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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季清平跪在那里,脊背挺着笔直,就算别人视线不落在他身上时,他也没有片刻松懈,太夫人发完话,他才摇了摇头:“我没想到陛下会把使团名单亲自送到府上。”

    “看似是在提醒咱们侯府,现在大盛和泗泠已经不是敌人,两国正在商量开放海禁和互市的事,季珏娶了谁陛下不再追究,相反的,侯府要礼遇泗泠皇族之人,不可因为私情而伤了两国的情谊。”他絮絮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太夫人,却发现她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祖母?祖母?”

    “嗯?”太夫人惊了一下,视线落到季清平身上,脸色却有些疲倦,“说到哪了?”

    季清平顿了一瞬,又摇了摇头:“祖母不要再担心这件事了,交给我吧。”他径直起身,也没要太夫人的准许,跟季琅一样,对于跪罚这样的事,都是他们想跪才跪,而不是太夫人强迫似得。

    “我去和二婶娘说,祖母还是休息休息吧。”

    他说完,转身出去了,脸上的神色却并未完全放松,祖母看起来好像平稳了心神,一步一步为之后谋划,但其实心里也是在意的吧,或许,那种让之身心疲倦的感情里,还夹杂着一丝不该有的情绪。

    一种名为失望的东西。

    来啦!

    二哥要来了,大家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第65章 长大

    姜幸跟在季琅身后,见他真的往落茜居走,脚步便有些犹豫,季琅快走了几步,发现人没跟上来,又倒退回来扭头看她:“怎么了?”

    “我去好吗?有我这个外人在场,他们怕是心中更拗火。”她停下脚步,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倒不是她怕季琅,而是她觉得自己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

    季琅却不管其他,牵着她的手便往前走,嘴上自顾自地说着:“你哪里算外人了,你是正正经经的侯夫人,大事小情你得经营着。”

    被他牵着的手传来的温暖直入心肺,姜幸被拉扯着向前走,心中既开心又忐忑,等到那个传说中的二哥回来了,府中怕是不会再这么宁静了,他就好像投入平湖中一颗石子,荡起丝丝涟漪后,不知何时才会平息。

    到了落茜居,远远地就听到里面有浅浅的说话声,季琅看门前没人守着,径直拉姜幸走了进去,隔着那个榆木连屏就听到里面二夫人叶氏的悉心嘱咐。

    “这会儿是最凶险的时候,舞刀弄枪的就不要想了,这一年也不可以再去骑射,虽然这种事都是常识,但跟你还是要提一提,娘知道你闲不下来,其实也不用总是卧在床上,那样对腹中的孩儿反而不好,你也可以时常出去走动走动,要是闷了,到醉方居串串,或者去福禄堂陪陪你们祖母都可以。”

    “娘呢,也只养育了宇儿这么一个孩子,经验并不多,一生里只当了他一个人的母亲,你有什么事尽可以问娘,娘把能知道的都告诉你。如果你在宇儿那受了委屈,也千万不要惯着他,你管不了的,就去找你祖母,孕期不能受气,可宇儿这孩子大抵是不会照顾人的,他任性惯了。不过宇儿本性不坏,就是性子别扭些,你其实也知道他的,他心最软。”

    “虽说府中人丁稀少,有些冷清,但你也不要在意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娘都喜欢,府上的人不会给你什么压力,你保持着平常心就可以。”

    叶氏的声音温吞而柔和,像平缓流淌的溪,又像四月浮香的风,她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踏踏实实的,进入人心里,让人听着舒坦。姜幸知道的也是多时都是冷冷清清的,虽然也会笑,也很温婉,但话不多,永远只是看着他们,在旁边当一个边缘人,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叶氏说这么多话。

    方才气势不减的季琅此时却顿住脚步,在屏风前站着听了很久,也没有再向前一步,姜幸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大概也犹豫了。

    他不知道二嫂在这。

    他没想到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当你看到美好的东西时,总是不忍心去伤害的。

    “小叔!”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两人齐齐转头,就看季衡宇手里端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碗,有些稀奇地看着他们,“你们怎么有空过来落茜居了?”

    他视线从姜幸身上转了一圈,大郎那次事情后,他对姜幸的态度急转直下,后来才缓和一些。季衡宇用脚把门勾上,边绕过两个人向里走边道:“瑛娘,小叔来看你了。”没等两人回答,自顾自地猜测了他们的来意。

    姜幸和季琅互相看了一眼,跟着季衡宇走了进去,屋里的两人因为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已经停了音,看见他们进来,就要从床上起身,却被季衡宇挡了下来,他把碗端到卓氏面前,声音不大温柔:“先把药喝了!”

    “二嫂。”

    “二嫂!”

    叶氏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了,又见着一屋都是小辈,已经把话都嘱咐完的她便打算起身走了:“你们说着,我也乏了,回去了。”

    “等等,”季琅急忙叫住她,迎上那双古井不波的双眼,他声音明显顿了一下,姜幸感觉抓着自己的手都用了力气,攥得她有点疼,“二嫂,二郎,侄媳妇,有件事得我告诉你们。”

    知道季琅来落茜居绝不是闲的无聊,季衡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卓氏把药都喝完了才转过头看向季琅,眼里也没什么求知的欲望:“小叔要说什么,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卓氏坐在床上也闲不下来,不忘操心他们两个:“你们先坐下来说,坐下来说!”

    季琅的眼睛时常是带着笑意的,不屑的,桀骜的,玩世不恭的,此时却满是认真:“不必了,就只有一句话。”

    他看着三人,只微微停顿了片刻,就直接道:“二哥还活着,他要回来了。”

    叶氏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反而是季衡宇和卓氏好久没反应过来。

    那寂静无声的时间很难熬,姜幸觉得自己似乎出现了耳鸣,她能听到屋外的秋蝉鸣叫的声音,而眼前却是一副失了声音的画。

    季衡宇的神色先是从震惊变成了满目的狂喜,他手里还拿着碗,此时已经不管不顾地被他丢到了一边,他大跨步走过来,抓住季琅的肩膀,猛烈地摇了几下:“真的?你说的是真的?父亲真的还活着?”

    他是真的高兴,连表情都不知道如何做了,虽然是在问季琅,但他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因为他知道就算小叔再怎么顽劣,也绝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

    可是相对的,他表现有多激烈,就映衬着叶氏有多安静,姜幸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她,除了那句话出来之后,她的神色有微微的震惊,之后的表情,却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悲伤。

    姜幸有些看不懂,她想不通二嫂为什么是这副神色。

    “是真的,月末,他大概会跟着泗泠使团一起入京,到时候你们就会看到他了。”

    季琅说完,就看到季衡宇的神色有些僵硬,他扭头看了叶氏一眼,莫名地皱了皱眉:“为什么是跟着他们使团入京……”

    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脱口说道:“是泗泠贺寿的使团?”

    “嗯。”

    “小叔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确定那个人就是父亲吗?可是不对啊,如果是父亲,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回来?他莫非是在泗泠……”

    “宇儿!”

    季衡宇满腹的疑问都被叶氏打断了,她的声音低沉而摄人,一下就把季衡宇镇住:“听你小叔说完。”

    狂喜过后的季衡宇已经隐隐发觉这件事有很多说不明白的地方,而且,若真的是喜事,小叔的神色也不会这么郑重,他退后一步,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了起来,卓氏看到,知道他是退缩了。

    他在害怕。

    季琅没有拖泥带水。

    “二哥当年遭遇了风暴,侥幸活了下来,他被泗泠的渔民救下,却忘记了自己是谁,就一直在泗泠生活下来,所以才没有回来。然后……他被泗泠王室看重,带走重用,在那边尚了公主,有一个女儿,现在他想起之前的记忆了,所以趁着泗泠使团入京之际,想回来看看,就出现在了泗泠使团的名单上……”

    他一字不停地说着,仿佛怕被打断一样,语速越来越快,而对面的季衡宇从震惊不已到满面怒容,不过一息之间而已,他强忍着胸中怒火,肩膀都在剧烈震颤,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够了!”

    他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季琅的话。

    季琅看着他,没有顾忌他的感受,接着道:“陛下的意思是,要你不要闹事,别伤了两国的颜面,情况是这么个情况,能明白吗?”

    “什么能不能明白?什么不可以闹事?”季衡宇无处发泄,双眼已经充满血丝,他压抑着又退后一步,紧紧抿着双唇,吞咽一口气,“既然已经死了十多年,为什么现在要回来?既然活了下来,为什么要娶别人还另立家室?既然……既然已经有了另一个家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失忆了。”

    “狗屁!”他骂了一句,手上挥舞着,一下把旁边的花瓶打翻了,手上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些都算什么借口!我不承认,我不承认!”

    “二郎!”看到他受伤,床上的卓氏急忙喊了他一声,可是季衡宇仿佛听不到一般,也不在意手上的伤口,气势冲冲地就要出门,季琅挡住他,他便一把将季琅推开。

    “滚开!”

    姜幸没想到生起气来的季衡宇六亲不认,连季琅都敢动手。

    “你现在找他,也改变不了这个现实,你质问我的话,拿过去质问二哥一遍,猜猜能不能听到自己想听到的答案?”季琅被姜幸扶住,紧接着说出这句话来,一脚刚踏出门槛的季衡宇身子突然就僵硬了。

    他身为季珏的儿子,心情一定和任何人都不一样,对父亲有多憧憬,就有多无法接受当今的局面,而季衡宇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他无法容忍自己失去父亲的那些年,他在另一个地方活得快活恣意,他无法忍受有一个人拥有他没有的父亲那么长时间。

    姜幸似乎多少有些能感同身受。

    她有时看着大哥,也时常会觉得怨怼,也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当初娘抱走的不是她,她会过得更好一点?

    可惜没有这种假设。

    季琅站直了身子,卓氏和姜幸都在想着,该怎么平复那个人的心情,让他不要冲动,叶氏也一直没说话,只有他定定地看着再没动弹的季衡宇。

    “二郎,”他轻声喊了一下他,“你回过头看看。”

    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回过头看看,看什么呢?季衡宇攥紧了拳头,他现在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季珏面前,把所有不满和憎恨发泄出来,可是小叔叫他回头看看。

    他慢慢转过了头,神色忽得一震。

    叶氏满面苍白,睁大的眼睛在慢慢留着泪,只是她自己好像不知道,她没说话,也没有看他,就看着地上,整个人都失去了魂魄一般。

    卓氏坐在床边,一只手扶着床架,手指骨泛着白,眼里是担忧和紧张,正踌躇不前地看着他,另一只手,轻放在肚子上。

    他心头的火,仿佛一下被浇灭了。

    他在安阳城作威作福二十多年,做事从不瞻前顾后,他就是冲动无常的性子,他也从来没有改变,而季琅今天用那半句未完的话告诉他:

    “二郎,你回过头看看,你不再是一个冲动易怒的小孩子了,你是一个儿子,你同时也要当父亲,你背后不是没有人,你不能万事只凭意气。”

    一个人突然变成大人,可能不是在弱冠之礼之后,而是某一个瞬间,他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意识到自己不能任性。

    季衡宇把踏出房门的脚收了回来。

    来了!

    关于老二,其实叶氏的反应很耐人寻味,季二郎绝不是另一个杨四郎,拿来比较会后悔的。

    第66章 辗转

    “二郎,好像也不是跟想象一样不听说……”

    从落茜居里回来,姜幸洗了个身子,在床边坐着,和红绸紫绢归整秋季的衣裳,手里拿了个褐色莲花坎肩,默默说了一句。

    虽然一天里情绪起伏有些大,但回到醉方居后好像又平复下来了,季琅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房里翻找东西,听到姜幸随口说了一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回答道:“他是不听说,而且尤其喜欢跟别人对着干,你越是挡着他不让他做什么,他越是要跟你较劲,最后不把事情弄得不可收场是不会罢休的。”

    姜幸放下手里的东西,扭头看着他:“怎么感觉像是说小侯爷自己?”

    “我们一起长大的啊,当然有一样的地方!”季琅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这种性情有什么问题,但是说完这句话后,他又敛起神情,视线不知道透过铜镜看向了哪里,他低声说:“不过,唯独涉及到他母亲的时候,他能克制住自己。”

    “哦,现在还有加一个卓氏吧。”季琅自顾自地说着。

    那边红绸和紫绢已经将夏衫都收起来了,床上的衣物都归拢起来放到西角的紫檀木雕云龙纹小四件柜里,听见主子们都在说话,便静悄悄地退了出去,还帮两人带上了房门。

    姜幸从床边站起来,如瀑的黑丝散于肩头,她走过去,眼中含着不解:“我不知道小侯爷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里面,最难堪的怕就是二嫂了,二郎思及二嫂,不是应该更生气才对吗?”

    季琅停下翻找的动作,顺势做到一旁的檀木圆凳上,仰头看着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大哥二哥出事的时候,消息传回京城,府里像糟了晴天霹雳,但是侯府有娘在,没有什么苦难是过不去,我们总要向前看,可是那个时候,谁好像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唯有二嫂没有。”

    府中一下失去了两个亲人,哪里那么容易抚平伤痛。

    季琅忽然扬了扬眉毛:“每年年关串府过礼,我见过几次二嫂娘家那边的人,二郎虽然性情顽劣,但很得他外祖家的人喜欢,逢人都说,二郎像极了二嫂年轻时候的样子。”

    “像二嫂?”姜幸惊呼出声,完全没办法把现在清冷的叶氏和那个不学无术的二郎想到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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