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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节

      夏晚一直长在西北边陲,还是头一回经历长安人的风雅。

    隔壁的普宁寺后院中有满园子的丁香,如今正是怒放的时候,随风送了香过来,也送了隔壁吟诗做对的酸文人们的吵闹声过来,热闹的跟庙会一样。

    还有李燕贞的病,从去年的腊月一直到现在都还未好。夏晚忧心于李燕贞的身体,虽说隔着一座寺,倒是每日都要过府去照料一回。

    今儿她仍是一早就至,甫一到孔心竹的卧房门外,便听见李燕贞在吼人:“杨喜,你究竟给本王吃的什么药,缠绵病榻眼看三月,本王不过一个小小的皮外伤,怎的就好不了呢?”

    显然,李燕贞又在跟御医发脾气了。

    接着是孔心竹的声音:“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世间哪有一帖药下去就能治好的病?”

    杨喜亦劝道:“王爷是久没病过的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原本只是外伤,但因为当时其他御医给量下的药量太重,以致于伤到了您的胃,再接着,又伤到了肝胆,这就漫延到了内脏,内脏只能养,不能下猛药去激的。”

    李燕贞两只眼底浮着一层子的青淤,年前也不过普通人的瘦样子,这一个春天过的,身上的肉几乎要掉光了,见夏晚进来,眉目这才变温,远远伸着手,示意夏晚坐。

    待夏晚一坐下,便唠唠叨叨的问,郭嘉待她好不好,在隔壁住的可还顺心,要不要多派几个丫头过去。

    夏晚自然是一径儿的推辞。她不惯用丫环,出门时或者要带几个讲排场,但在自家的小院子里,总还是一个人呆着更舒服。至于郭嘉,叫老皇帝盯的紧着呢,难得有个回家的时候,说来也是好笑,夏晚住了整整两个多月,至今,郭嘉还没捞到一夜在家睡呢。

    她劝李燕贞道:“既御医叫阿耶吃药,阿耶好好吃便是,须知,杨御医连甜瓜脑子里的病都治好,不会害你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燕贞因为夏晚这个害字,眉头倒是跳了跳。

    不过他毕竟是从皇宫里出来的,经过多少大风大浪,当下也不作声,还耐着性子陪杨喜多聊了几句,随即,便吩咐孔心竹去送客。

    待孔心竹出门去送杨喜了,他说道:“姐儿,你把那丸药拿来我吃。”

    杨喜开的不是汤药,而是自制的蜜丸,治胃的一粒,治肝胆的一粒,保平安的又是一粒。一日,李燕贞得服上整整九丸,整整吃了三个月,吃的他一闻见蜜味儿就犯呕。

    夏晚斟了服药的温水,拿了几枚蜡封着的丸药过来,旋去蜡封,笑道:“阿耶自己吃,还是女儿喂您?”

    李燕贞将几枚丸药都接了过来,捏在手中捏了半晌,忽而悉数揉碎,丢进水盏之中,再从夏晚头上拨了根簪子,便不停搅着那碗药汤子。

    边搅,他边问些甜瓜和昱瑾的情况。

    夏晚避而不答,反而问道:“阿耶是不是觉得这汤药有问题?”

    李燕贞人眼看瘦成了一把骨头,搅了良久,缓缓靠回沉香面的引枕上,声音略略的发着颤:“姐儿,阿耶不敢看,你替阿耶看看。”

    拿银器试丸药,当然是准备要试毒的。按理来说,他的饭菜或者药汤,都有专门的人来试吃试喝,还要拿银针检验,想投毒是不可能的。但丸药就不一样了,这东西直接入口,一般是不会查验它的,更何况,还是杨喜开的药。

    夏晚把只银簪子从水盏里取出来,拿白帕揩过,托给李燕贞,李燕贞顿时气粗:“果然?!”

    药中有毒,银簪子才会变色。虽说不至于变黑,但银簪子入过药汤的地方,和没有入过药汤的地方颜色还是有淡淡的区别,这是因为丸药里含着水银或者铅的缘故。

    水银和铅虽不是剧毒,但长期服用会让人的身体慢慢垮掉,掉指甲,秃头发,身体消瘦,继而死亡。

    “难道是皇爷爷想要害您?”夏晚有点不敢相信,转念一想,以李极的性子,倒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

    李燕贞到底四十多岁的人了,大风大浪经了不知几何,摆手道:“当不至于。”

    默了许久,他又道:“此事当与东宫有关,姐儿,你只怕得入趟东宫,替阿耶探探昱霖的虚实去。”

    夏晚握过李燕贞瘦枯了的手,道:“您终于想通了?”

    其实早在李昱霖设计暗害两个孩子的时候,李燕贞就该想通的。皇帝想要他们叔侄坦诚以待,相信彼此,但李昱霖或者会放过他,却放不过他的孩子。

    可李燕贞总归还是犹豫,李极杀了李承筹,就是为了要他孝忠于李昱霖。以他对于父亲的忠诚和爱,便李昱霖杀了他,只要能放过孩子们,他是愿意死在李昱霖的刀下的。

    “昨儿文安送了封花笺来,说她三月初八在浮云堂办茶会,要人人都自带茶叶,茶具,泡茶,敬茶,品茶,做个梨韵茶香会。原本,你们和东宫不和,我是不欲让你去的,既这药中搀着东西,你就代为父去一回,见见你大哥,也叫他知道,咱们没有想要跟东宫结仇的意思。”

    显然,李燕贞觉得杨喜受的,应当是皇后一派的指使。

    “顺带也去探探他的口风,徜若我死,看他将来能否放过你们。”李燕贞闭上了双眼,显然极为痛苦:“若能,阿耶就瞒下此事,舍自己一条命,换你们的安全。但若不能,若你觉得他还有可能痛下杀手,姐儿,爹一定会尽快好起来,护着你们。”

    回长安这么久,他还是头一回流露出反意来。

    夏晚握过李燕贞的手,轻轻儿说了声:“好!”

    事实上只要李燕贞有反的心,夏晚觉得,郭嘉就一定能帮他达成,只不过,李燕贞如今依旧对李昱霖寄予期望,想知道毒是不是李昱霖下的,想知道徜若自己自愿赴死,李昱霖会不会放过她和昱瑾。

    既这样,就得她去见一趟李昱霖,帮李燕贞彻底断掉,李昱霖登基以后,会放过晋王府的心思。

    听说夏晚要去东宫,孙喜荷和孔心竹两个一起围攻她。

    孔心竹先就道:“姐儿,须知在争家产的时候,亲人比不得外人,至少外人不会暗害你。那浮云堂,去不得。”

    夏晚笑道:“浮云堂而已,又非什么龙潭虎穴,我会带着甜瓜防身的。”

    按理来说,东宫和晋王府是两兄弟,文安办茶会,夏晚身为公主,又是晋王府的长女,要真不去,在长安权贵的眼中,两府就算是公开决裂了,所以,其实她是非去不可的。

    孔心竹忽而想起件事儿来:“三月初八,昱瑾兄弟和甜瓜得去沈府拜老太傅,听老太傅讲学,早就商量好的,不能更改。母亲再替你寻个放心可靠的人陪你一起去吧。”

    夏晚当然以为那个放心可靠的人,会是晋王府的亲兵侍卫长李越,遂也未说什么,跟孙喜荷和孔心竹闲话了几句,就仍回郭嘉那院儿里了。

    本来是并排的三间院子,最后一所紧挨着普宁寺的焚烧台,寺里烧什么,家里就闻什么,再兼灰尘扬天,乌烟瘴气的,郭兴遂抢先一步,自己占了。郭嘉是老大,想当然的占了中间最大最敞亮的,隔壁另外一所一直锁着,那是给郭旺的。

    夏晚天天路过,这门一直锁着,今儿回家时路过,却发现这一户的门居然开了。

    恰就在她经过时,郭旺高高的个头,弯腰从门里走了出来。

    “夏晚?”

    “怎么是你?”

    不过半年的时间,郭旺瞧着瘦了许多,也苍老了不少,手下意识抽了抽,道:“过来取件东西而已。”

    夏晚只当他不肯要院子,听他这意思,是非但住人,还往里面搁家当了。总归他和郭嘉是兄弟,还是小甜瓜最爱的小叔,夏晚笑道:“走,家去,你想吃什么,嫂子今夜给你做。”

    郭旺一脸的惊慌和不自然,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

    他欲走,又折回来,递给夏晚一只盒子:“这东西放着也是落灰尘,你拿着吃茶用。”

    夏晚接过盒子来打开,见是一套黑瓷面的茶盏,立即合上,笑道:“你也是准了,我正需要这东西了,你这个瞧着朴拙大方,比我用的好多了,恰又是新的,既肯送,明儿我带到茶会上去。”

    郭旺直到此刻才摆脱了窘迫,笑道:“可是文安郡主在浮云堂设的梨韵茶香会?”

    “正是,你怎么知道的?”

    郭旺道:“那茶会,文安郡主一力托给我来主办,你带这样一套茶具,差不了的。”

    一个小商人而已,能往宫里送吃的,能主办郡主的茶会,夏晚不知道郭旺怎么会有那样大的能量,钻营到这长安城的各个角落里去。她还想多问一句,郭旺拎着一只官皮箱,走远了。

    夜了,洗罢澡,一头半干的乌发散在半肩,夏晚正在埋头收拾着明日要去浮云堂时穿的衣服,听外面一阵马蹄声,便知是郭嘉回来了。

    按理,她该要去厨房端饭的,不过,夏晚并没有,因为今日她压根儿连饭都没做了。

    她就支着只手,在窗前坐着。

    郭嘉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才从宫里溜出来,下了马急匆匆的进来,先到井台畔洗了把手再洗了把脸,没闻到家里的饭香味儿,又看灯黑火黯的,心中咯蹬一声,仿如当头一盆冷水,蹒跚着步子一步步挪进正房,再看屋子里也是寂寂的,跌坐在灯黑火黯的八仙桌侧,便呆怔怔的坐着。

    虽说他难得回来一趟,便回来,也不过抱个换洗的衣服就走。

    可是儿子在院子里闹着,秋千架上玩儿着,夏晚从厨房里端出可口的,打小儿养惯了胃的农家饭食出来,简直是郭嘉在宫里绞尽脑汁和皇帝玩完心眼以后,最渴望的东西。

    他瞅了好几天,好容易瞅到皇上进后宫了,因为最近有最新鲜的灵猫香,大约是去幸女了,于是悄没声息儿的溜出来,还以为可以在家里过一夜了,不呈想夏晚和孩子居然都不在。

    坐在八仙桌畔,忽而两手一垮,郭嘉生身为人以来,流过血流过汗,这还是第二回哭。冰寂冷黯的院子里,因为没了妻子和孩子,格外的古寂。

    两滴泪啪啦啦掉下来,郭嘉连忙伸手一揩,正准备要走,便听屋子里夏晚冷冷说道:“今儿皇上,或者说文贞终于又肯放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是听文贞在说之前的事,下章听听郭嘉讲述他和文贞之间的事吧,给郭六畜点耐心,2333

    第135章

    其实就在今天下午,夏晚刚进家门的时候,文贞来过一趟。

    明儿就是文安在浮云堂举办的茶会,她是借着送请谏的名义来的。

    不过在文贞来之前,还发生了一件趣事儿。

    三兄弟三座院子,当然郭嘉的最大,而且后面还有一点屁股大的小园子,园子里有一间窄屋子,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但甜瓜和昱瑾两个格外喜欢在里面玩。除此之外,外面种着两株大梨树,正是开花的季节,荼白满树的梨花怒放着。

    当时,甜瓜和昱瑾两个还在家呢,就在后面园子里那小房间里玩儿。

    李燕贞还有个庶长子,名叫昱元。那孩子孔心竹自己不曾带过,一手是叫侧妃袁氏带着的。那孩子的性格有些随他的生母,内向,谨慎,也不甚喜欢出来与人多玩多说。

    昱瑾就不一样了,大大咧咧,毛毛糙糙,遇到甜瓜是个表面性子柔顺,内里奸猾的,俩人简直好比王八撞上绿豆,老鸹碰见了猪,形同莫逆,好的恨不能穿一条裤子。

    夏晚明日准备要去浮云堂的茶会,可她原本在金城,那不是个产茶的地方,甚至于,整个金城的人也没有品茶的风气。大家吃茶,也是吃最次等的砖茶,要说茶风,茶艺,茶文化,夏晚简直一概不通。

    因她自来于茶不感兴趣,又怕自己身为公主,明日要在茶宴上出丑,遂从郭嘉的书架上翻腾着,想翻上几本关于茶道,茶器的书来读一读。

    正翻着,她偶然翻出本《汉书 佞幸传》来。

    汉王朝建立以来,谄媚阿谀皇帝而获宠的佞幸宠臣不断出现,不过最叫人熟知的,莫过于汉哀帝与他的中书舍人董贤了。

    董贤和汉哀帝两个男人之间居然产生了像男女一样的情爱,这在史书中,算得上异类了。原本,夏晚倒从来不在乎这些,但因为上一回安灵圣的事情,她翻着本书,心中忽而就起了敬觉,心说,我这兄弟和儿子,会不会好的太怪异了一些?

    为娘的么,那怕她也才二十出头,到底儿子长大了,就少不得做一回恶人。

    于是,作贼一般,夏晚就进了平日里自己鲜少进去的小园子,脚步轻轻,悄没声儿的窜到那间小屋子的窗户后面,想听听这俩孩子躲在里面,究竟在说些啥。

    不过一间四面是墙,里面只搭着一张小木床的小房间尔,俩孩子把门关着,一点小窗户也关了个死紧,不知在里面做什么。

    夏晚前后左右也找不到个能看到孩子的地方,正准备要走,便听昱瑾说了一句:“我觉得我有了,你来摸摸我肚子,看能不能感觉到?”

    一阵悉悉祟祟的声音后,甜瓜道:“没有,真没有。”

    接着是昱瑾:“摸嘛,你再摸一把,我觉得是真有了,快!”

    好好儿的,俩孩子干啥要摸肚皮?

    况且,昱瑾也十岁的人了,总比甜瓜大着两岁。夏晚小时候就见过小男孩们玩儿小牛牛的,暗暗想,这昱瑾不会是勾着甜瓜干坏事儿了吧?

    她虽冲动,倒不至于就这样打门或者砸门,伤了孩子。当下也不急,从屋子里找了只蒲团来,便坐在梨树下翻读着本茶书,过了许久,只听屋子里哎哟一声,似乎是甜瓜的哭声。

    接着,便是昱瑾在哄他:“乖,你不是我外甥嘛,又不是你痛,你哭个甚?要不舅舅给你做牛,给你做马,你骑着我转一圈儿行不行?”

    夏晚快要忍不住了,深吸了一口气,瞧着墙角有一只河生常用的花锄,心说万一甜瓜再哭,我非砸开门去看看,看这李昱瑾到底在拉我儿子干啥。

    接着,便是甜瓜抵死不肯的拒绝声儿。昱瑾简直像个牛皮糖:“来嘛,再来一下,就一下,我保证就一下,你再试一下好不好?”

    夏晚于是站了起来,扛起花锄,正准备一花锄砸开门看看俩孩子究竟在作甚,只听砰的一声,一点小木门整框脱出,砸在梨树上,砸的梨花簌簌直往下落。跟着木门飞出的,还有李昱瑾,比门飞的还远,好在是滚在土地里面,滚了几滚,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摆着手拍着胸脯:“甥儿,没事,你瞧瞧,我真的没事。”

    走了两步,忽而两腿一软,就栽到了地上。

    夏晚扔了花锄,赶过去把李昱瑾给抱起来,回头见甜瓜摊着两手自屋子里走了出来,身上衣服倒是穿的整整齐齐,可也是个吓懵的样子,悄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要打他?”

    甜瓜伸着两只手,道:“他这些日子哄着我,非得我传些力给他,我就说过人的力量那是能随便传人的,瞧瞧,略一使劲,就把他给打晕了。”

    夏晚高声喊道:“河生,河生,快请个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