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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节

      寇珍拆开一层层的牛皮纸,将刀紧握在手里比划一下,只觉得大小重量,无一不合适。

    她在口中喃喃地唤着阿俏的名字:“真是……真是有心了。”

    “是的,旁人已经帮我们帮到这田地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放弃呢?”男人在寇珍耳边悄悄说。

    他轻轻抚摸寇珍脑后梳起的圆髻,小声说:“阿珍,说实在的,我还是喜欢你以前梳长辫子的模样,那么干练,那么爽利……”

    寇珍登时将脸一板,故意说:“那现在就不干练,不爽利了吗?”

    男人赶紧讨饶:“哪里?你梳起发髻,这不是已经成我媳妇儿了吗?”

    寇珍一哂,她当年亲手为自己梳起头发的时候,的确心如槁木死灰,再没想到能有今天这样的机会,迎来这样的希望。

    于是她转头对男人说:“以后,我干脆也剪短发了,你可许我么?”

    男人听了寇珍这样斩钉截铁的口气,心知这哪里是来征求意见的,赶紧说:“许,许,主厨大人有什么吩咐,直说就是,我哪里敢不听?”

    寇珍登时“嗤”的一声笑,脸上像是绽放了花儿似的。她这一生,还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畅快开怀。

    两人所乘的汽轮,便也满载着希望,远远地向南方进发。

    锦江饭店内,众人却等不及了。

    原本约定好的时间已到,而对手却迟迟没有出现,“洋派”一方派出的厨师已经有些等不及。

    而中方则胸有成竹,一个个精神饱满,准备迎接挑战。

    少时洋人们觉得再也等不得了,便交头接耳地议论,有人站起来大声说:“既然你们派出的厨师一直没到,这一场,就算你们输了!”

    “哪有这种道理?”中华一方是由上海总商会的会长黄朋义出面交涉,直接说:“我们有事先定下由哪一位高手厨师应战么?”

    “怎么没有……”那位高鼻深目的洋人说到一半,忽然语塞。

    他们确实有和寇宏轩约好,要寇宏轩家的家厨第一个出战打擂,而且要故意输给他们。可是这种事先安排根本就见不得光,根本不能拿出来说事儿。

    “此前有一位答应了要应战的,可是今天早上突然送了消息过来,说是另有要事,赶不到现场了。”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能强人所难对不对?”黄朋义冷笑着说,“所以我们请出第一位应战的师傅,是‘杏花阁’的主厨卢师傅。”

    “杏花阁”是上海名店,主营粤菜,这两年在本帮菜上渐渐也擅长起来。主厨卢天明十岁开始学厨,在粤菜菜式上浸淫几十年,近几年被礼聘至上海之后,触类旁通,厨艺更上一层楼。

    这是此前参与应战的中华一方商量好的结果。卢大厨厨艺精湛,人人景仰,大伙儿都认为,由他出战,是再妥当不过的了。

    等到阿俏赶到锦江饭店的时候,比试已经开始,双方紧锣密鼓地在厨下筹备。

    这是双方“打擂”的第一阵,至关重要,否则“洋派”一方也不会暗中使手段,卯足了劲儿要赢这一阵了。

    这一阵的重要意义在于,赢了的一方可以给输了的一方订规矩,若是这一阵赢了,此后便很容易就能一帆风顺地赢下去,但若是输了,此后便很可能会处处掣肘,一输再输。

    阿俏与几位相熟的“同行”交流了一下,听说了这一场比试的评审规矩,吃惊不小:“为什么?”

    她出声也不小,这一声,被对面不少正在聊天的洋人也听见,纷纷朝她这边看过来。

    阿俏意识到这一点,赶紧放低了声音,说:“为什么将评判都交给他们?这……不大公平吧!”

    有人无所谓地回答道:“本来就是让洋人们见识见识我国烹饪手段的精彩之处,他们既然要评判,就都让他们评判好了。”

    阿俏听了这话,虽然着急,可也不敢说什么泼冷水的话,只蹙着眉头坐在一旁。

    上海出了这桩“打擂台”的事儿之后,阿俏曾经虚心向伯父阮茂才和伯母曲盛雪请教过“西菜”或是“西餐”的情况。

    阮茂才出身阮家,自然没口子地觉得中餐好,阮家菜最好。

    而曲盛雪却有自己的见解,“西餐也有西餐的长处,与中式烹饪不是一种风格。”

    于是她就给阿俏讲了一大堆关于西餐礼仪的知识。

    阿俏等伯母好不容易讲完那一堆餐桌礼仪,她赶紧追问:“那口味、口感上呢,洋人有到底是怎么个喜好?对了,在洋人的地方,也有中餐吗?那里的中餐怎么样,受欢迎么?”

    曲盛雪留洋的时日颇久,见阿俏问这个,便觉有些尴尬,说:“在洋人的地盘上,中餐总是那种最便宜的餐食。”

    阮茂才挺有自尊心的,闻言“哼”了一声,说:“那都是因为华人勤奋,吃苦耐劳,才能将价格压到最低。”

    阿俏却知道一定不是这么回事儿,没道理又好吃又便宜的菜式却长期处于饮食界的最底层。一定还有哪里,让洋人觉得中餐“没那么好”。

    “觉得厨房还不够干净呗!”曲盛雪冒出一句,赶紧解释,“阿俏,我可真的不是在说你。”

    阿俏摇摇头,中餐有时忙乱起来,那厨房确实挺乱的,至于脏么,她相信如今上海的这些大菜馆子做起生意来已经越来越注意这一点了。

    “大伯母,还有么?洋人在口味上,真的和咱们没差么?”阿俏还是不死心。

    曲盛雪又想了想,“哦”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我在海外的时候,有个当地朋友,曾经跟我说过,说他们其实特别怕那种软软滑滑的口感,有时吃到很滑嫩的肉也觉得不适应。你想,他们总是拿刀叉的,你要是给一块嫩豆腐,他们根本没法儿下口,更别提欣赏这豆腐的味道了。”

    曲盛雪这下子说到了点子上,中式烹饪里最讲究的一点,口感,在洋人眼里可能就是不讨好的,甚至是禁忌。

    “就像是海参吧,咱们吃着好,又觉得很滋补,洋人管那叫海黄瓜,根本吃不出好来,又觉得那软软弹弹的那种口感太诡异了。若真是捧了这道菜上去,阿俏,你哪怕做得再好,洋人恐怕也受不了的。”

    “除此之外,有些咱们觉得味道能接受的东西,洋人闻见了那味儿,恨不得就逃走。”

    说着曲盛雪举了“皮蛋”做例子,阿俏也觉得很有道理。

    所以,眼前这场比试,是两种风格迥异的饮食文化在相互碰撞。阿俏想,怎么平白无故就将评判的权力交给对方了呢?

    第203章

    阿俏也不明白此前众人是怎么商议的,竟然真将评判的权力交给了“洋派”一方。

    可细想之下,她也能转过弯,想明白其中的逻辑:中华一方一来是对“杏花阁”的卢天明主厨有着绝对的信任,二来是为了显示中方宽广包容的胸怀。毕竟这一次“擂台”,并不是真想与在上海的洋人结仇,而是想让洋人们领略中华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希望他们能对中式烹饪的奥妙增添了解。

    “打擂台”的第一场,双方约定了,各自做一道冷菜,三道热菜。这么做明显是照顾到“洋派”一方,毕竟西餐不似中餐,众人齐聚圆桌共享,西餐是在每个人面前一道一道上的。一套正餐走下来,也不过是三五道菜而已。因此卢师傅在菜式的种类上,就已经让步让了很多。

    很快双方打算呈上的菜单就都呈了上来,交到通译那里,由通译分别翻译,用中英两种文字誊写出来。

    阿俏只见卢师傅做的冷菜是烟鲳鱼、热菜则是三道,蚝油牛肉、葱油鸡和西施舌。“西施舌”,本名叫做沙蛤,是一种著名海珍,色泽洁白,味道清新脆嫩,极其鲜美。

    阿俏看了这四道菜的菜单,不禁为卢师傅稍许捏一把汗。毕竟四道中有两道,是大伯母曲盛雪所描述的那种,洋人不大喜欢的口感。她有把握烟鲳鱼与葱油鸡一定能大获好评,然而那蚝油牛肉则专门讲求口感滑嫩,至于西施舌么,就更不用说了。

    阿俏想起了什么,就过去看那通译翻译。她小声提醒通译,最后那道西施舌只是一道炒海珍而已,千万不能翻译成什么“美人舌”之类,万一让洋人误会起来,那可就糟糕了。

    通译想想也对,就将原本已经拟好的译名涂了,重新写了一道菜单,送到“洋派”那一方去。

    阿俏则继续留神看已经译出来的“洋派”菜单,只见上面列着:法国牛扒、匈牙利鸡、意大利式烩鱼,冷菜则是一款虾仁沙拉。

    阿俏一瞅,这些菜,前几天沈谦带她去德大西菜社的时候,她都一一尝过。于是她小心地问那通译:“那边,请出来的厨子,是德大的厨子吗?”

    通译见她猜到了,便点点头。

    德大据说是上海最早开的一间西餐馆子,据说非常受在上海的洋人欢迎。

    阿俏更加有点儿不大好的预感,觉得对方请了对方最熟悉的厨子,做对方最熟悉的菜式,又有对方评判——这,真的是以一种开放态度来对待这场竞赛的吗?

    她站在通译身边,沉吟不语。

    这时候耳边突然传来木屐敲击地面的声音,一名穿着和服的东洋女子迈着小碎步挪过来,冲着阿俏深深地鞠躬鞠下去,用蹩脚的汉语说了一声:“阮小姐!”

    阿俏定了定神,仔细一认,才认出眼前的这名女子正是早先在惠山尝试过她的酱油,并且想要向她的酱园长期订货的青山夫人。

    她想了想,也以平时自己与人见面打招呼的方式,点了点头,说:“青山夫人!”

    原本她没有想到过,东洋人在这次竞赛中也有份。毕竟在印象中,“东洋”菜式和“西餐”,也是天差地别,有着老大不同的。

    不过这也不能一概而论。阿俏突然想起,沈谦带她去德大的时候,曾经在菜单上见到过一种叫司盖阿盖1的东洋火锅,式样颇为新奇,她见到别桌有人点了,乃是生料上桌,由顾客自烧自食,与中华的火锅十分接近。

    所以说,在上海的洋人,其实也一样接受了东洋菜?并且把它们也纳入了这次“洋派”一方的阵营。

    青山夫人当即对着阿俏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长串,说着还回过头,往坐在“洋人”一方的一名东洋男子那个方向点头致意。

    阿俏好奇,抬眼只见那名东洋男子发式奇怪,头顶上从前额到头顶的一片全部剔了光头,露出光光的头顶。这人始终抱紧双臂,神色傲慢,见到青山夫人向阿俏打招呼,当即将下巴扬得高高的,露出全然不屑一顾的表情。

    阿俏一愣。

    她又不是没见过洋人。

    在惠山她东洋人西洋人见了不少,大多都能礼敬相处。甚至有些金发碧眼的洋人见她是个女子,年纪又轻,有时并行之际还会让她先行。

    可真没见过这般傲慢,眼高于顶的东洋人。

    阿俏的脸色登时就沉了沉。

    与此同时,青山夫人也已经叽里咕噜地又冲阿俏说了一大堆,此刻正满怀期待地望着阿俏。

    阿俏愣神,旁边的通译就悄悄地提醒她:“青山夫人是问,您是不是也参与这次比赛,必要的时候会下场亲自烹饪的。”

    阿俏便点点头。

    只见青山夫人闻言大喜,冲阿俏伸出拇指,用生硬的汉语赞了几声“好”。阿俏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赞,但只觉得青山夫人眼里都是羡慕。

    究竟为什么要羡慕呢?

    青山夫人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这次她直接看向通译,指着别人帮她翻译。

    只听那通译说:“青山夫人说了,在他们那里,女人只能在家里做饭,经营餐厅的主厨,都没有女人的。阮小姐可以充当主厨,还能参加竞赛,真的是非常非常了不起呢!”

    阿俏随意客气了两句,觉得照青山夫人所形容的来看,在这里,女人的地位到底还是比在东洋的要稍高一些。

    在上海,其实是实力说话。

    若是阿俏没有经过阮清珊的订婚宴那一会,在上海滩一炮打响了她“阮家菜”的名号,上海的这些名厨们,纵使听说过省城“阮家菜”的名声,也未必便这么容易接纳阿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正在这时,那个剔着半个光头的东洋男子端坐在席上,冷哼了一声。

    青山夫人便似慌了身,向阿俏鞠了一躬,连声道歉,随即又迈着小碎步离开,回到东洋男子身边,恭恭敬敬地垂着头,似乎在等候那名男子随时等候。

    阿俏就问那通译:“那是什么人?”

    通译回答:“是东洋来的一位名厨,是青山夫人的丈夫。”

    阿俏“哦”了一声,心道:原来也是厨师啊!

    她的眼光往那青山大厨那里转过去,青山忍不住怒气冲冲地又哼了一声,脸上色变,似乎觉得阿俏没这资格看他似的。

    青山夫人站在他身旁,只能远远地往这边鞠躬示意赔不是。

    阿俏觉得好生无聊,这才将目光转了回来,心里暗暗冷笑:那位,是看不起女人吗?

    正在这时候,比试双方的菜肴都一起呈了上来,陈列在锦江饭店大厅正中的一张转盘圆桌上,八道菜式,随着那桌面缓缓转了一圈,给在场所有的人展示了一遍。

    阿俏定睛先看卢大厨的菜式。只见卢大厨的菜式色泽明快,配饰也非常精美。几道热菜热气腾腾的,阿俏不禁暗叫可惜——这种热菜要是能一出锅立即品尝,那口感味道才是巅峰,如此又是展示,又是等待的,回头这菜式的味道恐怕要打点儿折扣。

    再看德大的西菜厨子做出来的几道,那几道菜看起来平平无奇,牛扒就是平平整整的一块牛扒,烤鸡就是一整只烤鸡,烩鱼是用西红柿和鱼肉一锅烩的红彤彤鲜鲜艳艳一大锅汤,虾仁沙拉则是冷的熟虾仁与生蔬菜相配,浇上酱汁调味。

    看到德大的四道菜,卢大厨等人很明显都放了心,众人还有上前向卢大厨恭贺的。