血剧情,一个对娃娃亲未婚妻有着特殊关照,对外人总不辞冷色的男人,却选择了另外一个女人成就自己的野心……

    她思忖想着,若是按照这尿性走下去,是不是要让宋真真为崔嘉学将要成婚的事实而心碎落泪,以她的泪水成就这幻境的破碎。

    回想起前些时候,她在梳妆台前失魂落魄时,明显可以见到那幻境的松动,就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宋渺轻轻低垂下眼睫毛,她觉得无风又起沙,眼睛被迷了一样,这次却克制,只让她微微含了点泪。

    崔嘉学望到她眼中的水意,他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发,道:“真真,是不是帝姬有来找你说了些什么话?”他这时候才想起这个可能性来,于是声音渐渐冷了,宋渺愣愣抬头,忙说没有。

    她随着他走入厅内,看着那美宴佳肴,这么久了,她依旧是没有习惯这里的饮食,吃起来也心不在焉,消瘦的下巴尖,让崔嘉学看着看着,眼眸深沉。

    他为她夹了许多菜,堆得碗子满满的,她一口一口地吃下去,眼眉微垂,软软长长的睫毛好似蒲扇,让崔嘉学看了有点莞尔地笑起来。

    他说:“真真真像个小猫。”

    这话说出口,宋渺愣了下,她从记忆翻出年幼时,崔嘉学也对着宋真真说过这话的记忆,恍惚地嗯了声。他也好像意识到,不知怎的有些紧张地等候她的反应。

    他看到她扬唇笑了下,软声道:“崔嘉学,不许说我。”

    这话止了。又埋头继续地吃起来。

    崔嘉学有点失望,他心不在焉地将筷子夹了一些蔬菜进碗,却不知道自己想要等候的答案是什么。

    ……

    也或许是,像她小时候听到这句话时,又羞又恼地捂住脸,心有不安地觉得自己是不是吃多了惹人嫌弃般,惶恐地看他,细声细气地问他:“嘉学哥哥,我是不是吃得太多,你不喜欢我吃太多啊……”

    她年幼失去父母,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于是总将他的话奉为圭臬,生怕自己的任意一件事情做的不太好,惹得他不开心。

    他们自小玩伴,最是默契,可就是此时,崔嘉学看到她低头吃着饭菜,一口一口吃掉冒尖的碗,不看他,只看着饭菜,也无法弄懂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帝姬得知了宋真真留在崔府的消息,登时便是勃然大怒。

    她在宫中摔碎了皇帝刚赐给她的玉珏,又气又恼道:“说是故人故人,结果故人到府邸上去了?”

    “嘉学怎么能让一个女子住在府邸上,那是我们未来的婚房!”

    第116章 炉鼎弟子与师尊(十三)

    霍娇澜觉得委屈。

    她满心爱慕着崔嘉学, 为他做尽自己能给他最好的,她向来是那样任性的女子, 在宫中,她是除了太子霍生阳外最尊贵的人。可是她能够为了嫁给他,苦苦恳求自己的父皇,最终如愿。而在如愿后,又甚至求上了同父异母的太子哥哥,让他在朝廷上多多关照他。

    霍娇澜与霍生阳并非同母所生,她是现宫中贵妃之女,霍生阳是那早逝的皇后嫡子。燕朝宫中唯有他们这两支子嗣, 因而哪怕霍娇澜并非皇后所生, 不能算得上嫡公主,却也依旧备受娇宠。

    玉珏跌落在地,霍娇澜冷冷地看那碎片于阳光下折射出明亮冷漠的辉泽。

    她咬着牙, 又喃喃地,带着点狠,带着点娇纵, “嘉学怎么能这样……”

    “故人”“故人”。

    这几个字在霍娇澜脑中拂过, 她浓烈艳丽的精致容颜上, 满是怒意, 满是不忿,那摔落在地的玉珏被她置之不顾, 转身便往贵妃寝宫走去。

    她心烦意乱, 只想着要让母妃教她该如何将那惹她厌烦的“宋真真”赶出崔府, 霍娇澜毕竟手段稚嫩,她知晓母妃绝对会比她懂得更多。而当时她求来这婚事,还是在母妃的枕边风帮助下才能达成。

    到了贵妃寝宫,霍娇澜望着严贵妃的美艳脸庞,心中情绪顿起,她那在路上已经收敛了些许的怒火又在母妃淡淡睇来,柔软而平缓的问句中崩溃。

    但最后,她在倾吐所有郁闷情绪后,却只得到了严贵妃一个看孩子玩闹撒泼般讨趣的眼神。霍娇澜震惊听严贵妃柔声笑道:“你是他的正妻,又何惧这些?”

    “可……”她想说自己那般气恼,那般不愿意看有女人住在她将要与他未来生活在一起的府邸内,霍娇澜的话尚未说完,便听到严贵妃漫不经心地转移话题道,“不过,你和崔嘉学的婚事恐怕是要推迟了一年,你晓得吗?”

    这个事实,霍娇澜自然知道,她又怎么敢在母妃面前说,自己满心愤懑的一半缘由就是因着这个“故人”将崔嘉学的母亲死讯带来,妨碍了他们的婚事。

    她道:“我知道。”

    严贵妃的细眉微挑,看出女儿的情绪,她望着她的少女情怀与委屈失落,心中柔软,霍娇澜久久沉默,好似在她那句话后便失去了所有兴致。严贵妃伸出画有朱色秀甲的长指,轻轻摩挲霍娇澜的娇嫩肌肤。

    最后温柔慈爱道,“若是真觉生气,万分委屈,去寻太子罢,让太子替你做主。”

    霍娇澜没有明白:“太子哥哥?”

    她困惑地看着她,在严贵妃缓缓而富有深意的声线下,顿时明晓:“你与他关系尚佳,妹妹有事,兄长帮忙,要比你自己动手好许多罢?”

    严贵妃拍哄她的意味浓厚,而霍娇澜也明白母妃的意思。她不愿意让她以帝姬的身份出头为难人,毕竟是女子,若是太过强硬,恐怕会惹许多人生厌,霍娇澜也明白自己的性格,虽说娇纵但也还算有度,若是此次她亲自出手,恐怕会因着之前求婚事而一同惹了父皇心有不快。

    但这事放在太子身上便不同,霍生阳与霍娇澜的关系尚佳,她若是提出点要求,他不会不肯,更何况,以兄长的身份警告未来的妹夫,比她这个未婚妻出手要合理得多。

    父皇又从小偏疼霍生阳,就算他做得有多过分,他都不会出口指责。

    霍娇澜眼神微亮,她朝严贵妃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便往霍生阳那去。

    严贵妃看着霍娇澜的背影,慈爱无奈地笑起来,一旁服侍她多年的婢女低声道:“贵妃娘娘,公主还这般天真烂漫,未来嫁入崔家可怎么办才好?”

    严贵妃托着下巴,眼神轻软,缓缓道:“只要太子尚能将她当做妹妹看,她就算天真烂漫一生一世又如何?”

    严贵妃比谁都懂得把握住霍生阳的重要性,朱唇微扬,星眸美艳,“他是未来的皇帝……只要娇澜聪明,我这个做母妃的也就不畏惧什么了。”

    ……

    霍娇澜聪明么,当然是聪明的。她比霍生阳小了六岁,霍生阳是看着她在宫中跌跌撞撞长大。

    燕朝这一辈只有两个尊贵血脉,按理说,他们本该是万分亲近,又因为性别不同,不必在权势上有所争夺,早在最初,严贵妃生下霍娇澜时,就有心让她随着霍生阳一同玩闹长大。

    但彼时年幼的霍生阳态度却淡淡,并没有将霍娇澜看做宠在手心内的妹妹。不过,这么多年来,在严贵妃的努力,以及霍娇澜的讨好下,他们之间的兄妹关系看上去好了许多,若是霍娇澜有什么要紧事来请求霍生阳,他也是会帮忙的。

    霍娇澜一脸紧张地对面前身穿玄衣的太子说清事情始末,她露出几分真情实感的落寞与难过来,“太子哥哥,我不想看到嘉学将那个女子留在府邸内,那是我们未来的婚房啊……”

    霍生阳目光冷冷地看着她低首说话,许久才从喉间吐出一道意味不明的嗯声。

    最后道:“你所说那女子,叫做什么名字?”

    向来嚣张跋扈的霍娇澜今日居然懂得寻他来做些事,只是又和前些日子一般,是为了崔嘉学。

    霍生阳并不关注她对崔嘉学的感情,只是觉得能够帮她一把便帮。无论如何,都是名义上的兄妹。

    严贵妃恐怕想也没有想到,她与霍娇澜花费了十多年在筑构与霍生阳的关系上,如今她们都以为已经达成目的时,但在当事人心中,却也仅仅是名义上的关系罢了。

    霍生阳问出这一句话,就听到霍娇澜道:“她叫做宋真真。”

    “太子哥哥,你只要让她离开崔府就好,不用做出太过分的行为。”

    霍娇澜心口不一道,她眼中明明有着与口中违背的亮光,却故作善良道,霍生阳不置可否,却在舌尖磨磋宋真真三字时,觉得有点异样。

    他这才想起来,高威曾在酒宴上当做玩笑谈起的逸事。

    霍生阳答应过霍娇澜,却没说要以什么法子来帮她,霍娇澜也不敢问,心中却充盈着期待,她恶毒而希冀想着太子会如何对那所谓“故人”,那一股因为婚事将要推迟的恶气便出了大半。

    等回到自己的寝宫时,她再看到地上跌碎的玉珏,眼珠一转,又将那玉珏碎片用丝绸帕子包起来,戚戚怨怨要做出委屈样去父皇那里说。自己不小心将这贵重的东西摔破,以此换来皇帝的怜惜与再赏。

    霍生阳并没有第一时间替霍娇澜做事。

    他的事情繁多,皇帝的国务已经有大半由他处理,在将那些文书一件件批注好后,他才在空闲时想起了昨日答应霍娇澜的事。

    便唤了侍从。

    他道:“去置办一所住处,要能够现住下。然后……”

    霍生阳冷峻而俊美的身形在案桌前,似有凝滞,侍从低首不敢看主子,却听他语气恍惚道:“罢了,先置办下来吧。”

    霍生阳心中觉得奇怪,他将背靠在椅子上,疑心自己是不是情绪波动得有些莫名,不然为何在提起宋真真这个名字时,就觉得心中有异样的柔软?

    这个念头在脑中转了转,他便没能说出将那宋真真强行掳来送进那住所内的法子。这法子本是最为粗暴简洁——等待一年后霍娇澜与崔嘉学成婚后,再将宋真真放出,拿着钱财妥善安置她便罢。

    但他终究没说出,侍从听令离开,他望着面前冷在墨台上的墨块,以毛笔蘸取,在纸上随意写下“宋真真”三字。

    旋后。霍生阳愣愣地看着那三字,他揉了揉眉心,决定明日去崔府一趟。

    至少见一见,只是个名字就让他心中隐有情绪起伏的女子是何方神圣。

    翌日。

    崔府内,与往常一般,宋渺在清晨洗漱净后,孤孤单单地坐在府中花园内,望着这里的布置,有时落泪有时惆怅,试探性地看这幻境的松动程度。

    近来简简单单的落泪已经勾不起幻境的松动,宋渺惊诧之余,明白这幻境恐怕是吃腻了她日常掉泪的戏份,这么一想,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琅嬛幻境究竟想要看到什么?“五味六欲七情”,或许不仅仅只是眼泪这一项。她思忖。

    宋渺坐在花园内,她穿着崔嘉学使人送来的长裙,裙摆迤逦地散落在地,因着这一张绝世容颜,她的侧影看上去像是一朵柔软的花。带着颤巍巍的水珠,仿佛下一刻就要盈盈落下。

    今日崔嘉学上朝去了。她这些日子都是这样的作息日程,在花园逛逛,吃点东西,掉掉眼泪,又常试探着开启随身的乾坤袋,但终究没能成功。而让宋渺惊讶的是,这幻境神通广大,这幻境内万物都是那般真实,她也曾试探找寻白屿净的乾坤袋等等,却并没能找到。

    就像她在这个幻境睁眼时一样,她浑身灰扑扑,一看就是没了原本的衣着,只有乾坤袋许是因着她记忆犹在,才能被她掌握手中。

    只是打不开来,也就依旧没什么用。

    宋渺百无聊赖地托腮看着花园内郁郁葱葱的灌木与香气扑鼻的花朵,她神态略带迷茫,思考着什么,便听到有人在唤她道:“宋小姐,有客人来了……”

    这话是管家道,他看上去情绪有点复杂,宋渺愣了愣,“崔嘉学还没回府吗?”管家拱手站在一旁,看样子是要让她先去接见客人。

    只是她以什么身份去?宋渺冷面冷心地看着他,等待他给个合理的解释,管家最后勉强解释道:“客人的身份尊贵……”

    却是不得不见了。

    宋渺扬唇,不将自己的嘲讽露出,她起身,抚去裙摆的褶皱,示意管家在前面领路,她缀在身后。直到她到了府邸大厅,望见那一道玄色背影时,才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似乎……很熟悉?

    宋渺没来得及想太多,她自踏进门,管家就隐去。她只能提起精神,想要看看这在管家口中“尊贵的客人”究竟是谁,她眼尖,一下子便注意到他袖间绣有的四爪龙纹。

    这身份便知晓了,宋渺敛了神态,恭恭敬敬地低头对那背影唤了句“太子殿下”。宋渺以为他是来替帝姬出一口气,来质问她这个占了崔家住所的陌生女人,因而态度放得很低,避免因此产生纷扰。

    她正低头,霍生阳便转身,他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她的容颜,直觉她此刻心情不佳,下意识开口道:“你是宋真真?”

    泠泠如冷泉的声线,在空气中,隐隐晃起一阵波动,宋渺低着头,闻言惊愣抬起,她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俊美而冷漠,一双玄色眼瞳在天光下也仿佛没有温度,他看着她,不知为何,微有恍惚。

    “我是——”

    宋渺发现,她在说出这一句话时,幻境微有震动,那好久没有因为她落泪有所融化的幻境终于又开始了轻微破裂。

    但霍生阳不能看见。

    不,是张显阳。

    宋渺猜测他是随着她一同进入这幻境的,但她却不能明白这幻境的意思,为何在他们相遇之时就隐有融化趋势——他们也就只讲了几句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