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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这人家自己兄弟都没话了,旁人打抱不平也得有个限度,只好底下议论着,站起来再说的却没有了。方赟便问方伯丰:“伯丰,你看这么分法可行得?”

    方伯丰起身道:“全凭您老人家做主。”

    方赟点头:“好,既如此,那就这么定了。下晌就请了镇上的亭长和县衙门的官爷们过来,把文书都做好了,等你县考结果出来,你若要往县里去,也都便当。”

    方伯丰行礼不语。

    这时候那个起先开声说话的老头又站起来了,扬声道:“文斌兄弟,既然你连家都分了,正好今天这日子也对,人也齐,我看把祧宗的事也办了吧。伯丰就是大房的人了,你是兼祧的,人却是二房的,一会儿拜过祖宗,让伯丰给大老太爷上个香,往后就得改口了,可不能再叫你爹了,得叫二叔了!”

    方赟作迟疑状,那老头便在一旁劝:“这都是祖宗规矩,早办早好。”

    底下也有许多人劝,方赟这才咬了牙答应了一声。

    一行人就又往方家祠堂里去,有人早预备了香烛,方赟带着伯丰有财兄弟磕头叩首,把从前兼祧的事由一一禀报清楚,再由三个长老带着伯丰去方忠的牌位前磕头敬酒,最后方伯丰给方赟敬茶,唤一声“二叔”,方赟答应一声接过茶喝了。如此,事情就算得定。

    果然下晌就有县衙的人上门来,一应印章档录都带着的,大房的户主就是方伯丰了,是以田地房屋都在他名下,二房因方赟还健在,户主仍是方赟,却没有有财三兄弟什么事。

    都办完后,方赟把几张契纸交给方伯丰道:“这可得收好了。”

    方伯丰双手接过,点头不语。

    方赟眯了眯眼睛,也不再理他,自把亭长同另几个县衙的官差请到里头去吃酒。方伯丰便顾自己出来了。灵素下晌没跟着去,这会儿正在屋里呆着呢。见伯丰回来了,便上去问道:“都好了?”

    方伯丰点点头,灵素又叹一句:“可真麻烦啊。”

    方伯丰松了口气,转头对灵素道:“往后咱们家可就只有咱俩了,你怕么?”

    灵素摇头:“从前我在家时,家里也只有我同我哥,后来我哥去……去学本事了,就只剩我一个。现在家里有你同我,两个人呢,自然不怕的。”

    方伯丰想想也笑了,伸手握住了灵素的手,本该松宽的心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放不下来,一直拎拎的,总是哪里不踏实似的,或者还是得等到县考的结果出来,才能踏实下来吧。

    灵素想的别的,她问:“咱家有好多地了?”

    方伯丰点头。

    灵素便道:“哎呀,那我要学的就更多了,我还得学怎么种地呢!”

    方伯丰笑道:“三百多亩呢,哪里是自家能种的。只怕如今也是佃给旁人在种,到时候过去看了,重新签一回文契就成了。”

    灵素道:“那还留些地,咱们自己种吧。我想种地。种下去,就能长出来,想着很有趣。这边的东西应该不难种吧?”不由得想起大长老药园里那些被自己照料死的灵药了。

    方伯丰叹道:“收成如何,大半得靠天,倒也不是难不难那么一句话。”

    灵素心里说:“只要不是靠法术就好啊,什么细雨春风诀和春风化雨诀到底他娘差在哪里啊?!摔!”

    这一日挺累,两人很早就睡了,这会儿还不算很凉,灵素新做的被子还没用上。

    夜深了,半醉半醒的方赟看着窗户上的树影子,好像那个女人可恶的嘴脸。当日借着朝廷律例、祖宗家法、人言可畏等话,吓唬了自己多少年。害得自己大笔的家产在手上,舍不得还更不能扔,又不敢花用,真是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来;只怕有一日让那恶女人说着了,闹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又回到从前那个小破屋子里住着去。

    如今可好了,可好了!看着没?朝廷、宗族、连流言都在我这一头!你以为自己多聪明?你不过教出来一个书呆子罢了!该是我的东西总是我的,都是我的!呵呵,呵呵哈哈……

    杨氏在小院外头听着那笑声,只觉得背上发寒,也不喊了,端着一茶壶茶水还回自己屋里去了,见了方有财道:“翁爹好似在里头笑,听着怪渗人的,我可不去了。再说了,黑灯瞎火的,我去也不合适,要去表孝心,还是你自己去吧。”

    方有财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哼着笑道:“你还别嫌弃,到时候你上赶着表孝心怕还轮不上了呢。”

    杨氏道:“怎么?你说那俩?”

    方有财道:“那俩?嘿,只怕啊,我们往后得有几个小妈了!”

    说完倒头睡下了,惹得杨氏直扯他:“你说什么?你到底说什么呢?”却只等到一阵呼噜声。

    第18章 节礼

    次日早起,灵素想起来问方伯丰道:“你们都考完县考了,每日还读书,可读些什么呢?”

    方伯丰笑道:“你要听真话还是漂亮话?”

    灵素道:“你都说来听听,我看看漂亮话是有多漂亮。”

    方伯丰便道:“漂亮话便是‘学无止境,自然还当日日苦读才算不负光阴’。真话就是‘县考若没过,如今多读书可备下回再考;若是过了,还有一场京里学差的当面对答要应对,那可也不轻松啊。’”

    灵素恍然道:“原来如此。”忽又想起一事,问道:“你从前说秋日要准备给夫子的节礼,可要预备些什么呢?如今我们分家了,可没人打点了。”

    方伯丰似是想起了什么,略有一刻失神,缓过来才道:“从前也没有旁人替我打理,不过是能讨到一两二钱银子罢了。鲁夫子最好书,可是我们能寻着什么书,哪里能同夫子的藏书相比?从前多半是准备些时鲜果品再用余钱买刀好些的纸……”

    灵素却忽然道:“鲁夫子?我听到过这个名字。可是我听说鲁夫子最好的是螃蟹呀!”

    方伯丰一滞,失笑道:“这话也不错,只哪有送节礼送这个的!”

    灵素笑道:“送礼总要送到收礼的人喜欢的才好,要不然还送什么礼的,又是送给哪个看的?”

    方伯丰皱眉一想也有道理,却又叹道:“那螃蟹是个活物,不比笔墨纸张,哪里能刚好就凑巧那几日得了呢。”

    灵素歪着脑袋想了想道:“这几日可到了送礼的时候了?”

    方伯丰点头:“我本想等县考结果出来了,再去拜见夫子,一则给夫子送上节礼,二则也好请教一下到时候应答学差该注意的事。”

    灵素道:“那就好了。你先不忙着预备节礼,先看看我能不能捉来像样的螃蟹吧。”

    方伯丰苦笑道:“如今我手上只两张契纸,就算想要预备节礼,怕也不容易呢。你便去试试吧,只一个,千万小心些,水边河里的,不是闹着玩的。”

    灵素自然都点头答应着。

    秋深稻黄,稻穗儿低垂着,正是稻香蟹的时候。

    这夜方伯丰抄完书正欲歇息时,被灵素拉住了,她笑道:“你同我出去,我带你捉螃蟹去。”

    方伯丰一愣,道:“这会儿?”

    灵素便点头,方伯丰道:“这黑灯瞎火的,怎么好捉去!”

    灵素一个劲儿笑,挎起一个高腰大篮子道:“你跟我来,我不哄你。”

    这城里听说有宵禁,村里可没这般说法。从前北河村有个“鱼老虎”,就转摸五更鱼,说是五更鱼,都是三更四更就出门去了。五更村人都说是“鬼时”,只那鱼老虎胆子大,敢这种时候摸鱼去。

    方伯丰心里也好奇起来。他是村里长大的孩子,却没得着多少村童之乐,自打懂事起就开始读书了。那时候鲁夫子还没有告老还乡,村塾的先生不过认字罢了,除了自己苦读也没别的法子。再加上他娘身子不好,更没心思功夫去耍子了。

    这会儿娶了这么个媳妇,倒让他“返老还童”一回。想着自己成日在外读书,又没甚进项,还得让她劳心操持家里家外之事,虽觉不妥,亦不忍拒绝,便跟着出去了。

    两人从东侧门出来,灵素领着方伯丰不往河边去,反往人家田畈里走。

    到了一处大渠边上,只见一条浅沟从渠边引出不到一丈长短,同这浅沟连着的还有三四条,都一样深浅,漾着拳头深的水,是从另一边的稻田里引过来的。这几道浅沟都汇到一个小水坑里,水坑上头架着个三根粗树枝子搭成的架子。

    就见灵素掏出个火折子来,点着了一截子白蜡,随手放进个柚子大小的灯笼里,又把那灯笼系在了三脚架当间,恰好挂在里头,正照在水面上。

    这时近仲秋,晚边有些凉意了,尤其在这水边,更增湿寒。方伯丰等着看灵素大显身手呢,就见她不动了,从挎着的篮子里取出两个小杌子来,递一个给方伯丰道:“咱们坐着等。”

    方伯丰问她:“这就能逮着螃蟹了?”

    灵素点头:“是啊,等着吧,一会儿就爬过来了。”

    凉风吹过,方伯丰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赶紧捂住嘴,喘平了气问:“不会把它们吓跑了吧?”

    灵素皱着眉头想半天:“我不知道它们长没长耳朵哎!”

    说完两人具是一愣,而后都噗嗤笑起来。

    这天正阴天,连个月亮也没有,越发显得黑了。灵素从边上捡来三四块大土疙瘩,围坐一堆,又从渠边扯些干了的飞蓬草杆子,折巴折巴拿火折子给点着了,塞在那围圈里。一会儿烟气散尽,火就大了,烤出些土味儿来。

    灵素又取出一口小铁锅坐在那火上,拎出个茶吊子来往里头注了半锅水,冲目瞪口呆的方伯丰咧嘴一笑:“我下午下了两个鱼笼,我去捞上来看看。”

    方伯丰立时站起来要一同去,灵素道:“我一转身就回来了,快得很,你看着点儿火吧。”方伯丰还待再说时,就见她蹭地抬脚去了,方伯丰不由得又惊又羡。坐那儿想,若当年娘亲没让自己学文,而是学武的话,说不得如今已经闯荡江湖去了,想着也挺美。

    真是一忽儿功夫,就见灵素手里提着两个小口细颈大肚的竹编笼子回来了,走到他跟前还扬一扬,却没提起来,眼看着分量不轻。

    方伯丰看着她:“家里吃的鱼,都是你这么捉回来的?”

    灵素道:“不是啊,我法子多了去了。这个一个是买的,一个是我自个儿编的,怎么样?真的能捉鱼哎!我都想不通这鱼怎么能傻成这样!”

    方伯丰无言以对,他曾自诩博学,别的不敢说,在这村里,应该没人比自己懂得更多看过更多的书了吧。可是最近他发现,对着自家娘子的时候,常常落个无言以对的境地。果然自己这十几年都是井底之蛙啊。娘子她可还不识字呢,这要是往后再认个字,那真是……方伯丰哆嗦了一下。

    灵素道:“凉了?还真是有点儿凉哈,一会儿咱们熬个鱼汤喝就暖和了。”

    说完从鱼笼里捞出一条尺半长的不知道什么鱼来,天黑,看不清。就着另一边水渠里的水给剖洗干净了,切做两段,就扔到那铁锅里煮起来。这才坐下来收拾剩下的鱼。说是收拾,不过是分了大小用柳条枝子穿起来,又有几只虾蟹,顺手一块儿仍锅里了。

    收拾好了鱼,又从篮子里摸出一把不知道什么蕈子来,撕成块也一起扔进去了。正准备放盐呢,就听见细细的刷刷声,三四只螃蟹顺着浅沟爬进来了。

    方伯丰还没反应过来,灵素已经跑过去给抓起来了,扔进一旁腾空了的鱼笼里。就这么一会儿,几条浅沟里都有螃蟹爬过来了,灵素手快得很,方伯丰只看得目瞪口呆。欲要上前帮忙,却连如何下手都没个主意。

    还是灵素教他:“你捏住它的盖子就成了,张牙舞爪也碰不到你。”

    方伯丰试过两次,慢慢找到了诀窍。

    他在这里捉得欢,那里鱼汤好了,灵素便招呼他喝汤,方伯丰笑道:“刚才坐等觉得有些凉,这会儿倒不觉得了,果然摸鱼捉蟹的是最有趣不过的。”

    欲要走开,又担心一会儿螃蟹跑了,灵素嘻嘻一笑道:“放心,跑不了,我还有机关呢。”

    山菌鲜鱼汤,能不好喝么?!方伯丰吃一口鱼喝一口汤,叹道:“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灵素摇头:“神仙可过不上这样的日子,他们顶多吃颗丹药,哪有鱼汤喝。”

    方伯丰听了大笑起来,只觉着自家娘子这语气笃定得十分好笑,笑了一会儿道:“咱们这汤这么香,可别把什么兽儿招来,入秋了上里的野物都厉害着呢。”

    灵素问:“怎么厉害?为什么厉害?”

    方伯丰道:“都得为了过冬预备啊,存粮的存粮,存膘的存膘。”

    灵素道:“为啥过冬要预备存粮,不是就冷么?它们都有皮毛的,连棉衣都省了,还要预备个什么!”

    方伯丰笑道:“你还说自己是猎户呢,连这个都不知道了!冬日里哪里还有什么吃的,不下雪还好,下了雪再一上冻,饿死的鸟儿都有,何况那些大东西。”

    灵素一惊:“冬天没吃的?”

    方伯丰道:“总没有秋天多。咱们这里还好,冬日里还能长些菜,再北边真是冻野千里,只能吃秋日里存下的吃食。秋日是好些瓜果菜蔬下来的时候,都趁着这时候晒干的晒干,腌的腌,要吃到来年春深才有新鲜菜蔬接得上。”

    灵素心里一通乱转,连连道:“幸好你同我说了,要不然我什么都不预备,冬天不是要饿死了!”

    方伯丰呵呵笑道:“人可不比那些野物,只要不是荒年,便是家里没有存粮,只要能捣腾出几个钱来,总能寻着地方买粮食的。”

    灵素问:“什么是荒年?”

    方伯丰道:“就是逢了大旱大水,颗粒无收,人人没饭吃,米价飞涨,买米跟买珠子似的了。几个人吃得起?那时候,成片成片的人饿死的。其情其境,惨不忍睹。”

    灵素倒抽一口凉气:“是啊,太可怕了,这人是一天都断不得顿的。咱们这里有过饥荒么?”

    方伯丰道:“自然有过的,只是几十年前了,我都没出世呢。县志上有记载,十室九空,饿殍遍野……”

    两人都沉默了,灵素才反应过来:“赶紧,趁有的吃的时候多吃点,来,再喝碗汤!”

    方伯丰失笑,把碗递过去,由着灵素又给添了一勺汤,一块鱼肉几只虾,微微笑着道:“官府也一直在这块儿上心,朝廷还下发过《灾荒备要》、《扶荒本草》等书,都是为了这个。”

    灵素道:“哎呀,那我可得看看。万一哪日真的闹了灾荒了,我可得知道有什么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