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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节

      就好比在水乡镇的时候,大难来临,他总觉得她可以自救,于是丢下她,转而去救郭兴,最终才会造成她叫呼延天忠带走的过失,若是当时他带着她,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及时解除误会,就不会有那生生错过的七年吧。

    夏晚轻轻唔了一声,倒没听清郭嘉这悔极之后难以出口的忏悔,心里一直想的是:李燕贞的毒,果真是郭嘉下的?

    不远处的一株桑树下,穿着件看不出形样来的破袄子,头发结成毡子,赤着脚的郭莲其实已经疯了很久了,因为一只可爱的蚕宝宝,于这春三月终于清醒了片刻。

    然后,她就看见她最爱的哥哥,穿着件两腋都扯破,露出白中单的紫面袍子,袍摆上绣着精致的海潮平波明月纹,仍旧是她一心一意喜欢时的高大,笔挺,相貌清秀动人。

    他怀里抱着个穿牙白色衣服的女子。

    那女子肤似濯玉,面容娇貌,一头柔顺的长发乌油一般顺滑的蜿蜒披散着,就在她哥哥的肩头往下滑落。

    她看起来无力,娇弱,整个人靠在他怀里。郭莲捧着两只蚕宝宝,瞬时就哭了:那个位置,原本该是属于她的啊。

    第145章

    回到家,郭嘉忙前忙后的,亲自照料着给夏晚烧水,煮粥。

    他是叫文贞下的毒给吓怕了,晋王府送来点心,他自己先一样样尝过,咬上个口踪儿,觉得没问题,才敢递给夏晚。

    宫里的小内侍王应正在跟郭嘉说他走了之后,浮云堂发生的事情。

    据说,皇帝当时大怒,并把夏晚的头发,当年皇后做的巫盅厌胜之物一并儿扔出来给老臣们看,算是当着大家的面,揭穿了皇家所有的丑事阴私。

    用厌胜来害人,慢说皇家,就是平凡人家里,有这样的妇人,也是要打出去的。所以,皇后自己招去为自己造势的老臣,最后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叫皇帝非但当众黜了后位,还和文贞两个一并儿,给送到华严寺带发修行了。

    夏晚接过春屏递过来的粥碗儿,隔着帐子看着外头,便见郭嘉正在往身上套一件砖青色的褂子。

    他这么些年,其实还是水乡镇时的古板习惯,穿好了衣服,蹬上一双布鞋,腿一翘便坐到了八仙桌畔,轻敲着桌面儿:“文贞离开,皇后又走,东宫怕是要欲哭无泪了。”

    夏晚一口粥没送到嘴里,倒是险些送到了鼻子里。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是李昱霖在针对郭嘉,在针对晋王府,但事实上他不该这么做的。如今正是上位之机,他最需要的是求稳,是求皇帝不要厌恶自己,按理来说也不该挑衅晋王府,反而是郭嘉,如今于他来说,正是混水摸鱼的好时机。

    难道正如杨喜所说,他果真有像李极一样,生了驸马变皇帝的野心?

    正胡思乱想着,院子里惊天动地一阵脚步声,再接着便是几欲震穿房顶的叫声。昱瑾和甜瓜两个,也不过两个孩子,可简直能掀翻房顶一般,就从外面冲了进来。

    自打脑子里那病好了之后,甜瓜迅速的长结实了,再不是原来那豆芽似的细条儿身材,也黑了许多,一身的臭汗,扑进夏晚怀里深嗅了一口,道:“娘,听说您今儿出去,生病了。”

    夏晚笑道:“没有,不过是昨夜没睡好,腿软,滑了一跤而已。”

    甜瓜接过粥碗,道:“娘,我喂你吃,吃完了我陪你躺会儿。”

    昱瑾连拉带拉:“走吧,咱们俩人加起来,算术还比不过人家杜呦呦个小姑娘,赶紧的,《孙子算经》、《九章算术》今儿我得全买来,好好读上两夜,明儿再跟地杜呦呦比去。”

    如今的风时,重文不重理,但是东宫太子妃的娘家有个小侄女叫杜呦呦,算术学的极精,都不用算盘,从千到万,你随便说几个数字来相加,她张口就能对出答案。

    更要命的是,因为从小养在太子妃跟前,受太子妃的疼爱,任性跋扈,谁都不放在眼里。所以,昱瑾还准备拉着甜瓜,学好了算术,再去跟她比试一通。

    夏晚笑着安慰了甜瓜两句,将他给哄走了,回头再看,郭嘉居然也不在。

    按理她身体不舒服,今儿皇帝也不会宣他进宫的。夏晚支走了春屏和玉秀两个,穿上鞋子,再披了件衣服,四处找不到郭嘉,一直转进后面那处小院子里,便听见郭嘉说:“逼到这个份儿上,李昱霖也该要出手了。”

    他是件砖青面的大褂子,梁清却还是金吾卫的大将军服,俩人并肩,背身,就站在一株梨树下。

    “按理,他也不该束手就擒的。”梁清道:“我对他本人并没什么意见,但无论如何皇位也该由我二舅来坐。只是我二舅的身体一直不好,又着实叫我忧心不已。”

    郭嘉捡了枚土坎拉起来,忽而侧飞着打出去,惊起梨树上一众正在叽叽喳喳的麻雀,打了一只下来,又找了根绳子拴起来,见梁清两眼鄙视的望着自己,笑的像个大男孩一样:“一会儿甜瓜回来,看见这里拴着只麻雀,保准要高兴的跳起来。”

    梁清比郭嘉大着近十岁,可如今非但儿子,连个孩子都没有,所以不懂这瞧起来还是少年模样的男人对于儿子的喜爱,觉得他这样时不时抓只鸟,找个蛐蛐儿,简直就像是在发癫。

    春风,夕阳,风吹着袍摆烈烈作响。过了许久,郭嘉又道:“你二舅的身体,会好的。”

    听到这句,夏晚又迷惑了。她分明听的清清楚楚,杨喜说李燕贞的水银是郭嘉授意让下的,可听他跟梁清的对话,他又像是一心一意,愿意帮助李燕贞的。

    到底,她应该相信他,还是怀疑他?

    是夜。

    夏晚早早就躺到了床上,想绣花来着,到底头晕眼花,绣花针戳了两番的手,遂扔了针线笸子。于是又捡起本书来,装模作样的翻着。

    郭嘉洗了个冷水澡,换了件新的大青褂子,一身寒气的进来了。

    他并不睡觉,在窗前站了许久,转到夏晚昨夜趴过的那张桌子前,踮脚从高处取了一幅卷轴下来,摊开来便极认真的看着。

    夏晚穿着件蜜合面的束腰寝衣,发似乌云长披着,方才还对着铜镜眨巴过眼儿,咬了几下唇,觉得按理来说自己也是美的,但不知郭嘉为何不肯多看一眼,于是撒娇似的轻轻哼了一声。

    郭嘉侧首扫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埋头,仍去看那份卷轴了。

    夏晚于是道:“你看的,是皇宫内苑图?”

    郭嘉轻轻唔了一声,笑了笑,道:“是。”他随即又解释道:“皇后出宫修行,她宫苑里的东西全要清出去,我得看看什么地方可以搁置。”

    夏晚轻轻翻了一页书,其实连自己看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再笑了笑,道:“如今这个季节,该要种瓜秧了。”

    郭嘉也是一笑,心不在焉的答道:“我们水乡镇的瓜秧子此时早都长大了,你们山上寒冷,瓜秧才长的慢些。”

    他一直望着窗外,似乎是个准备要走的样子,听外面有人在敲门,随即伸手到桌角一只雕漆百什匣里,想要去翻出自己入宫要用的金鱼符来,伸手却摸了个空,再揭开匣子一看,里面哪里还有什么鱼符?

    金鱼符这东西,连皇太孙都没有,是只有他这个天子近臣才有,是可以于夜里叫开宫门,随意进出皇宫的。郭嘉抓了个空,再回过头来,便见夏晚软软一只手腕,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金鱼符。

    外面敲门声愈来愈疾。

    郭嘉此时急着要走,扑过来想抢,夏晚随即一个卧趴,便把那金鱼符压在了身上。

    “乖,定是宫里来人要唤我入宫的,快把鱼符给我。”郭嘉道。

    他有的是力气,想把夏晚捏成圆的就是圆的,扁的就是扁的。可她两只手攥在胸前,紧紧攥着那枚鱼符,缩成一团,像个竖起刺的小刺猬一般,就是不肯给他鱼符。

    郭嘉急的火冒三丈:“晚晚,如今不是闹的时候,快把东西给我,我要急着入宫。”

    “呸,你给我阿耶喂水银了,你想害他,这东西我就不能给你。”夏晚本来是想迂回的,想试探的,想哄着郭嘉说的。

    可她的性格就不是个能迂回的性格,所以,不过一语之间,就把底子给兜了个一干二净。

    郭嘉停了停,修眉俊眼的,忽而肩一抖便是一笑,也没有被戳穿后的气急败坏,或者惊慌失措,语声极柔:“你这又从何处听来的,好好儿的我给老丈人喂的什么水银?”

    夏晚跪在床上,小屁股厥了个老高,紧紧护着那枚鱼符:“杨喜说的,虽说当时我晕着,可我听的清清楚楚,我阿耶药里的水银是你下的。”

    外面的敲门声愈来愈疾,是梁清的声音:“郭六畜,你到底出不出来?”

    夏晚那点小屁股将寝衣绷的圆圆,格外的可爱,有时候郭嘉觉得,比她的脸都可爱。

    他扬了扬手,忽而于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再埋头亲了一口,才将她整个人掰起来,狠命掰开她的手将那鱼符夺了过去,转身便走。

    “郭六畜,我来长安,不是想看你给我阿耶下药,也不是来看你玩弄朝纲的。你曾经逼不得已,但如今不是了吧,你真的给我阿耶下过水银吗,或者说,你真的起过哪种驸马变皇帝的心思吗?”夏晚也下了床,追出门,疾声问道。

    郭嘉的官袍破了,此时还未补好。他除了是中书侍郎,还在金吾卫挂着个名儿,所以,他正在穿那件金吾卫的纯白色修腰,束袖武服。

    飞速的系好了衣带,转过身来,郭嘉笑了笑,道:“晚晚,也许你不相信,但我一直都是在努力着,想带你回水乡镇去。叫你看看镇上的秧子几月种,叫你不必像原来一般,总怕要叫我赶走,稳稳当当儿的,做个地主家的大少奶奶,真的。”

    一个男人,权柄抓到了手里,品尝过权力所带来的快感和愉悦,谁不想在那个位置上呆到闭眼的一刻还贪恋着不肯放手。

    夏晚还是头一回听郭嘉说自己会愿意回水乡镇,看他一幅情真意切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大概是误解了他,于是吞吞吐吐道:“那就好,我等你回来。”

    其实她还是不相信他,但也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一直以来,应该是他在激着东宫和晋王府两派相斗,从而坐收渔利。但夏晚不知道当他变成一头猛虎时,带着李燕贞即将走向皇位时,李燕贞病而昱瑾清还小时,她该不该相信他有没有贪著之心。

    郭嘉疾步走到门上,兵服衬着身材挺拨修长,紧了紧袖腕,又回过头来看着夏晚。

    不知从何时起,他肩膀变宽了些,脸变黑了些,但眉宇之间舒展了,比之原来的清秀,多了几分为男人的俊朗感,眉宇之间隐隐有郭万担的影子,当然,比郭万担清秀得多。

    七年之后,如今的郭嘉看起来,是个可以肩负一切的男人了。

    “相信我,不会很久的。”他又道,声音沙哑低沉,犹豫了两番,背影进了黑暗之中。

    出了门,外面一颗颗珍珠大小的雨点子啪啦啦往下落着,砸在人身上生生儿的疼。

    梁清就趴在门上,见郭嘉出来,疾声道:“我简短点跟你说,陆莞莞侍寝时弑君,叫皇上给束缚了。然后她招供说,是晋王殿下派她去行刺的。”

    一道划破天幕的闪电瞬时闪现,劈作三股,照的地面亮如白昼,随即又快速消泯,接着,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

    郭嘉等了很久,想了很多办法,总算逼出了李昱霖的杀招。却原来,他的杀招居然是陆莞莞。

    第146章

    “然后呢?”郭嘉问道:“皇上是怎么处理的?”

    梁清道:“皇上受了伤,然后亲自把皇太孙和沈太傅召进了宫,正在与沈太傅一起商量该如何处理晋王殿下。”

    陆莞莞打小儿,就是一直养在晋王府的。

    她母亲陈蓉似乎天生有吸引坏男人的魔力,所以年青时屡屡遭人抛弃,到最后连陆莞莞的生父是谁都不知道。然后,在陆莞莞小的时候,陈蓉一度想陆莞莞能取代李昙年在李燕贞心中的地位,有意无意,总是想让李燕贞认她为义女。

    李燕贞原本没有认过的,直到郭莲入府的那一回,才一起认了个义女。

    所以,陆莞莞名义上是李燕贞的义女。

    从小儿养在晋王府的,晋王的义女,说自己受晋王的指使,从而弑帝,李燕贞的嫌疑怕是摆不脱了。

    郭嘉拍了拍梁清的肩膀,俩人正准备要走,几乎漂泼而下的大雨之中,疾步走来一人,这是郭旺。闪电不停的在天上乱劈着,劈在郭旺容颜晦涩的脸上。

    他道:“你确定那颗桑树下生着癞疮的,真是莲姐儿?”

    ……

    “她已经死了。”郭旺道:“我没怎么查看身体,但瞧脸型完全不是莲姐儿。”

    一道闪电当头劈下来,正中门口一棵大槐树,几乎就在郭嘉和梁清几个头顶炸掉。

    “死了?”郭嘉重复了一遍。

    郭旺语声里不无埋怨:“好歹也是兄妹,你为何当时不把她送到药行来?”

    再一道惊雷,郭嘉将那只金鱼符,一并那幅皇宫内苑图交给郭旺,道:“记得到时候进宫。莲姐儿的尸体,好好收敛了她。”也许是雨,但也可能是泪,郭嘉脸上冰凉凉的。

    郭旺应了一声,接过金鱼符,又道:“我仍旧不觉得她是莲姐儿,你不会看错了吧。那样丑一个满脸疤的女子,怎会是莲姐儿?”

    他记忆里的郭莲,鹅圆的小脸儿,明媚可人,当然,因为知道他和郭旺不是亲生的,也不怎么待他俩好,独和郭嘉亲,俩人好到形影不离。

    郭嘉对于郭莲,自幼伴着一起长大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便她化成灰,他也能认得,所以断然不相信自己会认错,只道:“是我的错,跟你无关系,快去吧。”

    一起夜里守着茧结宝宝的那些日子,头碰着头,肩并着肩,那么好的,天真可爱的妹妹,于郭嘉来说,失去的不仅仅是那个姑娘,也是他在水乡镇时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他对于郭莲,就像长辈一样,付出的爱很多,所以会在她学不好的时候责备她,怪怨她,但心底里依旧是疼爱她,希望她承载了他那么多的爱,能够过的幸福。当她疯疯傻傻,无声无息的死了,他当然第一要责怨的也是自己。

    若非他小时候教的不够尽心,对她再严厉一点,她就不会走上邪道,说到底,还是他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